奇忆记 第24章 泡面与脏袜子

青叶庄202室的拉门歪歪斜斜地挂着，像一张被打歪了的脸。美咲用几块硬纸板和透明胶带勉强糊住了最大的破洞，风一吹过，就发出“噗啦噗啦”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呻吟。房间里那股混合着硝烟、臭氧、消毒水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顽固地沉淀在每一个角落，即使美咲每天开窗通风，也挥之不去，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腻腻的膜，覆盖在皮肤上，渗进肺里。

修平瘫在榻榻米上，像一袋被掏空了内容的垃圾。后背硌着几块没清理干净的木屑，他也懒得动。窗外是六月下旬典型的、湿漉漉的闷热午后，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后，变成一片黏糊糊的灰白，无精打采地涂抹在窗框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温热的、带着水汽的棉絮。

左臂内侧的滞涩感依然清晰，像皮肤下面嵌了一块小小的、冰冷的鹅卵石。它不再剧痛，也不再像昨夜那样疯狂搏动，只是顽固地存在着，提醒他那些混乱的、如同噩梦般的经历并非虚幻。他抬起手臂，对着灰蒙蒙的光线，仔细看那片皮肤。除了被自己指甲掐破的几道结痂的细小伤口，什么都没有。光滑，平整，毫无异状。可指尖按上去，那冰冷的、异物般的触感却真实得让他心头发慌。

“妈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是愤怒，只是一种被生活莫名其妙糊了一脸的茫然和疲惫。他烦躁地放下手臂，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

小夜蜷在薄被里，背对着他，只露出一点黑发。她像一株被移栽到错误季节的植物，沉默地、了无生气地存在着。自从那场暴雨夜的混乱后，她几乎没再说过话，进食也少得可怜，只是机械地接受美咲递来的食物和水。那种隔绝的疏离感，比之前更加厚重，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修平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堵得慌。他想问点什么，比如“你还好吗？”或者“你…到底是谁？” 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无比可笑。问她？她能说什么？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女孩？更何况，他自己都还是一团乱麻。

“容器”、“源点”、“共生节点”、“抑制器”… 这些冰冷诡异的词语，连同父亲那张在研究所照片里疲惫又狂热的脸，还有那个巨大“鸟笼”的轮廓，以及“鸟笼”深处那双充满痛苦和憎恨的眼睛… 这些东西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昏沉的脑子里盘旋不去。高木涉… 他的父亲… 那个记忆中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会给他买模型飞机、会耐心解答他各种幼稚问题的学者… 背地里研究的竟然是这种东西？而他，高木修平，从出生起，血液里就带着某种被标记的“遗传关联”？像个实验室的小白鼠？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像沉甸甸的淤泥，一层层淤积在胸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他只是一个高中辍学、在便利店打零工、整天浑浑噩噩、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连房租都经常拖欠的底层青年。他的人生剧本，本该是日复一日地搬货、理货、收银、被店长呵斥、被顾客刁难，然后回到这个破旧的公寓，吃着最便宜的泡面，看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偶尔对着银行卡余额发愁，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个月房租从哪里抠出来。什么“源点”、“容器”、“共振”？这他妈跟他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这种只该出现在三流科幻小说或者深夜怪谈节目里的破事，会像一盆隔夜馊水一样，毫无预兆地扣在他头上？还顺带砸进来一个沉默得吓人的女孩？

“くそったれ…” (该死…) 他又骂了一句，这次声音大了些，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烦躁。他猛地坐起身，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饥饿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空瘪的胃。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惊吓和混乱耗光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环顾四周。美咲早上送来的那碗白粥还放在角落里，早已凉透，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膜。腌梅子也蔫巴巴的。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目光落在榻榻米边缘——那里胡乱堆着几件他昨天换下来的t恤和牛仔裤，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汗味和灰尘混合的馊味。一只脏袜子可怜巴巴地搭在牛仔裤的破洞上。

这就是他的生活。混乱，窘迫，毫无希望，散发着廉价泡面和汗臭的酸腐气息。

修平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像一具生锈的机器。他懒得收拾那些脏衣服，也懒得去加热那碗冷粥。他径直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落满灰尘的置物柜前，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过期的打折券、空烟盒（虽然他很少抽）、几本翻烂了的漫画书、几件同样皱巴巴的备用衣物。他粗暴地拨开那些东西，从最底层翻出一个压扁了的纸箱。

纸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桶不同口味的泡面——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最廉价的能量来源。

他随手抽出一桶“豚骨酱油味”，撕开包装，拿出面饼和调料包。动作熟练而麻木。他走到房间唯一的电源插座旁，那里放着一个边缘发黄、插头都磨损得露出铜丝的旧电热水壶。他拔掉旁边一个充电器的插头（不知道给什么充的，可能早就没电了），把水壶插上，按下开关。

“嗡……” 水壶发出沉闷的、苟延残喘般的噪音，开始缓慢地加热。

修平靠着墙滑坐下来，盯着那水壶上闪烁的、时明时灭的加热指示灯。单调的嗡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被各种混乱的思绪塞得太满，反而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真空状态。手臂内侧的冰冷异物感，角落小夜死寂的沉默，父亲照片上那狂热又疲惫的眼神，还有那叠印着“绝密”的、散发着霉味的复印资料（被他胡乱塞在置物柜最深处，上面压着那堆脏衣服）… 所有这些，都暂时被一种更原始的、生理性的需求——饥饿——给粗暴地压了下去。

他只想快点吃上这碗泡面。

水终于开了，发出尖锐的啸叫。修平拔掉插头，滚烫的开水注入纸桶。浓郁的、人工调制的豚骨酱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粗暴地驱散了房间里那复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暂时覆盖了消毒水的味道、霉味，甚至…那若有若无的冰冷血腥气。

这廉价而浓烈的香气，带着一种虚假的、短暂的慰藉感。

修平撕开叉子的塑料包装，机械地搅拌着泡软的面饼。腾腾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端起纸桶，也不顾烫，稀里呼噜地大口吃起来。滚烫的面条和咸腻的汤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灼热的、近乎自虐的充实感。汗水立刻从额角、鼻尖渗出，顺着油腻的脸颊滑落。

他吃得又快又急，仿佛要把所有混乱、恐惧、愤怒和茫然，连同这廉价的泡面一起，狠狠地吞下去，嚼碎，咽进肚子里消化掉。

角落里，小夜似乎被这浓烈的泡面气味和修平粗鲁的吞咽声惊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微微侧过一点点头。那双空洞的、如同古潭般的黑色眼眸，透过凌乱的黑发缝隙，极其短暂地、没有任何情绪地扫了一眼狼吞虎咽的修平。然后，又如同受惊的蜗牛，重新缩回了她那冰冷、沉默的壳里。

修平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他低着头，专注于眼前这碗滚烫的、能暂时填饱肚子的东西。油腻的汤汁沾在他的嘴角和下巴上，他也懒得擦。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吸食面条的“哧溜”声。窗外，湿热的空气依旧沉闷。那堆脏衣服散发着馊味，泡面桶里升腾的热气扭曲着光线。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平庸，如此…令人绝望的日常。

而那冰冷的印记，那沉默的少女，那来自过去的阴影，如同深水下的暗礁，在泡面氤氲的热气之下，无声地蛰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