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20章 苏醒的疏离

青叶庄202室的空气，依旧被梅雨季特有的湿气浸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修平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摊开着几本从便利店买来的、边角已经卷起的旧杂志，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纸页上模糊的油墨字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左臂内侧那片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轮廓感，一种挥之不去的异物感，如同皮肤下嵌着一小块无法融化的冰。

窗外，细密的雨丝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声音单调得令人昏沉。房间里只有雨声和他自己略显滞重的呼吸。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蝴蝶振翅般的布料摩擦声，从房间角落传来。

修平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他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那堆叠着干净被褥的角落。

小夜醒了。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薄被滑落到腰间，露出穿着美咲找来的、略显宽大的旧t恤的纤瘦身体。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大半眉眼，只能看到小巧的下颌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嘴唇。她没有看修平，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刚出土的、蒙着尘埃的瓷器人偶，带着一种隔绝于世的疏离和脆弱。

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修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下水道污水的冰冷刺骨、她眉间印记幽冷的微光、以及手臂深处那诡异的脉动……所有混乱恐怖的记忆碎片，在她苏醒的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小夜…？” 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想靠近，想确认她是否真的没事。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一种源自手臂深处、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警告感”阻止了他。

少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双眼睛，依旧是熟悉的、如同幽深古潭般的黑色。但此刻，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空茫或偶尔闪过的脆弱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疲惫。那疲惫如此深重，仿佛刚刚跋涉过一片没有尽头的、燃烧着绝望的荒原。她的目光落在修平脸上，却像是穿透了他，落在遥远的虚空，没有焦点，也没有丝毫波澜。

那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信息：她记得。记得下水道的冰冷污浊，记得那轰然倒塌的垃圾山，记得那冰冷的印记和连接带来的痛苦与恐惧。

修平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手臂内侧那片皮肤下的“异物感”似乎又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刺痛。他想说点什么，“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这些干瘪的关心卡在喉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她那穿透一切、疲惫至极的目光下，任何言语都像是徒劳的打扰。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固执地填充着空隙。那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苔藓，覆盖在两人之间。下水道的经历，如同一道无形的、散发着寒气的高墙，在他们中间骤然升起。曾经那种微妙的、带着一丝依赖的靠近感，被彻底冻结了。

“おはよう…” (早上好…) 修平最终只能挤出这句最普通的问候，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小夜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薄被上、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背上。那双手，纤细、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就在这时，拉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早川美咲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夜酱！你醒了？太好了！” 美咲拉开门，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砂锅，“正好！我煮了点关东煮，热乎乎的，快起来吃点东西！”

她快步走进来，仿佛没有察觉到房间里那几乎凝固的空气，径直跪坐到小夜身边，动作自然地伸手去探小夜的额头。

“嗯，还有点凉，不过比昨晚好多了。” 美咲松了口气，又看向僵在原地的修平，“修平君也来一起吃吧？煮了很多呢。”

食物的热气带着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驱散了一丝湿冷的阴霾。

小夜在美咲碰到她额头的瞬间，身体再次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躲开，也没有抗拒美咲的触碰。当美咲将盛着白萝卜和魔芋丝的碗递到她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苍白的手，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极其安静地开始吃。动作机械而顺从，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娃娃。

修平也默默接过美咲递来的碗。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融化他心底那块冰冷的石头。他看着小夜安静进食的侧影，看着她低垂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的阴影。她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冰冷的、污浊的下水道世界。

美咲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疏离。她看看沉默低头的小夜，又看看食不知味、眼神复杂的修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担忧。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用更热情的声音说着邻里间的琐事，试图用日常的温暖填补那道冰冷的裂痕。

“对了，下午雨好像会小一点呢，” 美咲一边给小夜的碗里添汤，一边说，“要不要把窗户稍微开条缝透透气？房间里太闷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小心地将那扇老旧的木窗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带着水汽的、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卷走了些许室内的沉滞。光线也明亮了一些，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小夜在微风吹入的瞬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不是看人，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湿漉漉的、灰蒙蒙的天空。那目光依旧疲惫，带着挥之不去的冰冷阴影，但在这日常的、带着湿意的微风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在那片幽深的古潭深处……极其缓慢地扩散开来。

修平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凝视窗外的、带着遥远疏离感的眼神。手臂深处那无形的滞涩感，伴随着窗外涌入的凉风，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而沉重。这沉重的感觉并非来自疼痛，而是来自一种被彻底隔绝的、冰冷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