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九十五章 依然相信着吗？

夏日午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气息，透明的云影正缓慢向北，越过城市的天际线，往一棵棵玻璃大树的叶片上投下清澈的倒影。天之圣堂在过去亿万年间的面貌从未改变过，战争只是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而本质则一脉相承。天界忒弥丝忍不住想，多年以后，自己在这座城市遇到了另一个像她的人，会否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可她不敢想象那种事情的发生，也不愿在心里用一个影子去取代另一个人的影子，于是稍微移开了目光，躲避着圣夏莉雅的注视，轻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圣夏莉雅咦了一声，表情疑惑：“难道不是你找我有事吗？”

“可刚才……是你让我出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呀。”圣夏莉雅的语气仍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一切都被她预料到了，她不是剧本中的角色，而是一个客观且谨慎的观众，拥有某种洞察先机的天赋，甚至能够看穿人心。

天界忒弥丝惊讶之余又有些恍然，难怪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未得到回应便转身离去，而是坚持到自己终于肯露面为止。换句话说，这是在为自己着想吗？女孩顿时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

太敏锐了，又太温柔了。

这样的敏锐与温柔，不是与那个人一模一样吗？

我分明，已经很努力将你们分开了，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在某些时候、不可抑制地将你们的身影重合到一起呢？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个人至今仍在镜星的地底沉睡，我不希望某一日，你会落得同样的结局。

拥有相同特质的人，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相同的道路吗？一想到这个问题，女孩难免有些心酸，这酸涩的感觉，就像枝头上挂着的青苹果一样，尚没有到成熟的季节。

然而现实远比哲学问题更加深奥，为了避免自己在不擅长的领域越陷越深，天界忒弥丝连忙将那些不好的预感都抛到了脑后。她斟酌了一下语气后，缓缓开口：“我……确实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嗯。”圣夏莉雅顺势问道：“什么事？”

“我可能……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圣夏莉雅有些不解：“你要离开天之圣堂吗？可是母亲大人沉睡前，曾经嘱咐过我们，不能擅自降临尘世，干涉凡人的文明。天界忒弥丝，我觉得，还是不要违背母亲的话比较好吧？”

圣夏莉雅很认真地看着她，眸光清澈无暇，其中满是诚恳与关切。这毫无保留的注视，分明没有任何压迫感，却骤然间压得女孩喘不过气来。她真是个听话的乖女孩啊，只要是母亲大人说过的话，就一定会记在心中，认真遵守……和自己不一样。

如果当时，自己能更听话一些的话……

女孩艰难地移开视线，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可她强忍住了那股想要哭泣的冲动，将干燥的空气都挤压在肺部，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却还是带着些难以差觉的颤音：“不、不是去镜星，而是地球。你知道地球吗？”

“地球？”圣夏莉雅眨了眨眼睛：“我好像听母亲大人提到过，在游戏指令公司的地下，藏着一座名为天之界桥的装置，通过它就可以前往另一个世界了。不过，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呢。”

不，其实你已经见过了，一直都见过。

只要抬起头看一下周围的建筑，那些支离破碎的街道、那些坍塌断裂的高楼、还有那些写满了童话与不可思议故事的书本……包括脚下这座城市，其实都来自那个遥远的世界。然而有时它也近在咫尺，譬如镜子内外的关系，伸出手就可以触碰。

你会因此感到深深的向往吗？想要了解更多，并且沉迷于那些违背了理性与自然规律的幻想之中。曾经有个人便是如此，对她来说，世界从不是单薄的幻象，而是充满了惊喜与期待的游乐园，是梦幻的国度，也是心愿的归属。

然而她如今也在沉睡，在那个远离了故乡的遥远的地方，孤独无依。女孩时常在梦中听到她的哭泣，听到她用绝望的声音质疑，在疲惫的梦境中喃喃自语。她因此从睡梦中惊悸醒来，站在空旷冷清的走廊上向外望去，却只看到了一片幽深未明的夜色，在状似伞盖的玻璃树冠下，笼罩着一片无光之海的潮汐。

这城市那么空荡，没有因为多了一些人而显得更加热闹，也没有因为少了一些人而显得更加落寞。亿万年来，她所见证的一切，欢笑或喜悦，忧郁或伤悲……那些都是暂时的，不会停留很长时间。

圣夏莉雅奇怪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从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人，情绪极度敏感纤细，似乎很容易陷入一种追忆和感伤的状态中去。她的身上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吧，或许都是些悲伤的故事，让她久久难以忘怀，时常沉浸其中，以至于明明站在这里，却更像与整个世界隔绝，有一种疏离而脆弱的气质。

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海潮澎湃的回响，雾海云潮拍打着城市边缘的礁石，哗啦哗啦，一片喧哗声撞上了夏日午后的静谧。

“我……”

无声的喧嚣之中，银发的女孩子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细，像说给自己听，金色的眼眸深处，是只有午后的光线才能触及的柔软记忆：“要去地球，见一个人。”

圣夏莉雅了然地点点头，刻意不去提及刚才女孩失神的表现，而是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天界忒弥丝说道：“她是你们的……”

姐姐吗？

女孩一下子又卡壳了，这句话仍是说不出口，理由也还和刚才一样，如果都没有尽到身为姐姐的职责，又怎么好意思以此自居呢？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便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与圣夏莉雅的谈话技巧相比，明显有些生硬：“我需要你的帮助，圣夏莉雅。开启天之界桥需要庞大的魔力，但，但我并没有那么多魔力。”

准确来说，是没有那么多可以调用的魔力——与少女王权不同，天界忒弥丝所拥有的魔力权限都是为了维持天之圣堂以及控制中心的正常运转而存在的，如果擅自调用的话，可能会导致这两者陷入异常状态，所以她向来非常谨慎，决不抱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如果能够帮上你的忙，我很乐意。”圣夏莉雅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又问了一句：“你要离开多久呢，天界忒弥丝？”

“不久……但对你们来说，应该很久吧。”

见圣夏莉雅一脸疑惑的模样，天界忒弥丝便为她解释了一下地球与镜星在时间流速上的差异。其实在此之前，她也曾悄悄前往地球数次，但每次都只待了一小段时间便回来，再加上她本来就不怎么出现在圣夏莉雅面前，所以少女估计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但这次不同，根据她在地球留下的监控装置反馈传回的信息显示，沉睡许久的爱丽丝似乎有了苏醒的迹象，但是大脑神经波动却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状态，有点类似烂俗小说中经常使用的情节——失忆了。

为了确认爱丽丝的状态，也是为了提前做好预防措施，天界忒弥丝决定前往地球，亲自照看她。万一爱丽丝真的失忆了，或许还能通过某些方法找回她的记忆。不过说实话，少女王权也会失忆吗？她们的灵魂与精神都远胜常人，理论上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才对。天界忒弥丝能够想到的可能性是，爱丽丝经过那次事件的沉重打击后，本能地封闭了自己的心灵，抗拒回忆过去。

若是如此，到底是否要帮她恢复记忆，还是让人有些犹豫的。如果从她的兴趣爱好等方面着手，是否会比较容易接受一些？比如，游戏？

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目前来说，还没有必要考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天界忒弥丝将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以镜星的时间流速来看，或许会漫长到以千年为单位来计算也说不定。

“所以这段时间，天之圣堂就交给你了，圣夏莉雅。”女孩认真地拜托她：“请帮我照顾好它，还有……”

她抿了下嘴唇：“也照顾好自己，以及其他人。”

虽然这么长时间里，她因为某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愧疚与害怕的心理，一直都刻意隐藏自己，不愿露面，但其实也一直默默地照顾着她们。她熟悉每一个人的性格，知道她们各自的喜好，偶尔还会通过各种隐秘的方式，间接暗示自己的存在。比如，在奥薇拉很想要阅读某本书却一直找不到的时候，偷偷在市内的图书馆找到那本书，趁她熟睡时放在床头；又或是在蕾蒂西亚和莉莉丝缇吵架的时候，偷偷塞给她们一两颗星星软糖，让她们误以为是彼此送的，因此和好，事后才发现原来送糖果的人并不是对方……

只是不知为何，又本能能藏起自己，很害怕她们发现这个异类的存在，如此矛盾的一种心理。

从某种意义上，其实女孩已经是个合格的姐姐了，虽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圣夏莉雅有些犹豫：“将天之圣堂交给我……我真的能够做到吗？我不是想要拒绝的意思，只是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有些担心辜负了你的信任。”

她这不自信的语气，真像过去的自己啊。可是，自己当时只是个初次面对人世的小女孩，而圣夏莉雅已经是个合格的姐姐，也会有这样的忧虑吗？

天界忒弥丝不免感慨，然后安慰道：“没关系，这就像你们维持宇宙法则的平衡一样，是很轻易就能理解的事情。而且，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支持你，不是吗？”

听她提到自己的那些妹妹们，圣夏莉雅的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丝笑意，只是这抹笑意更多是身为姐姐的本能反应，而理性则告诉她未必如此：“莉莉丝缇，蕾蒂西亚和伊芙她们，还是小孩子，恐怕帮不上忙；奥薇拉、萝乐娜与蒂梅丝，都在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我不忍心打扰；绯珥、格洛莉亚与依耶塔，性格或顽皮或迟钝，不适合做这种事情；能够帮上忙的人，或许只有卡拉波斯、希诺与佩蕾刻了。后面两人倒还好，可是，卡拉波斯的性格又有些……严厉了。”

天界忒弥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你和卡拉波斯，有矛盾吗？”

“说是矛盾，未免太严重了。”圣夏莉雅缓缓摇头：“只是她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与我不太相同而已，大多数时候都会尊重我的意见。但，我也不希望她总是委曲求全，所以……”

何其相似。

女孩内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段记忆分明已经过去很久，可她站在这里，却觉得它们从未离去。

当时的自己，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最后还是母亲大人帮助自己做出了决定。如果母亲大人还在的话，祂肯定会有办法吧？可是，祂已经沉睡了，而自己毕竟不是祂，所以面对同样的问题却无能为力，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建议。真是无能啊，天界忒弥丝，你明明拥有这个名字，却总是如此软弱……

这个，名字？

女孩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一段记忆——

“我把我的名字给你吧。”

“从现在开始，你是天界忒弥丝，是我遗留在这世界上的一道思念。我的情感便是你的情感、我的记忆便是你的记忆，那么，你所做出来的决定，也全都是我认可的决定。”

“无需忧虑、无需彷徨、也无需迷惘，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吧。”

“我最亲爱的孩子，天界忒弥丝啊。”

……

女孩茫茫然然中，似乎明悟了什么。

这样说真的合适吗？

可是，如果是母亲大人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吧？

没错，她已不再是天界，而是天界忒弥丝，是继承了伟大的女神冕下之名的人。倘若此时此刻，她代表的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女神冕下的意志，那么，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无疑便带上了一种一脉相承的神圣感，以及宿命感。

命运不过是一场轮回。

“情感。”

她对一脸茫然的圣夏莉雅说道，那认真严肃的模样，简直不像自己在说话，而是许多年前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细长的光的缝隙中逡巡，逆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往上，成为了此刻这个她的影子：“当你不知如何抉择的时候，就用你的情感来下判断吧，我相信，那一定是不会有错的。”

女孩的语气，庄重得仿佛在宣读人世间一条最不可逾越的真理：“因为真挚的情感，永远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没错，认清你的情感，然后，去正视它吧。

不会有事的。

过去那场悲剧，错误的是背叛了情感的人，而非情感本身。可你们身处这远离尘世的天之圣堂，注定将不会与凡人有任何交集，既然如此，又何必忧虑情感、忧虑背叛、乃至忧虑情感的背叛呢？

一定……不会有事的。

冥冥之中，女孩听见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