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六十六章 创世纪的开始吗？

“思念确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天蒂斯说道：“明明自己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完全比不上地球的繁荣与活力，可是每到夜深人静时，母亲仍会下意识地回想起自己在虚无中孤独流浪时的记忆，并难以克制自己想要返回故乡的心情。尽管那时候，深入学习过地球文化的她早已明白，对自己而言，在那个世界所度过的漫长岁月其实空白得像一张纸，根本没有写下足以构成回忆的内容，自然也称不上故乡。”

“然而换一个角度思考，或许正是因为它空如白纸，所以才让母亲忍不住想要往上面描绘些什么呢？这种念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水到渠成，是她在学习地球文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便形成的想法。”

天蒂斯看了沉默不语的众人一眼，语调平静，明明她说出口的话，全都是基于画面的臆测，身为后来者的她，怎么可能知道那时候女神大人的想法？可她的言语中确实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相信，女神大人正是因为思念故乡，所以才产生了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想法。

她用地球文明中的“神”来称呼自己，很可能也是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因为在所有民族的神话故事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及了神明创造世界与万物的事迹，而那正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不过，创造世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蒂斯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即便有地球世界作为蓝本，可两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便不相同。地球上的物质、生命、自然与文明，都是自然演化形成的，历史学、生物学和社会学可以解释这一漫长的过程；但新生宇宙中，却存在着像母亲大人这样伟大的根源生命体，拥有塑造概念的力量。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跳过漫长的演化过程，让世界在极短时间内变成母亲大人理想的模样；另一方面，却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物质与生命，自然与文明，不能完全照搬地球上已有的样本，因为那些样本是在没有神的环境下形成的；倘若有了神的存在，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母亲大人无法肯定，也不愿冒险。”

“现在，让我来提一个问题吧。”她忽然停止了讲述，用饶有兴致的目光扫视着下方的众人，问道：“既然无法借鉴现实，那么，母亲大人会像何处寻求新的灵感呢？”

有人皱眉不语，有人目露思考，天界忒弥丝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幕，并没有被天蒂斯擅自提问的行为激怒，或许她心里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们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已经失去记忆的少女王权，是否还能与已逝的女神大人共鸣，进而领悟到祂当时的想法呢？

圣夏莉雅的目光，微不可觉地停在了茫然失神的爱丽丝身上一瞬，这道视线却立刻就被敏锐的林格捕捉到了，刹那间宛如一道闪电辟开了黑暗，年轻人瞳孔一缩，脱口而出：“是幻想？”

“回答正确。”

天蒂斯轻轻打了个响指，声音回荡在幽寂的控制中心内，传出去很远：“在地球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聪明的地球人并不是只会埋头耕耘现实，同样尝试过仰望星空，并将更多想象力投入到瑰丽浪漫的奇想中。从古老时期先民们的神话与长诗，到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与艺术。既然神的概念，原本就是由幻想而生的，那么依照幻想为蓝本来创造自己的新世界，显然最合适不过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母亲大人开始接触并深入了解在地球文明中，种种基于想象力而存在的幻想作品：诗歌、小说、电影、戏剧、漫画、动画、游戏，诸如此类。你们知道在所有幻想形式的作品中，母亲大人最喜欢哪一类吗？”

她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一回，没等林格思考，旁边就有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众人都惊讶地望去，爱丽丝面不改色，认真得不像平时的自己，一字一句道：“是游戏。”

“回答正确。爱丽丝，看来你还记得一些事情嘛。”天蒂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后者默不作声，没什么反应。天蒂斯也没放在心上，对因听到这个回答而感到惊讶的众人笑了笑，解释道：“在地球世界，游戏曾经被人为是一种纯粹的娱乐活动，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也逐渐被认可为一门新兴的艺术了，这是因为游戏具备其他艺术形式所无法达到的效果，而那也正是母亲大人青睐它的原因，即互动性。”

互动性？

听众们都若有所思，她们都接触过小说、诗歌与绘画等艺术形式，因为爱丽丝的缘故，也接触过游戏，自然清楚这两者的区别。前者是静态的，这意味着，只有观众只能看到创作者想要呈现给他们的内容，作为一个被动的接受者与旁观者，立场泾渭分明。就像一本小说的读者不能因为某个情节不合心意，便强迫主角一定要选择自己满意的路线；或一部舞台剧的表演有多么感人肺腑，坐在台下的看客也会在幕布落下的一瞬间回到现实那样。

缺乏交互感是传统艺术的一大特点，同时也是难以弥补的缺憾，只有极少数大师才能凭借自己优秀的天赋与惊人的感染力，将观众带入自己所描绘的世界中，将自己的想象力分享给他们。游戏的诞生则是对这一缺憾的巨大弥补，因为游戏一开始诞生的目的就很简单，是为了让人们从玩耍中得到心理满足，而玩耍则是人类诞生以来，除繁衍、采集与狩猎以外，最古老的一种互动方式了。

基于这种新时代的艺术形式，观众们不再只是单纯的看客，而是自称为玩家，亲自上手操控着游戏主角，在那个充满幻想色彩的世界中，进行着冒险、经营、推理、潜入、驾驶等活动。强烈的交互感使每个玩家都在游玩的过程中，主动代入了自己的思想，而非被动接受，那个建立于虚拟数据之上的世界，仿佛因此活了过来。

“母亲大人也希望自己创造的世界是活着的，它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用于维护其结构的完整和稳固，以游戏术语来说就是底层代码。她将要创造的每一个生命，都是这款游戏的玩家，遵循其底层代码的同时，可以自由地与这个世界互动，做自己的主角。无论是草木向阳生长，还是猛兽林间追猎，都是最自然的一环，而不是像小说或舞台剧那样，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世界就不存在了。它必须活着，就像我们依靠呼吸活着那样自然。”

天蒂斯说到这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将它呼出，用那双纯澈而毫无杂质的黑色眼眸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仿佛是以这种方式让他们认识，自己一直以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究竟有多么可贵。读者阅读小说时，会想象故事中的主角是否像自己一样呼吸着吗？观众欣赏舞台剧时，会想象在故事之外的地方，世界上还有无数类似的故事在上演吗？

用肉眼看的终究有局限，如果不亲身与之互动，就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天才玩家爱丽丝曾经将其称之为游戏的代入感，而对女神大人来说，祂只是单纯的想要让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们意识到，自己正在活着而已。

“而且，很巧合的是，在所有幻想类型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只有制作游戏，最接近于创造一个新世界的说法。”天蒂斯看了爱丽丝一眼，意有所指：“在安置了超高算力计算机的服务机房内，超过上千人的团队，日夜不停地敲下超过千万行的代码，通过这种方式，一点一点地将各种必备元素，填充进空洞的骨架，逐渐将它搭建为一个完整的模型。小到一片草地和一块石头的安放，大到一座城市和一个国家的历史，全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诞生的。它们是真实的吗？当然不是，可假如地球上的狂信徒们始终坚信神创论的话，自然也应该相信制作游戏的过程，其实就是创世纪的过程才对。”

现实魔女说到这里，咧嘴一笑：“基于这种理论，母亲大人亲自成立了一家游戏公司，以一个初学者的身份，开始学习各种游戏制作的理论知识。那家公司，你们过去并不知道，但现在想必已经很熟悉了。”

屏幕中，画面再度闪烁，足有一百层高的摩天大厦岿然屹立，直入云霄，一整面光滑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大厦的第九十九层，名为忒弥丝的少女，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简洁干练的深色制服裙装，站在巨大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正在播放宣传动画的全息投影。她的银色长发在风中如旗帜般飘扬起来，那双夹杂着憧憬与希望色彩的金色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全息影像上的一行字母，亦是公司的名称：

Game Instruction。

游戏指令公司。

……

“创世纪档案记录，阶段三：女神大人为寻求创世纪的灵感，于地球历法，公元两千七百一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成立了游戏指令公司，并迅速与业界同行达成合作关系，为部分游戏公司提供如代码编程、原画绘制、世界观架构补充和服务器维护等业务。在此过程中，女神大人成功凭借自己的身份，向这些游戏公司提出了学习与交流的请求，均得到许可。公元两千七百二十五年十月五日，已经完成所有理论学习的女神大人决定返回自己出身的宇宙，为真正的创世纪构建底层代码和基础模型，以目前可以理解的说法，即是确立新世界的基础法则和运作逻辑。”

“游戏指令公司的创始人和总裁不是同一个人哦，那位创始人虽然很有钱，一手打造了豪华的博物馆，但似乎没有制作过什么出名的游戏。因此那时候，游戏指令公司还不是很出名，即便是在游戏业界，也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它的名字。直到那位创始人以回家探亲的名义离任，并将职务交给了现任总裁，情况才有所好转。不过由于她的卸任和新总裁的上任都太过突然，导致不少人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在网络上脑补了好多商业大戏呢。”

天界忒弥丝平淡的陈述，与爱丽丝津津有味的八卦，犹在耳边回荡，两者神奇地对应到了一起。

所以，游戏指令公司的创始人，并非没有制作过什么出名的游戏，而是她所制作的最伟大的游戏，地球人并不知道而已。倘若那些游戏公司知道自己曾经指导过一位神明的创世纪，想必一定会惊讶得连下巴都掉到地上吧？

“所以，”林格揉了下眉心，看向天界忒弥丝那张毫无情绪变化的小脸，问道：“所谓的回家探亲，其实就是女神大人回去创世纪了，然后，便由你接手了总裁的职务？”

“结论为：错误。”

天界忒弥丝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种猜测，面无表情道：“女神大人返回新宇宙进行创世纪时，并未以回家探亲的名义，只是对公司员工称自己将要离开一段时间而已。你所提到的那件事，并不属于创世纪档案的内容，在之后的档案中会有记录。”

不是同一件事？

林格微怔，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混淆了时间顺序。女神大人决定创世纪的时候，天界忒弥丝和少女王权们还未诞生呢，自然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不过，按照天界忒弥丝的说法，女神大人完成创世纪之后，仍在地球滞留了一段时间，最后才以回家探亲的名义返回镜星，并一去不回；再结合天界忒弥丝与天蒂斯都一再坚持的、女神大人已经殒落的说法，莫非……

年轻人目光闪动，隐约把握到了事情的脉络。

而屏幕上所呈现出来的档案画面，并不因他的思考而停滞，仍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并终于来到了整个档案最关键的节点，也就是——

创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