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歌 第二卷 残梦之祸 第三十三章 柳烟残梦

“秋家的公子？”舒长夜顿了顿，才问，“今夜在此要鄙人好看吗？”

“秋家秋君水，烟雨阁的规则本公子自然会遵守，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小妹的仇，出了此处，自然会有人与阁下清算。”秋君水面上含笑，但声音却是让人发寒。

“舒长夜，”舒长夜遥遥举着酒杯，尔后在身前缓缓洒了半圈，“秋公子这是代秋家来表示怒火的吗？若是这样，我便静候佳音了。”

舒长夜的话虽多少有些狂傲，但其洒酒的举动，在秋君水看来，才是真的极具挑衅。

五楼上，王初生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他拿起筷子尔后又是放下，没有半点食欲。现在他的脑海中回想的，依旧是瑾无意的潇洒风姿，正思索着该如何才能让其加入王家。

“要是君水兄在就好。”王初生自我否定无数方案之后，轻声细语。

苏州城五大家族出了五大少。王家王初生算是第一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就是有一个好爹。郑家郑原义第二纨绔，能文能武好美人。秋家秋君水算是一个另类，喜欢做买卖，能文不会武，是五大少中的智多星。祁家和李家的就甘心做小跟班。

不待片刻，王初生忽然一展愁眉，他听到楼下又道熟悉的声音。

他半身探出雅间，笑吟吟喊道：“君水兄，你可算来了，为兄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秋君水遥遥向五楼抱一拳，道了声“王兄好”便不加理睬。

王初生也不在意，他从下方秋君水二人的对话里解了个大概。

“茹雨妹妹……”王初生轻轻招手，在一旁随时听候差遣的仆役立刻走上前，垂眉敛目，静听吩咐。

王初生附耳低语几句，便见那仆役匆匆跑出了烟雨楼。

楼中多数宾客有些失望，前面的瑾无意无视烟雨阁规矩抹杀梅山七侠真是一出好戏，现在又从舒长夜与秋家公子的听出一个惊天消息，俱是感慨“今日不管如何，都很值了”。

最后的事没有按照他们期望的方向走，这才是最遗憾的地方。

“之前觉得力压道擎已是不错，现在想来仍是有些看低了。”孟华眼神复杂看着楼下的舒长夜。

四楼中，两个面容极为相似但服饰一青一紫的女子望着舒长夜，美目顾盼，盈盈含情。

“这位公子敢于和五大家族的秋家叫板，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紫衣女子道，声柔音婉。

“姐姐是……”青衣女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拈着酒杯齐眼不停悠然转动，看了一眼三楼的舒长夜，又侧过头深意地瞧着紫衣女子，声音悠悠道。

“看我作甚。”紫衣女子伸手推正她的脸，有些娇嗔道，“吃你的。”

道擎关切看着心仪的女子，当看到舒长夜与秋家少爷的言语冲突，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的色彩。苏州五大家族任何一方，他自认为也不敢独自来担。

烟雨阁的人刚好打扫好乱糟糟的大堂，又遇到舒长夜和秋君水剑拔弩张的言论，不少人相视一眼，“今夜真是怪事连连。”

“华娘，华娘。”金公子又在呼唤着华娘，“柳烟姑娘什么来呀，这都多……”

不等听到华娘的回应，便听到“叮，咚，叮”。

烟雨阁中突然扬起几声激昂的琴音。

“噗……”

唰唰的轻响，所有的灯火一齐熄灭。

烟雨阁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明其意之人，一时间吓得直惊呼。

“公子莫慌。”

黑暗之中，一道空灵的声音，犹如百灵鸟般悦耳动听。

听到这声音后，许多不安的心也渐渐安稳。

紧接着见高台缓缓升起，圆台四周莲花灯一盏接着一盏不断被点亮。

高台定，莲灯齐，正中心处，一个肌色如雪得女子摆着玉凤朝天的姿势。

一条天蓝色的匹练绕肩握在手中，抹胸装将前胸严严裹住，但整个后背也暴露在诸多贪欲的目光中。

正是不知道迷倒天下间多少青年才俊的江南魁首——柳烟。

琴声从天帘后徐徐泄下，绵绵涓涓，恰似蜿蜒的大江东逝水。忽铮的一声急转，平稳的江面顿时风起云涌。

柳烟也随着韵律舞动起来。

她赤足而立，身体原地转了几圈，而后只见她的金莲轻移，开始绕着圆台轻轻跳跃。

手中匹练随之飞舞，配合她曼妙的舞姿，犹如下凡的仙女，看得众宾客如痴如醉。

眼波轻送，巧臂轻勾，那纤细的十指之间仿佛牵着丝线，挥舞之时便将诸多宾客的眼神牵住，诸多宾客的眼睛只顾随着美人的动作而转动。

她的全身仿佛是水做的一样，轻柔灵活。

“呼。”一个富家公子慕名而来，而却还是个未见过世面的读书人。

瞧得这么**且香艳的画面，一时也是尴尬至极。又出于人本性的本能，面涨耳赤，连忙取来一件长袍披上，遮住身体的窘态。

而这一举动并未引起周边之人的察觉，他们现在眼中只有柳烟一人。坐者紧抓双拳，立者双腿微抖，皆气血上涌。

一双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美人，露骨的眼光似想剥去美人身上最后一层轻纱。

此时，柳烟就是他们眼中唯一的世界。

很多人早已端起酒杯的手，也生生僵在半空中，不知停了多久。

琴急处如万马奔腾，声缓时又似夜静私语。

此刻的烟雨阁，只有乐声的飘动和柳烟曼妙的舞姿。

柳烟，一个突然被世人所颂唱的奇女子。

有人说她琴绝古今，若能偶得聆听一曲，不枉来人间一遭。

也有人说她貌赛天仙，如若能一睹芳华，此生了却无憾。

而今夜许多人不惜花费巨额钱财争先而至，为的便是一睹柳烟之芳华。

琴声如梦如水，浅浅涓涓，蓦然一收，曲已罢，而柳烟也舞毕。

“小女子柳烟，见过各位客官。”

柳烟微微欠身道，她的声音如清泉淌过着众宾客的心田，惹得他们更是心火难耐。

“下面柳烟先演奏一曲《凤求凰》，以表迟来之责。”

语落，烟雨阁中倏然安静，连呼吸亦可听见。

玄玄美妙的韵律自柳烟玉指中飞出，看似慢却绵绵续续，一个音符紧接着一个音符。

一双双贪婪的目光齐聚高台之巅，那低头抚琴的似九天仙女，看得见听得着，还近在眼前！

舒长夜依靠着椅背，他端起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缓缓放下。他目不转睛看着高台之上，深邃而带着清寒的明眸中，却有道不尽的柔情。

似那台上之人是心中不可割舍的那一抹哀伤；似那个遥远的身影再次回到自己的身前，弹着她最喜欢的琴曲。

‘嘀嗒’，一滴清泪滑落，滴打在他的手臂上。

舒长夜回过神来，只觉心一阵慌乱，忙抬手拭去泪痕，再次端坐，似一切从未发生。

不觉曲已罢，烟雨阁中立即传出阵阵欢呼声，连番叫好。

于他们来说，刚才的琴声缥缈宛若仙音，况且又有几人能亲临其境，听得柳烟姑娘亲自演奏一曲。

“柳烟姑娘，再来一曲。”

不知谁喊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柳烟姑娘，许久未见，不知是否谱得新曲？”

既然难得一睹芳容，自然要多些讨取。

“要是柳烟再做推迟，倒辜负了各位客官的心意。”柳烟含笑作答，脸上是难却众意。

柳烟也不多说，回身到古琴旁，‘叮，吟，咚’，先是几个单音响起．

场面倏然静下，这几个简单的琴音似问心之剑，直击众宾客的内心深处，轻妙的琴音持续飘出。

“月荷，你为什么弃我而去，这些年我找你去找得好苦，月荷。”

“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时我必定亲手杀了你，以祭我林家百口人的亡魂。”

“哈哈，老头，你终于死了，你在该死了，方家归我了……”

“来来来，都来小爷这，今夜把爷服侍的舒服了，重重有赏……”

“我要变强，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我才能保护我所要守护的东西，加油，不累……”

不知过了多久，烟雨阁中已不再传出任何的琴声。

放眼瞧去，诸多宾客目光齐聚柳烟，却是神情呆滞，似中了邪，僵立不动。

柳烟扫视一圈，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当她目光移到三楼时，心中一愣，满目尽是诧异之色。

当其他宾客都陷入这‘困牢’之中，三楼却有一人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柳烟没想到还有人能抵御住‘入梦琴音’。

舒长夜安静地坐着，听得呢喃：“弹得不错，但也只是学得了皮毛而已！”

即便是柳烟亲自演奏此曲，她亦没有能力完全抵御不受琴声的干扰。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其他人陆续醒来，神色各异，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竟一时谁也不再抢着发表自己的欣喜。

不知过了多久，五楼一雅间传出：“柳烟姑娘琴艺实在高超，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柳烟循声望去，见那雅间上挂着‘弦思琴’三字。

“王公子谬赞，柳烟多谢。”

“华娘，黄金一万两。还请柳烟姑娘赏个薄面，把酒言欢。”

那盛凌之声再次响起，对于邀请柳烟深入闺中一叙，听着是有十足的把握。

“多谢王公子厚爱，柳烟在此恭祝王公子梦想成真。”柳烟微身一拜，说道。

“曼舞姿，妙琴音，真想天天听柳烟姑娘的曲子。”

听到有人表露心迹，一时间众说纷纭。

“柳烟姑娘，刚刚那曲子甚妙，不知究竟为何名？”不知谁问了这话，其他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也确实想知道曲名。

柳烟闻言，掩面一笑，道：“此曲乃小女子学于阁中一位老前辈，当时那前辈说有一首曲子，他老人家也不能尽数领悟，当下柳烟不才，向老前辈讨教一番。

长久以来，不过也只得皮毛罢，今日有些献丑了。而此曲曲名却也奇怪，竟叫《残梦曲》”

“啊，竟然是《残梦曲》！”

柳烟刚说出曲名，‘玉华生’雅间内的客人拍案而起，神情颇为激动，惊呼声中也带些颤抖。

“哦，这位公子竟知道《残梦曲》？”柳烟也是轻蹙柳眉，但随即舒展，询问道。

“昔日往事，不足一提，此曲在下的确没听过，只听得曲名，倒是今日柳烟姑娘圆了在下心中遗憾。”

“谁执笔记情成卷，只空忆此去经年，哈哈。”三楼的舒长夜饮下一杯清酒，发疯似的大笑道，依稀能看出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舒长夜的唐突惹得众人一愣，有人还在嗤笑：“又是一个多情的主啊。”

‘玉华生’雅间内的那人，听到这道声音后，心头震动，“是他！肯定是他！”

他迫不及待将垂帘掀开一角，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想。

可那两句诗落入柳烟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当日她便听那老前辈说过，世间之人知道这《残梦曲》的不过一手之数。

“三楼的这位公子，您如何得知这两句诗？”柳烟俯瞰去，盯着舒长夜问道。

“哗。”众人一阵喧哗，这样就能得到柳烟姑娘的青睐，太不靠谱了吧？早知如此我也自吟几句诗来。

众宾客捶胸顿足，真是有人羡慕有人恨。

柳烟一汪灵眸不离舒长夜，期待着他的回答。或者说是想寻些头绪，推断出其能抵御入梦琴音之故。

“你的琴艺不错，可是火候还没练到家，再送你几个字‘多情江南与君共，蓑衣渔歌戴倩容’。”

舒长夜轻声说完，便向楼梯走去，今夜的烟雨阁他已没了兴趣。还能听到他喃喃自语：“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对于柳烟的追慕者而言，舒长夜的态度是十分恶劣。柳烟超凡脱俗的琴艺，从他口中道来只是火候不到家，一时间心中的愤怒表露于色。

而柳烟听完，身子一软，足下有些不稳，跌坐在高台上。

‘多情江南与君共’她听过，今日再闻得‘蓑衣渔歌戴倩容’，她心中再也不能平静，一年来没有学会的第二段曲，现今竟隐约懂了。

可是，真的这么容易就能懂么？

“站住，你冒犯了柳烟姑娘，还想开溜不成？”喊话的是王初生，他身后的护卫也换了一批人，紧随着他从五楼赶下。

“怎么，你想要如何？”舒长夜停下，缓缓回转身来面对着王初生，语气不温不火。

“自然是……是你？”王初生自是一派凌人姿态喊话。

可待看到对方的面容，他面上是不可置信神情，显然他又回想起白天的遭遇，转而愤怒道，“你们上去给我杀了他。”

王初生怒火中烧，见着仇人分外眼红，竟气得糊涂。

他身后的几人犹豫着要不要动手，这里可是烟雨阁呀，几人又以目光询问，但王初生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你确定要动手？” 舒长夜目色一寒，他可不是在提醒对方这里是烟雨阁，“若我记得没错，当年的你也是在这儿折了条腿。”

“必须是。”王初生已被愤怒附体，哪理会舒长夜说了什么。

只待王初生喊完，铿锵一声，利剑出鞘，点点寒光一展即没。

“滚。”舒长夜平和说着。

王初生后知后觉，似被蚊子叮咬了一般，他伸手去挠却发觉黏糊糊的，抬起一看才发现自己少了一截手指。

他赶忙左手紧握着右手，但还是掩不住鲜艳的血从指缝间滴落。

王初生细皮嫩肉的，生来便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当下便昏死过去。

这一幕太快，许多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

再看王初生身后护卫，一个傻愣着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另一个人手中则是捧着王初生的断指，吓得他们直将手中之物向外抛去。

“嘘。”

众人忽吸一口冷气，烟雨阁的规定谁不知道，可从没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伤人。再者，刚刚被断指的可是苏州城王家的小祖宗。

诸多宾客看向长夜的眼中，虽赞赏是男儿本色，但更多的是惋惜之情。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动手也要看场合和对象呀。

……

夏岚随华娘来到一雅间，透过垂帘她可清楚看到楼中所有人，尤其是她。

心梦姑娘，那个被传颂的美人终被她一睹真容。

看着那道身姿，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透着一种不可亵渎之意。

夏岚心头微动，但随即掩下那奇怪而可笑的念想。

环目四顾，搜寻着熟悉的身影，虽说是会在暗中保护，但看此景全然不需。

从她记事起，长辈常告诫她不能被烟雨阁**的风气所影响，说那是烟花柳巷之地，是世上的丑陋肮脏的标志。

可是今夜她身临其境，见到的是俊男秀丽气自华，与外界传闻截然不同。

宾客虽有的目光贪婪，但那些是金樽之食的纨绔之徒。

不少被人传颂的才子佳人也于此集会，舞文弄墨，指点江山。

更有不少江湖侠客齐聚，闻曲观舞论英雄。

楼下的争吵引去了她的注意，定睛望去，果然是。再看旁边，那是王家的小霸王，夏岚不由为恩人担忧起来。

一切是那么快，她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但看着他一脸坦然，对于伤了苏州城“小霸王”的事不以为意。

华娘不知何时已现身在夏岚身后，将后者百思不解惑的异色看在眼底，盈笑道：“夏姑娘，看什么这么出神？”

夏岚被这一唤，神经一震，猛然回头，看身后人是华娘，有些慌忙道，“原来是华娘，夏岚并未多想。”

华娘含笑，目光在夏岚身上上下游走了一圈。走到垂帘前，俯瞰楼下那一袭雪色，有意或是无意说着，“你会为他而选择留下，是也不是？”

他？夏岚猛地抬首，此时自己身旁站着的女子，看起来平常无奇，但她的眼中却是充满了希望。

夏岚顺着又往楼下瞧去，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木令，另一面的‘夜’字，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

夜，那是他的名字么？

夏岚猜不得，可回想起白天那人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带着和暄的音容。她的心便莫名的颤动，是欢喜，也有点淡淡的忧愁。

夏岚终究不敢再看，离开垂帘，回身重新坐下。

华娘身后似还长了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仿佛又能看透人心，幽幽飘来一句：“你似在抗争着什么？是呀，他自小便是那样吸引人，只是你不明为何连心梦姑娘这般女子，他也不多看几眼？”

夏岚脱口慨然，“是呀，真是想不通。”

……

高台已全然落下，柳烟也恢复寻常心态，信步走下台阶，柔声道：“公子请留步，多谢公子指点，柳烟拜谢。”

说着便行了个欠身礼，举手投足间尽带雅然，再配得羞花闭月之容，煞是羡慕死很多人。

“嗯，只是给她个面子罢了。”舒长夜头也不回说道，“姑娘还有何事？”

柳烟顿时愣住，天下间多少英杰才俊对自己欣慕不已，争抢着鞍前马后也不得愿，此刻居然有人对自己视若无物，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舒长夜正欲走，不想一人飘身落下，挡着前路。

那人看上去还不及弱冠之年，但瞧他的打扮也是个贵公子。

“得罪了柳烟姑娘还想走，我李英闵第一个不答应。”

舒长夜道：“尊驾背着身，恕鄙人眼拙，未能认出尊驾师从。”

“人称完美无缺，天性潇洒的长陵公子就是本尊，怎样？听着有没有感到心在颤抖？”李英闵回过身说道。

舒长夜面色自然，反问道：“你也想借着柳烟的名义教育我？”

“哎哎，别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英闵连连摆手，急声道。他想不到舒长夜竟以为他要在烟雨阁中与之切磋。

舒长夜道：“那阁下是哪个意思？十里相送还是齐眉对饮？”

此话一出，惹得楼中众人哄然一笑。

李英闵如何不知长夜是故意嘲弄，正色道：“好，算你狠。明日黄昏吴子洲头我李英闵煮酒恭候。”丢了句狠话便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