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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风云 第十六章:铁骑横扫破城疆(下)

作者:欸哎懒散人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08 13:42:48 来源:平板电子书

三日之后,蓟州城下,杀声震天,战鼓如雷。一场声势浩大到了极点却又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诡异的攻城战已然进入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白昼。数万名身披着黑色铁甲的燕军士卒,如同一片黑色的望不到边际的潮水,在那面绣着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的引领之下,向着蓟州城那高达十数丈的巍峨南墙发动着一轮又一轮看似是悍不畏死的决死冲锋。

巨大的由数十头健牛拖拽的重型投石车,在距离城墙数百步之遥的阵地之上,不断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将一块块重逾百斤的巨大滚石呼啸着抛向半空。那巨石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充满毁灭气息的抛物线,而后重重地砸在城墙之上,发出“轰隆轰隆”的惊天巨响,激起漫天的烟尘与碎石。然而,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巨石的落点却总是巧妙地避开了城墙之上那些最为关键的防御节点,只是徒劳地在那坚固的墙体之上留下一个个无关痛痒的巨大白点。

数十架由最坚硬的铁桦木打造的高达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被燕军的士兵们嘶吼着扛到了城墙之下。他们将云梯重重地靠在墙体之上,而后便如同一群被激怒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向上疯狂地攀爬。他们的口中发出震天的呐喊,手中的战刀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芒,那气势仿佛要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然而,他们的攻势却又总是最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

城楼之上,蓟州守将耿瓛正身披着一身厚重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明光铠,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下那片在他看来早已是一片狼藉的战场。他那张素来谨慎多疑的脸上,此刻早已被一种充满轻蔑与不耐烦的疲惫所取代。

“哼,”他看着城下那些又一波在即将登上城头之时便被他麾下的守军用滚石与擂木轻易地砸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的燕军士兵,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那朱棣逆贼莫不是真的疯了不成?如此填油般的毫无章法的攻城,除了将他麾下将士的性命白白地断送在我这坚城之下,又有何用?”

他身旁一位同样是满身血污、脸上却带着几分兴奋的副将,立刻满脸谄媚地走上前一步,大笑道:“将军神威!您看,城下那些燕贼已是强弩之末,士气全无!依末将看,都不用等到明日,今日黄昏之前,他们便会自行溃退了!”

耿瓛闻言,脸上那得意的神色更浓了。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坚守早已让他那颗本是谨慎多疑的心在极致的疲惫与这看似一边倒的“胜利”之中彻底地松懈了下来。他已然完全相信朱棣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而他自己则即将要成为那个亲手粉碎了“靖难”之师不败神话的第一位大明功臣。

他大袖一甩,用一种早已胜券在握的从容语气,对着身后的传令兵高声下令道:“传我将令!将城中所有预备队都调至南墙!今夜本将要亲率一支精锐趁夜出城劫营!我要让那朱棣逆贼也好好地尝一尝我耿某人的厉害!”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将城中所有精锐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在这片由鲜血与火焰所构成的华丽舞台之上时,在距离他数十里之外的那片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为“鹰愁涧”的万丈悬崖之下,一场真正的无声的死亡之舞已然拉开了它冰冷的序幕。

夜终于带着它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寒意再次降临了。南墙之上的喊杀声也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那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噼啪”的轻响,与那些躺在城墙之下发出痛苦**的燕军“伤兵”们此起彼伏的哀嚎。

而就在此时,蓟州城北的那片被陡峭的悬崖与湍急的河流彻底隔绝开来的被所有守军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绝路”的“鹰愁涧”的崖底,一道黑色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影子已然如同一只在黑夜之中捕食的巨大壁虎,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那高达数百丈几乎是与地面呈九十度垂直的冰冷的岩壁。

那影子便是“瀚海龙庭”之中那个最为神秘也最为致命的首席刺客——“沙蝎子”魏通。

他没有用任何寻常江湖人所用的飞爪与绳索。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在攀登这种布满了湿滑青苔与松动碎石的险恶绝壁之时非但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反而会成为暴露自己行踪的累赘。

他的武器只有那两柄由“鬼手”杜先生耗费了数年心血用一种产自西域的极其罕见的名为“乌金”的坚硬而又富有韧性的奇特金属为他量身打造的攀岩短刃。那短刃不足一尺长,通体漆黑,不反半分光华,其前端被打磨得锋利无比,足以轻易地插入最坚硬的花岗岩之中。而其内部更是被杜先生用他那神乎其技的机关术巧妙地设置了一道可以由使用者手腕处的细微内力所控制的如同蝎螯般的倒钩。

此刻,魏通正将他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在这两柄冰冷的杀人工具之上。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早已失去了所有重量的巨大黑色蜘蛛,在那垂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峭壁之上进行着一场充满了极限挑战与无边悬念的死亡之舞。

他的每一次向上都充满了近乎于艺术的精准与冷静。他先是用左手的短刃向上奋力一插,那锋利的刃尖便“噗嗤”一声无声无息地没入岩壁的缝隙之中。而后他手腕处的内力微微一催,那隐藏在刃内的倒钩便“咔哒”一声弹了出来,死死地咬住了岩石的内部。在确认了左手的支点已是万无一失之后,他的右手才会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的身体便在这左右手的交替攀升之中如同一只在垂直的蛛网之上优雅而又致命地向上爬行的毒蝎,一寸一寸地向着那遥远的被星光与寒风所笼罩的崖顶靠近。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那声音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将人的骨骼都摔得粉碎的黑暗的深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因风化而变得松动的碎石不时地从他的身边滑落,坠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许久许久都听不到半分的回响。他更能感觉到那些盘踞在岩石的缝隙之中因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所惊扰而吐着信子露出毒牙的冰冷的毒蛇。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的心有半分的动摇。

他的心早已在无数次的生与死的边缘被磨砺得比这崖壁之上的万年顽石更冷更硬。

他的世界里没有恐惧,没有生,也没有死。

只有目标。

和完成目标。

终于,在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之后,当他的指尖终于触及到那片带着几分湿润泥土气息的崖顶的边缘之时,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那双始终平静得如同两潭凝固的死水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杀机,那是猎手在看到猎物咽喉时才会闪现的光芒。

他将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灵蛇,悄无声息地从崖顶的边缘翻了上来。他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宛如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这里果然如姚广孝所料,防卫松懈到了极点。只有寥寥七八名因连日战事而显得昏昏欲睡的南军哨兵,正三三两两地靠在冰冷的城垛之后,打着哈欠,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个来自地狱的死神已然降临在了他们的身后。

魏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化作了一道真正的、无法捕捉的死亡之影。他甚至没有拔出那两柄曾陪伴他征服这万丈绝壁的攀岩短刃。他的武器,是他自己,是他那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双手。

他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飘到了第一名哨兵的身后。那哨兵正背对着他,看着城外那片早已是一片死寂的燕军大营,口中甚至还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魏通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没有去捂住对方的嘴,也没有去割断对方的喉咙。他只是用他那修长的、仿佛不带半分人间烟火的食指,在那名哨兵的后颈“风府穴”之上轻轻地一点。

那哨兵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不屑与疲惫之中,他眼中的神采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倚靠着城垛的姿势,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只是他的生机已然断绝。那股凝练如钢针的阴柔内劲早已穿透了他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间震碎了他的中枢神经。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魏通如同一尊在黑夜之中行走的沉默死神,他所到之处,生命便无声无息地凋零。那些南军的哨兵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他们甚至未曾感觉到半分痛苦。

终于,当最后一名哨兵也悄无声息地倒下之后,整个蓟州城北这片本该是固若金汤的崖顶防线,已然在魏通这个孤独舞者的死亡之舞下,彻底门户大开。

而就在魏通于那万丈绝壁之上进行着他那场充满了极限挑战与无声杀戮的死亡之舞的同时,蓟州城内那座同样是戒备森严的守城副将的府邸之中,一场更为香艳也更为致命的无声战争也已然进入了它最后的**。

那位早已化名为“红袖”并凭借着她那无人能挡的魅力与神乎其技的媚术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成功地成为了这位在军中地位仅次于耿瓛的副将大人最宠爱、也最离不开的枕边人的“血观音”秦钰绮,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副将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同时翻滚的床榻之旁。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火红色透明纱衣,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在卧房之内那几盏早已被她悄悄地换上了能散发出一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心神迷醉的奇异香气的特制烛火之下若隐若现,充满了能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致命诱惑。

而那位本该是负责协助耿瓛统管全城防务的副将大人此刻却早已被她用各种闻所未闻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房中秘术折腾得筋疲力尽、神魂颠倒,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床榻之上,口中甚至还发着满足的梦呓。

秦钰绮看着床榻之上这个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头早已被**彻底掏空了身体的愚蠢种猪的男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缓缓地从床榻之上站起。她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黄的烛火下摇曳生姿,如同一条即将要择人而噬的美女蛇。她走到窗边,侧耳静静地倾听着窗外那从南墙方向隐隐传来的震天喊杀声。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残忍玩味的娇笑。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没有再犹豫,从自己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乌黑如瀑的长发之间取下了一根看似是寻常的用来固定发髻的由纯银打造的雕刻着精美莲花图案的细长发簪。

她将发簪的末端在烛火之上轻轻一旋。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发簪的内部竟弹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中空针管。

她走到卧房的窗边,将那中空的针管对准了窗户的缝隙。而后从自己那鲜红如血的指甲缝隙之中挑出了一抹无色无味甚至连一丝烟雾都未曾有的透明粉末。那正是由“鬼手”杜先生耗费了数年心血用数十种产自南疆的奇花异草所精心调配出的得意之作——“三步软筋香”。

她将那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针管之中,而后红唇微启,对着针管的末端轻轻地一吹。一蓬肉眼都难以察觉的细微粉末便随着她的呼吸如同一阵无形的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的缝隙之中飘了出去,融入了府邸之外那冰冷的夜色之中。

她知道,这阵“风”将会吹向府邸之内那些负责守护这位副将大人安全的最精锐的亲兵卫队的营房。而那些此刻或许还在警惕地坚守着岗位的可怜士兵们将会在一炷香之后彻底沦为一群连举起手中刀剑的力气都没有的待宰羔羊。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走回床边。她看着床榻之上那个依旧在呼呼大睡的可悲男人,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不耐烦的杀机。

她没有再用任何毒药,也没有再用任何兵刃。她只是伸出自己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纤纤玉手,用那刚刚涂抹了世间最剧烈的神经毒素的鲜红指甲在男人的太阳穴之上轻轻地仿佛是情人间的爱抚般划过。

床榻之上,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那满足的梦呓般的笑容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的生命就在这场他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温柔绮梦之中被无声无息地终结了。

秦钰绮看着眼前这具尚有余温的冰冷尸体,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如同刚刚饱餐了一顿的妖兽般的笑容。她知道,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蓟州城其内部最关键的那根神经已然被她亲手彻底地掐断了。

第四日的黎明终于带着它那惯有的灰白色的冰冷的光刺破了东方那最后一丝顽抗的黑暗,缓缓地降临了。

南墙之上的蓟州守将耿瓛与他麾下那些因坚守了三日三夜而早已是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正拖着那仿佛是灌了铅般的沉重的身体,准备迎接燕军又一轮早已在他们预料之中的“徒劳”的攻击。

然而,这一次,迎接他们的却并非是昨日那般稀稀拉拉的充满了表演性质的呐喊,而是一阵足以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沉默的整齐划一的如同死亡节拍般的脚步声。

“咚——咚——咚——”

耿瓛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他那颗本已因连日的“胜利”而变得有些麻木的神经,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刺痛!他知道,不对劲!这绝不是一支即将要溃退的败军所能拥有的气势!

他发疯般地冲到城垛之前,向着城下望去!

只见城下那广阔的原野之上数万名身披黑色重甲的燕军已然结成了数十个巨大的散发着冰冷杀气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攻击方阵!他们不再是之前那般杂乱无章,而是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死亡所浇筑而成的黑色森林,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泰山压卵之势向着南门缓缓地压了过来!

那股由数万名百战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感的杀伐之气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无形的巨大山岳重重地压向城楼之上每一个早已是心神俱疲的南军士兵的心头!

而就在耿瓛被城下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惊得是魂飞魄散,正欲嘶吼着下达最高级别的防御命令的那一刹那!

他的身后那本该是绝对安全的寂静的城池之内,突然也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锐的仿佛是要将人的耳膜都彻底撕裂的代表着“敌袭”的号角之声!

“呜——————!!!”

耿瓛难以置信地猛地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幕让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地狱般的景象。

只见在城北的方向那扇本该是永远紧闭的最为偏僻的也是他认为最不可能遭到攻击的小门此刻竟已然无声无息地洞开!数百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燕王府死士正如同从地狱之中挣脱了束缚涌入人间的恶鬼在他的城池之内疯狂地四处纵火,见人就杀!

熊熊的烈火与冲天的浓烟瞬间便从城内的武库与粮仓的方向冲天而起!将那灰白色的黎明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绝望的黑色!

前后夹击!军心大乱!

而他那位本该是负责统管全局在他身后为他提供最有力支援的副将大人此刻却依旧在那座早已被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所彻底攻陷的府邸之中与他的美梦长眠。

耿瓛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手中的那柄曾陪伴了他征战了半生的冰冷的佩剑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那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城砖之上。他颓然地跪倒在地,在那震天的由外而内的喊杀声与那熊熊的吞噬了一切希望的烈火之中,发出了声属于英雄末路的充满了无尽不甘与荒诞的悲鸣。

数个时辰之后,蓟州城头,那面绣着大明朝廷日月旗的旗帜终于在漫天的烟尘与无数双充满了恐惧与麻木的眼睛的注视之下缓缓地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在萧瑟的秋风之中被那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吹得猎猎作响的绣着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尽霸气的“燕”字的黑色王旗。

而那座本该是固若金汤的坚城其内部早已是一片狼藉,血流成河。智取蓟州,幽燕之地再无能阻挡那黑色洪流的屏障。

蓟州城那面绣着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尚未在那混杂着血腥与焦土气息的凛冽秋风之中彻底舒展开来,而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雄关之内,守将耿瓛那颗尚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英雄末路般不甘的头颅,其滚烫的鲜血也未曾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彻底凝固,一场更为巨大的、仿佛是由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动的心理上的雪崩,便已然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泰山压顶之势,向着整个幽燕之地,所有尚在效忠于金陵朝廷的最后一座、也是最为关键的坚城——遵化,疯狂地席卷而去。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上的威胁,这是一种更为古老、也更为致命的武器,它的名字,叫做恐惧。一种对于未知的、无法理解的、仿佛是来自于九幽地府的鬼神手段的绝对恐惧,如同一场无形的、能侵入骨髓的瘟疫,乘着那自北方呼啸而来的萧索秋风,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遵化城那看似坚固的城墙,渗透进了城中每一名南军将士那早已因连日的备战与压抑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内心。

怀来城的迅速陷落,对于他们而言,尚可理解为守将宋忠的骄横与无能;蓟州城的旦夕被破,尚可归咎于敌军的兵行诡道与耿瓛的疏忽大意。然而,当那些从蓟州城侥幸逃出的、早已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将那场战争之中,那些充满了魔幻色彩的细节,添油加醋地传入遵化城中时,一种理智所无法解释的恐慌,便开始,如同藤蔓般,疯狂地滋生。他们听说,燕军之中,有能以美色与歌舞在无声无息之间便将人魂魄勾走的绝色妖姬,凡是见过她真容的将领,无一不在最甜美的梦乡之中,离奇暴毙;他们更听说燕军之中,有能驱使毒虫、驾驭机关的鬼面术士,能让那坚固的城门在一夜之间便化为朽木,能让那锋利的兵刃在触碰的瞬间便断为两截。这些早已超出了寻常战争的范畴,这在那些本就迷信鬼神的普通士兵看来,分明就是一场,凡人与妖魔之间,毫无胜算的不对等战争。燕王朱棣,在他们的口中,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叛逆藩王,而是化作了一个得到了北方妖神庇佑的、不可战胜的真命天子。

遵化守将马宣,这位在军中以老成持重、却又生性胆小著称的宿将,无疑是第一个,被这场心理上的瘟疫,彻底击垮的人。他听闻了耿瓛那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惨败之后,早已是心惊胆战,日夜不宁,他将自己死死地关在位于城池最中心的、戒备最为森严的都指挥使司府邸之内,下令将四门紧闭,吊桥高悬,每日里,更是派出数倍于往常的兵力在城墙之上来回巡逻,仿佛要将整座遵化城,都变成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密不透风的铁刺猬。他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几房小妾,都已数日未曾召见,每晚,都必须在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兵护卫之下,才能勉强,在那充满了惊悸与不安的噩梦之中,合上疲惫的双眼。他那颗本就因年迈而变得有些脆弱的心,早已被那只名为“恐惧”的无形大手,死死地攥住了,只待,那最后的、压垮骆驼的一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也终于在他望眼欲穿的、充满了无尽煎熬的等待之中如期而至。

这一日的黄昏,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英雄泣血般,将天边那几缕孤零零的云彩染成一片凄厉的绛红色之时,城楼之上的瞭望兵发出了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吼。

“敌……敌袭!燕……燕贼来了!”

马宣听到消息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他那张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上冲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穿戴那身象征着他身份与威严的沉重铠甲,便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踉踉跄跄地冲上了那冰冷的、在夕阳下反射着暗红色光芒的南城门城楼。然而,当他扶着冰冷的城垛,向着城外那广阔的原野望去时,眼前那诡异的景象却让他那颗本已悬到嗓子眼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向上提了提。

城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燕军大阵,也没有那震天的战鼓与招展的旌旗。只有一骑一人,一辆由两匹神骏非凡的漠北黑马所拉的、装饰着华丽宝盖的马车。那马车缓缓地从远方的地平线驶来,最终在距离城墙足有数百步之遥的弓箭射程之外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身材矮胖、脸上总是挂着谦和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仿佛是哪家富商巨贾府上派出来采办年货的账房先生般的中年文士,从那辆华丽的马车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手中没有带任何兵器,只是提着一只由最精巧的江南竹篾编成的、小小的方形鸟笼。他便是那位机关与毒药的大师,“鬼手”杜先生。

杜先生没有再向前,只是站在那里,抬起头,对着城楼之上那数千名早已是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的南军将士,露出一个谦和的、甚至带着几分腼腆的微笑。“城上的可是马宣马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又因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内力,清晰地传入了城楼之上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温和有礼,仿佛不是来宣战,而是来访友。“我家王爷听闻将军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对将军之德行素来钦佩有加。今日特命在下为将军送上一份小小的薄礼,还望将军能够笑纳。”

城楼之上的马宣看着城下这个行为举止都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只与这肃杀的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小小的鸟笼,他那颗本就充满了恐惧与猜忌的心变得更加困惑了。他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但出于武将最后的尊严与对自己这座坚城的绝对自信,他还是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对着城下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城下何人?本将在此,与你家那反贼主子势不两立!有什么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便是!本将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得上是英雄好汉!”

城下,杜先生闻言,脸上那谦和的笑容更浓了。“将军,误会了。”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在下此来绝无半分挑衅之意,只是想为将军与城上的众位将士表演一个在下新近才琢磨出来的小小的戏法,也算是为这枯燥的军旅生涯平添几分乐趣。”

他说罢,不再理会城楼之上那些充满了困惑与警惕的目光,缓缓地蹲下身子,将手中那只竹制的鸟笼轻轻地放在那干燥的、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他打开了鸟笼的小门,一只通体由不知名的、散发着淡淡檀香气息的黑色木材雕琢而成的、巴掌大小的木鸟从笼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那木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其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那双由两颗细小的黑色玛瑙镶嵌而成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竟仿佛闪烁着生命的光芒。

城楼之上的所有南军将士何曾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木工造诣,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就连那位本是满心戒备的马宣将军,此刻也暂时忘记了恐惧,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而就在此时,城下的杜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个谦和的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微笑。他伸出那只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在那只已然走出了鸟笼的木鸟的尾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小小的机括之上轻轻地按动了一下。只听得“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竹节断裂般的脆响,那只本是静立不动的木鸟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它那由数片薄如蝉翼的木片拼接而成的翅膀竟自己扇动了起来!

紧接着,在一片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中,它缓缓地从地面之上飞了起来!它的动作灵巧优美,竟真的如同一只活生生的山雀,在城楼之下那空旷的战场之上盘旋飞舞了起来。它时而如鹰隼般振翅高飞,直冲云霄;时而如雨燕般贴地疾掠,姿态轻盈。它那由精巧的齿轮与弹簧所构成的小小的喉咙里甚至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真正鸟儿的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天哪!神仙!这是神仙下凡了!”

“这……这莫非是前朝公输班的机关秘术不成?!”

城楼之上早已是一片哗然。那些本是剑拔弩张的南军士兵早已将手中的兵刃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如同一群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孩童,痴痴地看着城下那充满了神迹色彩的不可思议的表演。就连马宣也早已将所有的恐惧与戒备都抛诸脑后,他那张本是写满了忧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纯粹的好奇与惊叹。

而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神乎其技的“仙术”所彻底吸引、所彻底麻痹的那一刹那,城下的杜先生脸上那谦和的笑容依旧,只是他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里却毫无征兆地闪过了一丝毒蛇般的冰冷的绝对的杀机!

他再次伸出了他那只灵巧得不似凡人的手,对着那只正在空中欢快地盘旋的木鸟轻轻地按动了另一个更为隐蔽的机括。“嘭——————!!!”一声沉闷的仿佛是一个被吹得过饱的牛皮气囊骤然炸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那只本是灵动优美的木鸟在空中突然毫无征兆地炸裂了开来!散发出的并非是想象之中那足以伤人的火焰,也不是那能遮蔽视线的浓烟,而是一蓬无色无味、甚至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都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的粉末。那粉末轻得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它随风飘散,如同一阵无形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向着那挤满了好奇的兴奋的毫无防备的南军士兵的城楼之上缓缓地飘去。

一瞬间,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紧接着,是死寂。绝对的死寂。那些原本还在啧啧称奇、指指点点的南军士兵,他们脸上那兴奋的、好奇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了。他们手中的兵刃当啷一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掉落在那冰冷的城砖之上,发出一阵密集的清脆的也是最后的声响。他们的身体软软地如同一排排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瘫倒下去。他们的七窍之中缓缓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流出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他们的眼睛依旧大睁着,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与恐惧,仿佛至死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何而死。

短短的数息之间,整个遵化南门城楼之上那数百名本是生龙活虎的精锐守军竟再无一个活口。只有那位因距离稍远又站在了上风口的马宣将军虽未当场毙命,却也在吸入了那微量的粉末之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更是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仿佛是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钢针在他体内疯狂地攒刺搅动的剧痛!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叫,整个人便再也无法站立,瘫软如泥地倒在了那一片尚有余温的诡异的尸体之中。

城下,杜先生依旧是那副谦和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笑容。他缓缓地走上前,不紧不慢地将那个早已空了的鸟笼重新提了起来。而后,他走到那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的马宣的亲兵队长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同样精巧的装着解药的白色瓷瓶,轻轻地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用一种仿佛是在讨论今日天气般的云淡风轻的语气轻声说道:“这位将军还请代为转告你家主帅。我家王爷说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见面礼。城外,这样的‘礼物’还有上万只。是开城投降,还是让这满城的军民都陪着他一同‘羽化登仙’,选择权在他。”他说罢,不再看那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的亲兵队长一眼,转身向着那辆华丽的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马车从容不迫地走了回去。那马车缓缓地掉转了方向,最终消失在那无边的血色的黄昏的尽头。只留下一座死寂的城楼和一个彻底崩溃了的灵魂。

第二日,清晨,遵化城门大开。守将马宣面如死灰,身着罪衣,率领着满城那早已斗志全无、面带恐惧的将士出城投降。至此,幽燕之地所有属于金陵朝廷的军事据点尽数陷落。那头被困了太久的北方猛虎终于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枷锁,他南下的道路上已再无任何屏障。

而当怀来、蓟州、遵化三座重镇接连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陷落的消息如同三道催命的惊雷在短短数日之内接连不断地通过那早已疲于奔命的八百里加急驿马传回金陵皇城之时,那座本是充满了“必胜”信念与“仁政”理想的文华殿终于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充满了恐慌与寂静的氛围之中。

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张清秀的、总是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与茫然。他再也无法保持住那属于帝王的从容与威严,如同一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无助孩童,在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来回踱步,口中更是不断地用一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朕的王师,朕那拥有着绝对‘正义’与绝对‘兵力’优势的王师,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他无法理解,他那颗被儒家经典与道德说教填满了的年轻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充满血腥与诡诈的真实战争。

而他身旁那两位素来以“智囊”自居、总是能在他面前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帝师齐泰与黄子澄此刻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自信。他们在最初的长达数日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之后,便立刻开始如同两只在即将沉没的巨轮之上疯狂寻找可以为自己开脱责任的救生圈的老鼠,开始了充满推诿与构陷的丑陋表演。

“陛下!”黄子澄这位素来以口才便给著称的太常寺卿第一个从那死寂的氛围之中跳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充满了被“辜负”的悲愤与委屈,“臣有罪!臣万死!臣当初竟是错看了那宋忠、耿瓛、马宣之流!臣本以为他们皆是我大明忠良,堪当大任,却未曾想他们竟是如此怯懦无能、畏敌如虎之辈!竟在那燕贼的些许恐吓之下便望风而降、不战自溃!此等人非但辜负了陛下的天恩,更是丢尽了我大明朝廷的脸面!其罪当诛!其族当灭啊!”

他巧妙地将所有的罪责都轻而易举地推到了那些早已或死或降的前线将士身上。

而他身旁那位素来以“务实”著称的兵部尚书齐泰则更是立刻将黄子澄这番充满了道德谴责的“高论”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绝对可以亡羊补牢的军事解决方案。他从队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即将要以“正义”之师去碾碎“邪恶”的绝对自信。“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失败与屈辱一扫而空,“黄大人所言极是!然前线将士之所以怯懦,非其本意,实乃群龙无首、军心不定之故!为今之计,我等必须立刻派遣一位德高望重、战功卓著、足以在军中一呼百应、稳定军心的开国宿将前往北方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臣举荐一人!”他看着建文帝,那双总是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的光芒,“长兴侯耿炳文!”

当这个名字从齐泰的口中说出之时,整个文华殿之内所有尚存一丝理智的老臣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耿炳文,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其忠勇自然是天下共知,可他同样也是那位早在数月之前便已对这场战争的结局做出了精准的悲观预言却又被他们斥为“怯懦”的老人啊!如今战局果然如他所料一败涂地,他们却又要把这位早已被他们伤透了心的老将军再一次推到那早已必败无疑的风口浪尖之上,这何其荒诞,又何其可悲。

年轻的建文帝那颗早已被恐惧与愤怒冲昏了的头脑此刻已然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准奏!”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立刻传长兴侯上殿觐见!”

半个时辰之后,那位须发皆已花白、身着一品武将朝服、脸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的老将军耿炳文终于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之下缓缓地走入了这座他已许久未曾踏足的充满了虚伪与陌生的大殿。他看着高高的龙椅之旁那个面带焦急与期盼的年轻帝王,又看了看大殿两旁那些用一种充满了“愧疚”与“期望”的复杂目光注视着他的文武百官,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却透着一股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他缓缓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老臣耿炳文参见陛下。”

建文帝快步走下御阶,亲手将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从那冰冷的金砖之上搀扶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耿炳文那布满了厚茧的粗糙大手,声音充满了近乎于哀求的恳切。“耿爱卿,”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国难当头,朕知错了。朕当初不该不听爱卿的金玉良言。如今北境危急,社稷动荡,朕与这大明的江山所能依靠的便只有爱卿您了。”

说着,他转身从御案之上亲手捧起了那方由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着篆体“征虏大将军”五个大字的沉重帅印。他将那方代表着三十万大军性命与整个帝国未来命运的冰冷帅印郑重地交到了耿炳文手中。

耿炳文看着手中这方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帅印,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尚显稚嫩、眼中却充满了对他无限信任与期盼的年轻帝王。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无需再拒绝。他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忠诚老兵,其最终的宿命便是要用自己这最后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去为这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们的傲慢与偏执献上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祭品。

他缓缓地闭上了那双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浑浊老眼,而后重重地再次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却铿锵如铁、掷地有声:“老臣领旨!”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率领着这支早已因连番惨败而士气低落的“败军”去面对一头早已挣脱了所有枷锁、正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来的北方猛虎,而那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靖难之役的真正也是最为惨烈的正面交锋终于要拉开它悲壮的序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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