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网 > 武侠 > 永乐风云 > 第十五章:靖难檄传起刀光

永乐风云 第十五章:靖难檄传起刀光

作者:欸哎懒散人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08 13:42:48 来源:平板电子书

当第一缕带着塞外萧索寒意的晨曦,挣扎着穿透北平城上空那终年不散的、仿佛由无数征人铁衣之上凝结的沉重铅云,缓缓地洒向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夜无声血洗的巍峨燕王府时,整座雄城仿佛都从一场充满了惊悸与不安的噩梦之中,被强行唤醒了。朱棣没有像一个胜利者那般高坐于那张象征着他在这座府邸之中无上权威的主座之上,而是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那空旷得足以回荡起心跳声的冰冷大堂中央。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麒麟镇守图案的朱红色大门,越过了庭院之中那些尚在为昨夜的血腥杀戮而瑟瑟发抖的假山与古树,径直望向了那遥远的、被灰白色的晨曦染成一片混沌的南方天空。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半分属于凡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在亲手将那座连接着过去所有温情与幻想的独木桥彻底斩断之后,所剩下的,冰冷的、坚硬的、再无任何退路可言的,绝对沉静。

数十名王府的内侍,正迈着碎步,将两具用厚厚的草席严密包裹着的人形重物,从后堂那扇不起眼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搬运出去。草席的缝隙之间,依旧有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无声地,向外渗透,滴落在那些刚刚被清洗干净的、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蜿-蜒的痕迹,又立刻被另一群早已在此等候的仆役用浸透了清水的布巾,飞快地擦拭干净,仿佛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连同他们所代表的金陵皇权,都只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肮脏的错误。

世子朱高炽那肥胖而又略显臃肿的身影,带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侧殿匆匆地走了进来。他那张素来以仁厚沉稳著称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与后怕,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更是布满了因一夜未眠而产生的细密血丝。他走到朱棣的身后,看着自己父亲那如同铁铸雕像般挺拔而又孤寂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带着几分颤抖的、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劝道:“父王,天,已经亮了。张昺与谢贵二人虽是死有余辜,然其毕竟是朝廷钦差,此事,断然是瞒不住的。金陵那边一旦得到消息,恐怕……恐怕一场滔天大祸,便在眼前了。您还请……还请暂且歇息片刻,保重身体,我等,还需早做打算啊。”

朱棣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片灰白色的南方天空之上,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将那层层的云雾,与那数千里的空间阻隔,都彻底看穿。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高炽甚至以为自己的话语早已被这满室的血腥味所吞噬,终于,他缓缓地开口,那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仿佛不是从他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那颗早已被无尽的愤怒与悲凉所填满的胸腔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打算?呵呵……高炽,你可知,从昨夜为父拔剑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早已再无任何打算可言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平日里的威严与霸道,只有一种在彻底斩断了所有退路之后,才会拥有的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他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个他素来不喜、却又不得不倚重的继承人,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预的怅然。

他缓缓抬起那只右手,那是昨夜亲手斩下两位朝廷命官头颅的右手,尚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在灰白色的晨光下,他静静端详着,心中感慨万千:“为父这一生,自小便随父皇南征北战,在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今日这燕王的爵位。我敬他,畏他,也学他。我学他的用兵如神,学他的杀伐决断,更学他那份为了这朱家江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帝王心术。可我终究不是他,我心中尚存着一丝他早已在登基之后便彻底抛弃的东西,那东西名叫‘人伦’,名叫‘亲情’。”

他本以为,那高坐于金陵龙椅之上的好侄儿,身上也流淌着朱家的血,该存着这份情。他本以为,侄儿削藩只是为了巩固皇位,只要自己退一步,再退一步,变成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疯子,一个任由他随意折辱的懦夫,他便会念及这最后一丝叔侄之情,为自己、为满府的家小、为所有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留下一条活路。

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无尽自嘲与悲凉的惨烈笑容:“可我终究是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父皇,他没有父皇那份虽猜忌刻薄却依旧能分清敌我的帝王胸襟。他只是一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彻底洗脑的理想主义痴儿。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对错,没有亲疏。所有不符合他那套‘仁政’美梦的存在,便都是该被毫不留情地抹去的异端。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服,他要的是我的命。”

朱棣的眼神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一块被极北寒风吹拂了万年的顽石。他看着朱高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声音缓缓说道:“所以,高炽,你记住。从今天起,你我无需再有任何幻想。这已不再是一场关于叔侄之间权力争斗的家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说罢,他不再理会早已被这番话深深震撼的朱高炽,只是大袖一甩,迈开那沉重的、仿佛能将金砖踩出裂痕的步伐,径直向着王府最深处那个终年被檀香与烛火笼罩的朴素静室走去。他的背影在清晨那熹微却又带着几分血色的光芒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即将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决绝与悲壮。

静室之内,早已燃起了数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映照得分毫毕现。一股清雅带着几分苦涩的安神檀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从门外飘入的淡淡血腥味。姚广孝这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早已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舆图之前。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眼,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的到来。他身前的矮几之上没有摆放任何兵书或战报,只静静铺着一卷由明黄色丝绸精心包裹的厚重典籍。那典籍的封皮之上,用苍劲充满无上威严的笔法写着四个大字——《皇明祖训》。

朱棣屏退了所有跟随而来的下人,独自一人缓缓走入这间即将决定未来数十年帝国命运的静室。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姚广孝身旁盘膝而坐,将目光同样投向那卷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古老典籍。

静室之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在为某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旧时代敲响最后的丧钟。终于还是姚广孝缓缓睁开了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打破了这令人凝固的沉静。他没有像朱高炽那般去劝慰,也没有像张玉、朱能那般去表忠,他只是用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平静地提出了一个看似与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王爷,您可知当年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能从一个放牛娃、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最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朱棣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没想到姚广孝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沉吟片刻,才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是徐达的将才,是常遇春的勇武,是李善长的谋略,更是那数十万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百战雄师。”

“不。”姚广孝缓缓摇头,他那张枯槁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于神祇俯视凡人般的悲悯微笑,“那些,王爷您所说的,都只是‘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是足以让太祖高皇帝有资格与陈友谅、张士诚那等绝世枭雄在棋盘之上一较高下的本钱。”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皇明祖训》,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太祖高皇帝,他真正无敌于天下的武器,是‘名’。”

“‘名’?”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对,就是‘名’。”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却又充满了洞悉事物本质的绝对自信,“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名!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名!是那个足以将天下所有汉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流血、为之牺牲的大义之名!”

“王爷您看,”他将目光转向那幅巨大的舆图,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智慧光芒,“如今金陵城里的那位,他手中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是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京营三大营吗?是他那只懂得在江南水乡之上耀武扬威、一旦离了水便如同废物的水师吗?还是那几个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酸腐书生?”

他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轻蔑的冷笑。

“都不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同样是‘名’。是‘朝廷’之名,是‘天子’之名。这个名代表着法统,代表着正朔,代表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大义。只要这个‘名’还在他手中,那么天下所有的官吏便必须听命于他;天下所有的军队便必须为他而战;天下所有的百姓便必须视他为君。而我们,”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残酷,“无论我们有多少兵马、多精良的铠甲,只要我们举起反旗,那么在天下人眼中,我们便只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所以,”姚广孝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我等若要取而代之,必先从根基之上动摇他这个‘名’!我等要为我们自己寻一个新的‘名’!一个比他的‘天子’之名更正、更纯、更能得天下人心的大义之名!”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僧袍却口吐着足以颠覆天下之言的妖僧,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恍然。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紫禁之巅的最后的底牌。

姚广孝没有再多言,他只是缓缓地用他那双干枯的却又异常稳定的手解开了那卷《皇明祖训》之上那根早已褪色的金色丝带。他将那本厚重的、散发着淡淡霉味与岁月气息的典籍缓缓地在朱棣面前展开。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充满了太祖朱元璋个人风格的苍劲霸道的朱批之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那最为核心也最为关键的一页之上。

朱棣凝神看去,只见那由上等宣纸制成的书页之上,用最庄重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藩王都为之胆寒的严酷家法。

然而,姚广孝的手指却并未停留于此。他的指尖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轻轻在那行严酷家法的下方一行看似毫不起眼却又充满了无限遐想空间的补充条款之上点了一下。

朱棣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轰——————!!!”

这短短的二十一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狠狠地劈入了朱棣的脑海之中!他那颗本已因连日的屈辱与愤怒而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来自于他自己父亲的“圣光”照得微微发烫。

“王爷,”姚广孝那沙哑的、充满了蛊惑之力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缓缓响起,“您看,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洞察万古。他早已料到日后必有奸臣当道、蒙蔽君王、霍乱朝纲之日。他留下这道祖训,便是未雨绸缪,是他老人家亲手赐予您这等手握重兵、镇守四方的亲王一道可以悬于那些奸佞之臣头顶之上的无上法剑!”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

“如今,齐泰、黄子澄之流蛊惑君心、党同伐异、残害宗室、逼死湘王、构陷诸王,其行与那前朝的赵高、董卓又有何异?此非‘奸恶’,又为何物?”

“当今圣上被此二人蒙蔽,以至亲疏不分、忠奸不明,坐视宗室凋零、社稷动荡。此非‘朝无正臣’,又为何状?”

“所以,”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上的绝对自信!“我等此番兴兵,非为谋逆!非为篡位!”

“我等乃是奉太祖高皇帝之遗诏,承太祖高皇帝之天命,行‘清君侧’之大义!是为这朱家的江山清除奸佞!是为这大明的天下扫清尘埃!此乃天下至忠、至孝、至仁、至义之壮举也!!”

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如雷!它巧妙地将一场即将要血流成河的骨肉相残包装成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内部清理;将一场注定要颠覆一个王朝的军事叛乱升华为了一场为了维护“祖宗家法”而不得不行的神圣的讨伐!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终于在这番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的“歪理”之下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姚广孝为他找到了那把可以打开天下人心的钥匙,也为他找到了那件可以掩盖所有血腥与罪恶的最华丽的外衣。

静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两尊正在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共同谱写剧本的魔神。

许久,许久。朱棣那低沉的、充满了金属质感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

“先生,”他看着姚广孝,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笔墨,伺候。”

一场即将要将整个大明王朝都拖入无边战火的舆论战争,其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战斗檄文,终于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由一个矢志要夺取天下的亲王和一个洞悉了天下人心的“黑衣宰相”联手开始逐字逐句地锻造。

他们就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苦茶,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开始了对这篇即将要传遍天下的檄文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推敲。

从标题的最终确立——“奉天靖难”,这两个词本身便是一件强大的武器。“奉天”意味着他们的行动是顺应天意、是替天行道,直接从根源之上挑战了建文帝“天子”之名的合法性;而“靖难”则更是神来之笔,它将一场本该是“叛乱”的军事行动巧妙地定义为了一场为了平定国家危难而不得不行的“义举”,让他们从一个挑战者瞬间变成了一个拯救者。这两个词便已然将他们立于了道德的不败之地。

而在正文的内容之上,两人更是字斟句酌,每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充满了政治的智慧与诛心的算计。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归于了齐泰与黄子澄这两个“奸臣”的身上,将他们描绘成了蛊惑君心、残害宗室、意图架空皇权、颠覆社稷的当世赵高。而对于那位他们真正的敌人——建文皇帝朱允炆,檄文之中却充满了“惋惜”与“同情”,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被奸臣蒙蔽了双眼的、值得被拯救的、可怜的“受害者”。如此一来,他们此番兴兵便不再是“臣伐君”,而是“叔救侄”,是一场充满了人伦与道义的正义之师。

当姚广孝用他那瘦劲的、充满了禅意与杀伐之气的笔锋将这篇充满了正义凛然之气却又字字都浸透着无尽杀机的檄文最终工工整整地誊写于那张由上等宣纸制成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之上时,窗外那片漆黑的、压抑了太久的夜空也终于被一道撕裂了天际的惨白的闪电照亮了。

朱棣静静地看着那篇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文章,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犹豫与挣扎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他知道,从这篇檄文传出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位被逼无奈的藩王。他将是一位高举着“正义”与“天命”旗帜的乱世的开启者。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由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着篆体“燕王之宝”四个大字的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燕王金印。他看着那方冰冷的、沉重的金印,仿佛看到的是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是那张他梦寐以求了半生的至高无上的龙椅。

他没有再有半分的犹豫,蘸足了那鲜红如血的印泥,在那篇尚带着墨香的檄文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一个旧时代在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

墨迹未干。

杀机已起。

檄文被连夜以最快的速度印制出了数百份。朱棣将其中的数份亲手交给了那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身影。

有燕王府之中最精锐的斥候,他们将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将这道死亡的宣告送往大明南北所有的藩王府邸与边镇重地。

更有一些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股常年流浪的酸腐之气、眼神却精光四射、身形矫健得如同狸猫般的特殊信使。他们是丐帮帮主“九指龙”乔横麾下最顶尖的情报人员。他们将通过那张无处不在、遍布了整个帝国所有酒馆、驿站、勾栏、瓦舍的江湖网络,将这颗足以引爆整个天下的火种悄无声息地散播到每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角落。

朱棣静静地望着那些或矫健、或猥琐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那无边的深沉夜色之中。

他知道,这几张薄薄的、脆弱的纸张即将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明江山之上掀起一场何等惊人的滔天巨浪。

而他,将是那个驾驭着这股巨浪的唯一的弄潮儿。

当那张浸透着一个亲王所有决绝与野心的“靖难”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无处不在的丐帮信使与燕王府最精锐的斥候化作数百道承载着死亡与变革的黑色闪电,射向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静的四面八方之时,一场更为重要的、也更为隐秘的汇聚,也正在北平城那座看似疯癫与绝望的燕王府的最深处悄然进行。这并非是一场诉诸于天下人心的舆论动员,而是一场诉诸于刀剑与意志的内部整合,是那头即将要挣脱所有枷锁的北方猛虎,在向整个世界亮出它最狰狞的獠牙之前,对自己麾下那两股来源不同、诉求各异、却又同样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核心武装所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精神淬火。

夜早已深沉得如同泼墨,将整座北平城都笼罩在一片无边的、充满了未知与压抑的黑暗之中。然而,就在燕王府那座平日里专为豢养数百匹漠北良驹而建的巨大马厩的坚实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深达数十丈的黑暗地底,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庞大地下兵工厂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近百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熔炉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贪婪地吞吐着熊熊的烈焰,那灼热得足以将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热浪与那由数千名顶尖匠人挥汗如雨、日夜不息的锤击之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了钢铁与火焰、力量与希望的静默的雷鸣。然而,就在这片喧嚣工坊的一侧,一片新近开辟出的、足以容纳数千人同时操演的巨大地下演武场之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那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凝固的、仿佛连空气都已被彻底抽干的绝对死寂。

数千支巨大的牛油火把被插在演武场四周早已预备好的铁架之上,那跳动的火焰将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映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场中那数百道身影在粗糙的岩壁之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从地狱之中爬出的魔神般的巨大影子。演武场的两侧泾渭分明地站立着两拨气势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的人马,他们便是燕王朱棣手中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两柄最锋利的刀。

场地的左侧如同一片由最坚硬的玄铁浇筑而成的沉默的森林,整整齐齐地站立着数十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军中悍将。他们便是燕王麾下那支曾追随他数次深入大漠、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了赫赫威名的百战之师的绝对核心。为首三人更是如同三座不可撼动的巍峨山岳,光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的士气都为之胆寒。居中的是那位被誉为燕军第一猛将的张玉,他一身由王神臂大师亲手为其量身打造的闪烁着森然乌光的“百炼破甲”重铠,将他那本就高大的身躯衬托得如同天神下凡。他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将一杆同样通体漆黑的浑铁长枪静静地拄在身前。那双深邃的、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轮回的眸子里古井无波,仿佛这世间已再无任何事物能让他那颗早已被沙场铁血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有半分的动容。在他的左侧则是那位以悍勇与狂暴著称的虎将朱能,他与张玉的沉静截然相反,即便是静静地站立着,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他那只紧紧握着腰间刀柄的、青筋虬结的大手以及那从鼻腔之中不时喷出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滚烫气息都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体内的那股狂暴的、属于战场的毁灭**早已迫不及待。而站在张玉右侧的则是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静、眼神之中始终带着一种属于智将的沉稳与锐利的青年将领唐霄。他不像张玉那般不动如山,也不像朱能那般侵略如火,他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于苛刻的、审视的目光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将这整个演武场都纳入了他自己的沙盘之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推演。在他们三人的身后是数十名同样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的千户、百户,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绝对的纪律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无限忠诚。

而在演武场的右侧,景象却又是截然相反。与左侧那如同铁铸的方阵所散发出的整齐划一的纪律与杀伐之气不同,这一拨人只有寥寥十数人,他们的站位看似散乱毫无章法,却又各自占据着一个最便于自己观察也最便于自己发挥的位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充满了江湖草莽气息的诡异的平衡。他们便是姚广孝耗费了十数年心血,为朱棣、也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乱世所精心打造的那支隐藏在所有光明之下的影子军队——“瀚海龙庭”。

为首的并非是某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而是一个斜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铺着一张完整的华贵白虎皮的紫檀木软榻之上的绝色女子。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劲装,剪裁得将她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肩后,更衬得她那张本就妩媚的脸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妖异。她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弯月、眼若桃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着能将世间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无尽风情。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是把玩着一把由纯金打造扇骨、扇面之上却用最上等的苏绣以一种凄美而又诡异的笔法绣着一幅“美艳天女引渡无数亡魂共赴血河”的“引魂图”的淬毒折扇。她正用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对面那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丘八”的军中猛将,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与不屑的娇笑。她便是那个曾以美色与毒药在无声无息之间便瓦解了数个南疆土司联盟的西南邪派“血莲教”的前任教主,如今“瀚海龙庭”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与媚术的大行家——“血观音”,秦钰绮。

在她的身后,如同一座真正的、沉默的铁塔般静静立着一个身材魁梧得近乎于非人的壮汉。他身高至少九尺,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块块坚硬的花岗岩般虬结贲张,将那身由一整张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坎肩都撑得鼓鼓囊囊。他双手抱胸,那两条手臂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上近乎一倍。他脸上是典型的蒙古人种的深刻轮廓,一双细长的、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属于草原狼王的凶悍与狡黠。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来自于广袤草原的最原始也最狂野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让周围那灼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他正是那个据闻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战场之上徒手撕裂了三头奔狼的“蒙古力王”,铁木真格。

而在他们这一群看似张扬的“妖魔鬼怪”的阴影之中,还隐藏着几个更为致命的存在。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身材中等、其貌不扬、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老实巴交的憨厚笑容的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借着火光用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眼神摆弄着几个造型精巧、结构复杂、不知有何用处的金属零件。他那双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细腻、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的稳定,仿佛这满室的杀伐之气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那位原蜀中唐门的外姓弟子,因其所研究的毒药与机关太过阴毒违背了门规而被驱逐出师门的机关与毒药的大师——“鬼手”,杜先生。而在另一个更为深沉的黑暗角落里,一个始终笼罩在宽大斗篷之下的身影更是如同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任何属于生灵的气息。若非那偶尔从斗篷的缝隙之中反射出的一点冰冷的、如同毒蝎尾针般的寒芒,恐怕任谁见了都会以为那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影子。他便是“瀚海龙庭”之中最为神秘也最为令人恐惧的首席刺客,那位曾在万军之中悄无声息地取走了数名蒙古万户长首级的“沙蝎子”,魏通。

这两股代表着“秩序”与“混乱”、代表着“军阵”与“江湖”的截然不同的力量,就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巨大地下空间之内形成了强烈的、充满了张力的对峙。一边是钢铁洪流的沉默与纪律,另一边则是群魔乱舞的诡异与自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要被彻底引爆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唯一一个能将他们这两种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彻底地捏合在一起的人。

终于,随着演武场尽头那扇由整块巨大玄铁打造的通往地下工坊核心区域的大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被数名力士从内部推开,一个高大的、充满了无上威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燕王朱棣,身着一袭象征着他无上军权的由最上等的黑色云锦织就、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翻滚龙纹的亲王大氅,从那片充满了钢铁与火焰的仿佛是来自于地狱深处的背景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没有佩戴任何的王冠,那头乌黑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同样是黑色的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那双鹰隼般的、锐利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从中剖开的眸子在跳动的血红色的火光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的光。

他没有立刻走上那早已为他备好的、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只是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演武场的正中央,走到那两股泾渭分明、气势截然相反的洪流的交汇之处。他沉默地用他那锐利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从左侧那些身披重铠、手按战刀、眼神之中充满了绝对忠诚与纪律的军中猛将,到右侧那些神情各异、气息诡异、眼神之中充满了贪婪、野心与不羁的江湖豪客。

整个演武场之内鸦雀无声,只有那数千支火把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仿佛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主宰的男人身上。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不快,却又如同一口被敲响的来自远古的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这片巨大的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左侧那片由钢铁与杀气所组成的沉默的森林之上。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有力,充满了只有在沙场之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的军人之间才懂得的语言。

“众将士!”

“我朱棣,与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在漠北那片能将人的骨头都吹裂的风沙之中,在与那些凶悍得如同野兽般的蒙古鞑子的殊死搏杀之中,一刀一枪从那堆积如山的敌人与我们自己兄弟的尸体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今日这所谓的富贵与荣耀!”

他的话语没有半分的粉饰,只有最**裸的属于沙场的血腥与真实。一瞬间便将对面那些早已被京城的安逸生活磨平了些许棱角的军中猛将们重新拉回了那个充满了金戈铁马与血火硝烟的峥嵘岁月。

“我们用我们的血,用我们兄弟的命,为我大明打下了这北境的万里江山!我们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在听到我‘大燕’的日月龙旗之时,便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我们,是这大明江山最坚固的盾牌!是太祖高皇帝留给这片土地最锋利的刀!”

“可如今,”他的声音陡然一寒,充满了无尽的冰冷的讽刺,“金陵城里的那些人,那些只会躲在温暖的江南水乡,摇着描金的扇子,喝着上好的雨前龙井,高谈阔论着‘仁义道德’的软骨头们,却要将我们这些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的百战之士,打为‘骄横不法’的‘叛逆’!”

“他们逼死了我的十二弟,一个只知读书作画,连一只鸡都未曾杀过的风雅王爷!他们夺走了我那些兄弟的兵权,将他们像一条条狗一样锁拿进京!他们要将我们这些用生命与荣耀所换来的一切都剥夺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重重地踏在坚硬的地面之上,竟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这片土地都在为他的愤怒而颤抖!

“你们告诉我!”他那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扫过在场的每一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坚毅的脸庞,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

“这,公不公平?!”

“不公!!”

“不公!!!”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左侧那片本是沉默的钢铁森林在瞬间爆发了!数百名军中悍将再也抑制不住他们以手中的刀柄重重地捶击着自己胸前那冰冷的、坚硬的铠甲,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股冲天的、纯粹的、属于军人的铁血杀气几乎要将这地底空间的穹顶都彻底地掀翻开来!

演武场的右侧,那些“瀚海龙庭”的奇人异士们看着眼前这充满了阳刚与暴烈的一幕,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那“血观音”秦钰绮依旧是斜倚在软榻之上,只是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看好戏般的玩味的笑意;那“蒙古力王”铁木真格则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沉的嘶吼,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的光芒;而那位“鬼手”杜先生依旧在低着头摆弄着他那些精巧的杀人零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只是他嘴角那丝谦和的微笑似乎变得更加诡异了。

朱棣将他们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他缓缓地转过身将他的目光投向了这群桀骜不驯的江湖之人。

他的声音在瞬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般充满了军人式的低沉与有力。而是变得轻柔,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仿佛一条最狡猾的、最懂得人心的毒蛇在向着一群被这个世界所压抑了太久的饿狼发出最致命的低语。

“诸位,英雄!豪杰!”

他的称呼变了。不再是“将士”,而是“英雄”与“豪杰”。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有过不光彩的过去。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手上都沾过不该沾的血。我知道,你们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歪门邪道;被那高高在上的朝廷法度视为草寇、魔头、江湖匪类。”

“他们用那套由他们自己所制定的虚伪的‘法度’与可笑的‘礼教’为你们画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界线。他们将你们排斥在他们那个充满了阳光与体面的世界之外,让你们只能永远地活在阴暗的、潮湿的、不被任何人所承认的角落里。”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在我朱棣的眼中,你们不是草寇,更不是魔头!”

“你们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是纵横于深山密林之中的猛虎!你们拥有的是那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真正的力量!你们拥有的是那些早已被官场的繁文缛节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庸官们早已彻底丧失了的自由的意志!”

他猛地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将这整个地下世界都拥入怀中!

“跟着我!”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最后的也是最无法抗拒的诱惑!“你们将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财富!那些你们曾冒着生命危险也只能劫掠到一星半点的金银珠宝,在攻破了那座富甲天下的金陵城之后,将任由你们予取予求!”

“地位!你们将不再是人人喊打的江湖匪类。你们将是与我一同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国功臣!是未来的王侯将相!”

“以及,”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光芒,“那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绝对的自由!”

“那个充满了繁文缛节的可笑的书生世界,即将在我等的铁蹄之下被彻底地踏碎!崩塌!”

“而我们的世界——一个只由力量来决定尊卑!一个只由意志来制定规则的全新的快意恩仇的世界!正要在我们的手中开启!!”

这番话如同一颗被投入了滚烫油锅之中的火星!瞬间便将右侧那群早已被压抑了太久的桀骜不驯的灵魂彻底地引爆了!

那“血观音”秦钰绮再也无法保持她那慵懒的姿态,她猛地从软榻之上坐直了身体,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的光芒,她发出一声魅惑入骨的娇笑,那笑声仿佛能让人的骨头都为之酥软;那“蒙古力王”铁木真格更是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快意的狂暴的咆哮,他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岩壁之上,竟将那坚硬的岩石都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就连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的“鬼手”杜先生,他那张总是挂着谦和微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他看着朱棣,仿佛在看一件他此生所能遇到的最完美也最值得他去为之奉献一切的“作品”。

朱棣将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将这两股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彻底地拧成了一股绳,一股足以将整个大明王朝都彻底撕裂的恐怖的力量。

他缓缓地走上了那座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是缓缓地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着他燕王身份的佩剑。

剑锋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死亡的寒光。

他将剑高高地举起,剑尖直指穹顶!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声即将要响彻整个历史长空的最后的也是最强的怒吼!

“奉天——靖难!!”

“靖难!!”

“靖难!!!”

“靖难!!!!”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轰然响起!无论是左侧那群身披重铠的铁血将士,还是右侧那些神情各异的江湖豪客,在这一刻,他们所有的身份、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恩怨都已不再重要。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靖难之师!

那股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所汇聚成的冲天的杀气几乎要将这深达数十丈的坚固的地下穹顶都彻底地掀翻!

一个由最精锐的军队与最顶尖的江湖力量所共同组成的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恐怖联盟在这一刻正式缔生。

而一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战争也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当那张浸透着一个亲王所有决绝与野心的“靖难”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无处不在的丐帮信使与燕王府最精锐的斥候,化作数百道承载着死亡与变革的黑色闪电,乘着无边的夜色,向着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静的四面八方疯狂飘散而去之时,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定着这个帝国未来数十年命运的战争,其最核心也最残酷的战场,便已不再是未来北平城下那即将要血流成河的攻防,而是人心。这是一场无声的、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舆论与道义的战争,而这张薄薄的、尚带着墨香的宣纸,便是朱棣与姚广孝联手投向这片看似平静的、名为“大明”的深潭之中的第一块也是最沉重的巨石。

一名满身风尘、衣甲之上尚带着未干的泥点与马匹汗味的锦衣卫信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这座他此生都未曾想过能踏足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他手中的那份从北平通过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驿马传回的、被层层油布包裹的檄文抄本,仿佛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烫得他那双早已因长途奔袭而麻木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不敢抬头去看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圣颜,只是用一种因极度的恐惧与疲惫而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尖锐地高声禀报:“启奏……启奏陛下!北平……北平八百里加急军情!燕……燕王朱棣,他……他反了!”

“反了”这两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这座本是庄严肃穆的殿堂,让所有侍立在旁的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乃至那些平日里总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早已与这宫殿的阴影融为一体的内侍们,都在瞬间为之色变。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在最初的、长达数息的难以置信之后,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仁厚与温和的清秀脸庞,瞬间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猪肝色。他猛地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站起,因极度的愤怒,他那略显单薄的身体竟在微微地颤抖着。

“呈上来!”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里那般温润平和,而是多了一丝因皇权受到最直接、最**裸的挑衅而产生的尖锐的、冰冷的杀意。

那名信使不敢有半分的怠慢,立刻由身旁的太监,将那份承载着一个亲王所有野心与决绝的檄文,恭敬地呈到了御案之上。建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他伸出那双本该是用来批阅奏章、书写“仁政”宏图的、属于学者的手,颤抖着展开了那张来自于他自己亲四叔的死亡宣告。

他看着那上面每一个他都无比熟悉的、充满了太祖高皇帝当年霸道之气的字迹;他看着那上面每一句都引经据典,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推卸到自己最信任的两位老师身上,而将他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奸臣蒙蔽了双眼、亟待拯救的“可怜”君主的诛心之言;他看着那最后那个被他亲手赐予,却又被他认为早已因疯癫与疾病而丧失了所有威胁的四叔朱棣的亲笔签名,与那方鲜红得如同在滴血的燕王金印。

“轰——————!!!”

他脑海之中那根名为“理想”与“亲情”的最后的弦,终于应声而断!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愤怒,被最信任之人愚弄的羞辱,以及那属于帝王的、不容许任何挑战的绝对权威被公然践踏的狂怒,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那颗本是充满了仁爱与宽厚的年轻的心中,轰然爆发!

“反了!他真的反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愤怒与失望的咆哮!他一把将那份在他看来充满了世间最恶毒的谎言与最无耻的构陷的檄文,从御案之上狠狠地扫落在地!他甚至走下御阶,用他那双穿着明黄色云龙朝靴的脚,重重地在那张薄薄的、脆弱的宣纸之上反复地踩踏着,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那位让他感到无比憎恶与陌生的四叔的脸!

“乱臣贼子!无耻之尤!竟敢如此污蔑于朕!污蔑朝廷!其心可诛!其罪当灭!朕待他,不薄啊!朕念及手足之情,念及皇祖父的遗训,在他疯癫之后,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一再容忍,一再退让,送去最好的汤药,派出最好的御医!可他,竟将朕的仁慈当成了软弱!将朕的宽厚当成了他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好!好一个‘清君侧’!好一个‘奉天靖难’!他这是要将朕与那秦二世,与那汉献帝,相提并论吗?!他这是要将朕从这龙椅之上拉下来吗?!”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死寂的文华殿中久久回荡,让所有侍立在旁的朝臣都将头颅埋得更低了,生怕自己会成为这位被彻底激怒的年轻帝王那无处发泄的滔天怒火的第一个牺牲品。

就在此时,太常寺卿黄子澄,这位素来以智谋与口才著称的帝师,缓缓地从队列之中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张早已被建文帝踩踏得不成模样的檄文之前,弯下腰,用两根手指,仿佛是在拈起一件极其肮脏的污秽之物般,将其轻轻地捡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去拍打上面沾染的灰尘,只是将那张充满了罪恶的纸张随意地抖了抖,而后才转过身,对着那依旧在因愤怒而剧烈喘息的建文帝躬身一揖。

他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智力上的优越感与对敌人毫不掩饰的绝对轻蔑。

“陛下,还请息怒。”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充满了自信,仿佛眼前这足以让整个帝国都为之震颤的惊天逆案,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预料到了结局的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燕贼此举,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其黔驴技穷之下的最后狂吠罢了。其言辞悖逆,逻辑荒唐,通篇皆是些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无耻之言!此等拙劣的伎俩,又能欺瞒得了谁呢?陛下,您看,”他将那张檄文在空中轻轻一扬,“他通篇都在痛斥我与齐大人,却不敢对陛下您有半分的不敬,反而将您描绘成了一个被我等‘蒙蔽’的无辜君主。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怕了!他知道他自己的‘反叛’之名乃是天下大不韪,是会尽失人心的!所以,他才要如此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寻找一个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的可笑的借口!”

“依臣之见,”黄子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儒家学者特有的自负的冷笑,“此事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他此举正好将其反叛之心昭然于天下,正好将其那张伪装了数月的疯癫面具亲手撕得粉碎!我等正可将计就计,将此檄文昭告天下,让四海之内的臣民都好好看一看这燕王朱棣究竟是何等一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丑恶嘴脸!届时,天下人心必将尽归于陛下,而他则会彻底沦为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其不战自败之日亦不远矣!”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那套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儒家逻辑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篇在他看来是“逻辑荒唐”的檄文,对于那些本就对朝廷的削藩政策心怀不满的藩王、将士乃至是普通百姓而言,将会产生何等恐怖的煽动力。

而他身旁那位素来以“务实”著称的兵部尚书齐泰,则更是立刻将黄子澄这番充满了理论色彩的“高见”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是绝对万无一失的军事解决方案。他从队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即将要以“正义”之师去碾碎“邪恶”的绝对自信。

“陛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已将那燕王朱棣的项上人头视为了囊中之物,“黄大人所言高屋建瓴,深合圣人之道!然,臣以为与此等冥顽不灵、公然反叛的逆贼已无任何道理可讲!‘仁义’是对知礼的臣民讲的,而对付叛逆唯有雷霆之威!”

“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他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那声音在空旷的文华殿中激起一阵沉闷的回响,“命我朝中宿将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即刻统率京营及各地卫所之精兵共计三十万,即刻北上讨伐燕逆!那朱棣虽号称悍勇,然其手中不过区区数万兵马,又岂能与我朝廷的百万天兵相抗衡?此乃泰山压卵之势,萤火皓月之别!我等必能一战而下,将此等刚刚燃起的叛乱火苗彻底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以正 国法,以安社稷,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然而,就在齐泰与黄子澄这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的“完美”建言即将要为这场仓促的战争画上一个在他们看来是万无一失的**之时,一个苍老的、带着几分疲惫与沙场风霜的沙哑声音却不合时宜地从武将的队列之中缓缓响起,打破了这片充满了亢奋与幻想的和谐氛围。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已花白,身着一品武将朝服,脸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的老将军颤巍巍地从队列之中走了出来。他正是那个被齐泰刚刚“委以重任”的开国宿将长兴侯耿炳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脑。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却透着一股旁人所没有的冷静与凝重。

他走到大殿中央,缓缓地跪下,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陛下,齐大人,黄大人,老臣以为此事断不可如此草率。”

“耿将军,”黄子澄的眉头立刻不悦地皱了起来,他用一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意味的、属于文官对武将的特有优越感质问道,“陛下与我等皆以为此乃万全之策,不知将军又有何高见啊?”

耿炳文没有理会他语气之中的讥讽,他只是抬起头,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所有战争迷雾的眼睛凝视着龙椅之旁那个尚显稚嫩的年轻帝王,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陛下,老臣也曾随太祖高皇帝与燕王殿下在漠北并肩作战过。老臣比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都更清楚那是一头怎样的猛虎。”

“他的用兵不拘一格,时而如烈火燎原,侵略如火;时而又如毒蛇潜伏,动若雷霆。其麾下之将士如张玉、朱能之辈皆是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百战之士。其所辖之兵马更是长年与蒙古人作战的边塞精锐,其悍不畏死远非我等久居江南的京营之兵所能比拟。”

“更重要的是,”耿炳文的声音变得愈发凝重,“燕王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坚忍无比。他绝非是会因一时之怒而行此不智之举的莽夫。他今日既敢公然竖起反旗,那便说明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等此刻对其在北平的真实兵力、钱粮储备乃至其暗中所勾结的势力都一无所知。若在此时贸然以大军深入敌境,一旦战事不利,我军粮草被其所断,则我这三十万大军非但不能平叛,反而会成为那燕王壮大声势的绝佳祭品啊!”

“老臣恳请陛下暂缓出兵!”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清晰,“当务之急应是立刻加固沿途的如真定、德州等重镇的城防,深沟高垒,坚壁清野,以空间换时间,将战事拖入对我等有利的消耗之战!同时,派出最精锐的探子查清燕王之虚实,再徐图后计!此方为万全之策!”

耿炳文这番充满了沙场老将独有的冷静而又现实的建言,如同一滴冰冷的清水滴入了这锅早已被理想主义与愤怒烧得滚烫的沸油之中。

然而,它非但没能让这锅沸油有半分的冷却,反而激起了更为剧烈的反弹。

“荒唐!”齐泰的脸色当即一沉,他回过头对着耿炳文厉声斥道,“耿将军此言是何用意?难道要因他区区一个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顾,任由这叛逆之火在北境之上肆意蔓延吗?我朝廷拥兵百万,钱粮堆积如山,竟要对一个兵不过数万的小小藩王行此畏首畏尾的坚守不出之策?此岂非要让天下人耻笑我朝廷无人,耻笑我陛下软弱可欺吗?!此乃因噎废食之举!更是动摇国本的怯懦之言!”

黄子澄也紧跟着用他那最为擅长的诛心之论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锐尽在南方,钱粮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耿将军未免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不知者还以为将军您是与那燕王有什么旧情呢?”

年轻的建文帝那颗刚刚被点燃的属于帝王的雄心壮志又岂容这等在他看来是“怯懦”与“动摇”的言语来有半分的玷污?他看着耿炳文那张布满了刀疤的忠诚的老脸,眼中那丝仅存的信任也终于被齐泰与黄子澄那充满了煽动性的言语所彻底取代。

他对着这位本该是他此次平叛之战中最可依靠的沙场宿将略带不悦地摆了摆手。

“耿爱卿,多虑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不容置疑,“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大将军只需依朕之策领兵北上,将那燕贼的项上人头为朕取来,便是大功一件。”

耿炳文看着眼前这君臣三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充满了自信与正义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劝阻分毫。他只能无奈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吐尽了他这一生所有的忠诚与疲惫。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默默地退回了那冰冷的武将的队列之中。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率领着这三十万年轻的生命去打一场从一开始便已然注定了结局的必败之战。而他自己,这位为大明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其最终的宿命便是要为这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们的傲慢与偏执献上自己这最后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

一旁,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李贯看着这荒诞而又可悲的一幕,他低下头,将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冷笑深深地埋入了衣领的阴影之中。他知道,他该去后院喂那只他养了许久的信鸽了。那只即将要将这金陵朝堂之上所有的“好消息”都第一时间送往那遥远的北平燕王府的信鸽。

……

而就在金陵皇城之内那充满了亢奋与幻想的誓师鼓声即将要敲响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皖南那座与世隔绝的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所遗忘的无名山谷之中,一份同样写满了“奉天靖难”的檄文抄本也终于在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被一位来自于建文帝身边的忠心耿耿的密探呈到了齐司裳与苏未然的面前。

自“午门喋血”一役之后,两人便已在此隐居了下来。齐司裳体内的伤势早已在他那生生不息的《混元一炁功》的滋养之下痊愈如初,其功力更是在那场生死的极限考验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已触摸到了那传说中天人合一的更高境界。而苏未然在齐司裳不计任何损耗地以混元真气为她重塑了那破碎的丹田与经脉之后,又经这两年心无旁骛的潜心修炼与齐司裳那毫无保留的论道般的指点,她的《青鸾诀》也早已脱胎换骨。她不仅尽数洗去了韩渊曾强加于其上的那层阴毒与狠戾的枷锁,更是将齐司裳那混元真气的醇厚与生机融入了自己那本就轻灵、迅捷的剑意之中,使得她的剑法刚柔并济,圆融如意,比之当年那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冰刃”,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本以为可以就此在这座宁静的山谷之中相伴终老,将那尘世间所有的血雨腥风都彻底地遗忘。

然而,当苏未然从那位满身风尘,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的密探手中接过那份来自于北平的承载着一个亲王所有野心与决绝的檄文抄本之时,这片宁静的空气仿佛在瞬间便被注入了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气。

她首先看完了整篇檄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本该冰冷如霜的眸子里,此刻却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专业性的审视与作为过来人的深深忌惮。

她凭借着自己曾身为锦衣卫顶尖特务的敏锐嗅觉,瞬间便看穿了这篇在他那位好侄儿眼中“逻辑荒唐”的檄文背后所隐藏的最为核心也最为致命的舆论战本质。

她缓缓地走到正在溪边青石之上静坐的齐司裳身旁,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递给了他,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好狠毒的笔,好高明的手段。”她低声说道,“他这篇檄文,每一个字都不是写给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们看的。他是写给天下那些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武人,写给那些在边境之上渴望建功立业的将士,更是写给那些对当今圣上的‘仁政’与‘削藩’策略心存疑虑的普通百姓看的。他没有说自己要当皇帝,他只说自己是‘清君侧’。他将自己塑造成了那个为了维护‘祖宗家法’而不得不拔刀的悲情的受害者。如此一来,天下人心,至少在道义上,便已失了一半。”

齐司裳没有说话。他只是接过那份充满了慷慨激昂之言的檄文,沉默地读了许久许久。他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读一篇战斗的檄文,而是在品读一首充满了悲剧与宿命的古老的诗篇。

而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被连绵的青山所阻隔的北方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悲凉的长长的叹息。

“他为天下间最不义的举动找到了一个最正义的理由。”他缓缓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一旁的苏未然心都为之一颤。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早已看透了未来那片血流成河的景象的巨大悲悯。

“未然,你看这道檄文,”他将那张纸在苏未然的面前缓缓展开,“它就像一道早已由最高明的工匠精心勘测挖掘好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河床。它为所有即将到来的奔腾的血水都预留好了最合理的流淌的方向。”

“从今天起,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泪水便会身不由己地被这道河床所裹挟所引流,最终汇入其中。北方的百姓将首先遭殃,他们的家园会成为两军对垒的战场;他们的儿子会被强征入伍,去为那些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大义’而献出生命。南方的百姓也终将受难,那沉重的粮草与赋税会如同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被连绵的青山所阻隔的南方的天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仿佛能预见未来的深深的疲惫。

“这股由仇恨与野心所汇成的血色洪流,最终必将一路向南势不可挡。它会冲垮所有的堤坝;它会淹没所有的城池;它会将那座看似坚固的金陵皇城连同那个孩子心中那份天真的脆弱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仁政’美梦一同彻底地淹没冲垮,最终化为一片再也分不清你我的血色的汪洋。”

他说罢,手微微一松。那张承载了太多野心与罪恶的轻飘飘的宣纸便如同一片注定要凋零的枯叶从他的指间滑落,飘入那清澈的冰冷的溪流之中,打着旋翻滚着,最终被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带向了未知的远方。一如这个即将要被彻底改变的庞大的帝国的宿命。

就在此时,南京与山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与宿命仿佛在冥冥之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通过一种充满了强烈讽刺意味的蒙太奇般的镜头剪辑在了一起。

一边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午门之外巨大的广场之上早已是旌旗招展,如同一片由鲜血与荣耀所织就的赤色的海洋。年轻的建文皇帝身着一袭象征着无上军权的黄金锁子甲,亲手将那方代表着“征虏大将军”无上权柄的沉重的帅印郑重地交到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老将耿炳文的手中。三军将士身披着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寒芒的崭新的铠甲,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军乐齐鸣,鼓声如雷,一派煌煌天威,势不可挡!年轻的帝王看着眼前这威武雄壮的正义之师,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要荡平所有叛逆开创一个万世太平的充满了必胜信念的理想主义的光辉。

而另一边则是那座宁静得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所遗忘的皖南深谷。清冷的月光如同一匹由最上等的冰冷的银色丝绸所织就的巨大纱幔,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静谧之中。在那间简陋的竹木小屋之前,齐司裳与苏未然在那方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青石之上沉默地对坐着,一言不发。他们的面前没有美酒没有佳肴,只有一壶正在小小的泥炉之上被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缓缓加热的山泉水。水在壶中发出细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是这片死寂的夜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要陷入无边战火与血腥的乱世唱着一曲无人能懂的悲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