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山缘 第七十五章 纠正

短暂的会议结束后，缙云岚恰巧碰见白檀回来复命。她掐算时辰，水晶棺这会儿应当是已经顺利运上空山了。虽然黎栀办事稳妥，但未亲眼见他下葬，她仍是有些悬心，也顾不上与白檀闲聊，马不停蹄地上了空山。

黎栀正在指挥族人们挖坑填棺，原本后山就有黎鸢的一席之地，所以也无需再另寻墓地。

缙云岚见状却改了主意，她询问黎栀是否有更好的位置来摆放黎鸢的水晶棺。入土为安是好，但她并不想让黎鸢的尸身过快的腐烂。不在冰穴中的水晶棺保鲜能力是大打折扣的，最好还是能找个阴凉不见光的去处。

黎栀冥思暗想了会儿，心中有了主意。他引众人进入了黎氏祠堂的暗门内，往常他会在这处狭窄清净的房间中打坐，而他所坐的蒲团下方还藏有一个隐蔽的入口。

他当着缙云岚的面开启暗道的大门，领她走了下去。那是个极为宽敞又阴冷的密室，是个圆形的房间，墙壁上刻画着九黎部落曾经的光辉历史。中央有几个像是专门放置棺材的木架空置了许久，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黎栀见缙云岚抱住双臂御寒，连忙将她拉至身侧，当着其余族人的面，展开一臂毫不遮掩地将她搂入怀中。

缙云岚失声笑了出来，配合地往他怀中又挤了挤，耍流氓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胸口还疼吗？”

“不……“他脱口而出一个“不”字，一想到他伤好了就得离开缙云府，往后见她就没这么容易了，立马生硬地转了口风，“还……还有一点。”

缙云岚看着他硬扯谎那局促的模样，喜滋滋地顺着他心意说：“那看来还是得好好修养，在我家再住一阵子吧。”

一丝喜色从黎栀看似平静的脸上一闪而过。

“嗯。”

水晶棺被稳稳地架在木托上。缙云岚走近，举手放在透明的棺盖上。黎鸢僵硬的面容阴暗的密室中显得异常模糊。她低声道了句，抱歉，轻轻地却虔诚地。

将黎鸢的水晶棺安置好后，两人一齐离开了暗室。经过黎栀家门时，黎棠冲出来对两人嘘寒问暖，热情邀请缙云岚去家中坐坐。

缙云岚拗不过，便进门向黎母打了声招呼。黎母见到她甚是欢喜，放下手中活儿便来与她说话。

娘儿俩聊得投机，频频发出笑声。黎栀乖巧地候在一旁，也时不时流露笑容。

黎母谈及两人婚事，有意将她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儿子抓紧安排出去。听的黎棠总向黎栀投去艳羡的目光，他支起手肘戳了戳他沉闷的弟弟，酸溜溜地说了句。

“真是好福气啊。”

黎栀毫不遮掩地回以他哥一个炫耀的笑。

临走时，黎母从房中的匣子中取出一根樱花簪递给了缙云岚，并说：“这是黎樱的遗物，你拿着吧。”

缙云岚小心翼翼地接下那根透着浅粉的莹润玉簪，两朵含苞待放的樱花衬托着一朵吐露黄蕊，灿烂盛开的。虽然只是一根冷冰冰的簪子，但她仍能从中感受到母亲年少时热烈的一颗心。她不由得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略微平复心情。

她举起簪子朝着黎栀晃了晃。黎栀心领神会地走近，接下。他解开她的长发，用这根沉淀着温柔岁月的玉簪将她的青丝牢牢地挽住。

黎母不住地点着头，抹着泪儿，“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二人接近正午时离开了黎栀家，一路上黎栀盯着缙云岚直看，尽管他的目光微弱，但还是让缙云岚有所察觉。她狐疑地扭过头，打断了他粘连不断的视线。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黎栀局促地收回视线，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嘟囔道：“好看。”

这猝不及防的真诚一击让女悍匪也难以招架。缙云岚慌乱地挠了挠自己的发烫的脸颊，跺脚抱怨道：“讨厌，说这种可爱的话。”她转身捧住他的脸颊，故意放出危险的语气，好像在跟他做什么不正当的交易，“你让我亲一口，我请你吃大餐怎么样？”

黎栀目光微微躲闪了两下，最后露出任君采撷的羞涩模样来，“就算你不请我吃饭，也可以……”他话还未说完，缙云岚便大胆地封住了他的唇。

竹林中，冰雪消融后的枝头萦绕着料峭的春寒，竹叶的清香被寒冷的山岚裹挟，幻化成一种独特的冷香伴随着每一次起风，掠过两人温热的鼻尖。

一路上缙云岚向他提及族内下达了对缙云崇最新的处置方式。缙云崇再不堪，到底与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弟，曾经享受过的天伦之乐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发生这样的事，终究是未曾改变的人痛苦得多一些。

黎栀默默地牵起她的手，只得到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作为回应。

“原本我以为今天你会叫人代劳，没想到你竟然亲自上山安排。正好，这月黎氏的物资补给也准备好了，一会儿跟我一道去族会认领。”她转了个话题，情绪也略微高涨了一些。

“好。”黎栀应道。

缙云岚并没有将早晨那个简短会议的全部内容告知黎栀，其中包括限制黎氏的人身自由这一条。缙云决定将以黎栀为首的黎氏控制在洛城境内，以免被玉城的人盯上。虽然是一条强人所难的禁制，但也不失为一条保护措施。

况且依照黎栀与她的关系来看，只要她留在洛城翌日，他便不会选择离开她一步。

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

于是这条不大中听的决策她便闭口不谈了。

两人匆匆在街上饭庄填饱了肚子。总的来说，黎栀不管到哪儿都是惹眼的不行。饭庄的女掌柜起码在他们那桌旁转了七八圈儿。黎栀视若无睹，眼前的美味珍馐已经夺得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缙云岚付之一哂。

黎栀却忽然放下筷子，异常认真地问她：“吃软饭是什么意思？”

缙云岚不知他何出此言。她环顾四周，在察觉到那些好奇又闪烁的目光后，她明白了黎栀这个问题的来由，嚼舌根嚼到本人耳中了。

也是，或许这洛城中任何一名男子缙云岚走得近些，都会被当作有利可图吧。她坦然地向他解释这一名词的含义，“所谓吃软饭就是男子依靠女子生存。”

黎栀捏着下巴，深思了会儿后说：”照这样说，黎氏男子岂非都是吃软饭的。”

是啊，黎氏男子在成亲之后都会搬入女子家中，家中一切悉听女子安排，或许只有黎氏才会不在乎她这重所谓高贵的身份，而心无杂念地与她在一起吧。

她哑然失笑，黎栀问她发生了什么。她笑着说：“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正月之后，缙云学院重新开学了。除了黎栀之外，又有几名黎氏入学，听说这是缙云岚在族会中尽力争取而来的，她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加强两族的融合。只是她本人甚少露面，她推掉了其余的课程，只修一门治务课。赵子扬开课的时间随心所欲，能排上他的课，不是得起早就是得贪黑。缙云岚一面忙于族中事务的学习，一面应付着赵子扬高难度的课后作业。好在她足够勤勉，赵子扬看在她态度认真的份上，并未刁难她，反倒时常留她下来，婉转含蓄地给她敲敲边鼓，点化她两句。

缙云岚钻研认真，从善如流的态度令他为之动容。

虽然他曾经认为族长为了收复黎氏而承诺将下一任族长之位传给这个恣意妄为的丫头是如此的荒唐可笑，但如今看来，洛城交到她手上，或许并不会那么糟糕。

他猛然想起，去年他在治务课上问她的那个问题。当时她正义凛然的慷慨陈词被他批的一文不值。

他一直认为，阴暗丑陋的东西一定要想尽办法掩盖起来，百姓们才能有安居乐业的一天。可他没想到，如今的年轻人多了许多他们不曾拥有的魄力。他们正直，诚恳，有责任心。他们勇于承认错误，敢于弥补错误。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有一颗柔软的心，能够体谅他人的痛苦，将救死扶伤视作己任。

缙云岚在宗祠门口向族人下跪的场面他没有亲眼见识到，可仅仅听人口耳相传，那震撼的感觉也难以在心头消散。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做到为旁人屈膝下跪，两肋插刀？

或许时代早已更迭变化，祖先延续下来的统治方式也终是显露了它的弊端。新颖的做法看似天真幼稚，却是将真诚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而今的洛城已经拥有了修正错误的实力与底气，便无需再小心翼翼的掩盖真相，打着无可奈何的奇好继续行那不义之事。

他很遗憾，顽固腐朽的思想占据了他人生大半的进程，但又隐隐觉得庆幸，在他的生命迎来彻底的终结之前，他还有纠正的机会。

他微微一笑，扶了扶他厚重的叆叇，郑重地起身，向她诚挚地鞠了一躬，那是来自师长最高的敬意。

缙云岚吃惊地望着他老迈却硬朗的背影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