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舍利塔时,张远山的灰布外套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刚要抬脚往山下走,石阶下突然传来一道带着颤音的呼唤:"张师傅!"
陈旭东从山茶树后闪出来,青灰色羽绒服的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印着卡通熊的红毛衣——李宝记得这是昨天陈旭东说"梦到熊瞎子追着啃脚踝"时穿的那件。
此刻那孩子眼眶泛着青,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攥着个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油亮亮的酱牛肉。
"您可算下来了!"陈旭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塑料袋在手里晃得哗啦响,"我在山门口等了俩钟头,怕错过您。
昨儿夜里真没做噩梦!
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数了三百多只羊,愣是没见着那口黑棺材!"他说着把塑料袋往张远山怀里塞,"我妈非让我带酱牛肉,说您给的符比村头刘半仙的灵验十倍。"
张远山没接袋子,指节叩了叩陈旭东额角:"灵验个屁,我给的是静心符。
你小子前儿在寺里哭嚎着说'梦见太奶奶拽我下阴河',我问你上回给太奶奶上坟是啥时候,你支支吾吾说'去年清明买了束塑料花'。"他转身往山下走,陈旭东像只尾巴似的跟着,"明儿小年夜,你家祖坟在村东头老槐树下头那片坡地吧?
你爷说过,陈家祭祖必用三荤三素,荤菜要现杀现做,对不对?"
陈旭东猛地顿住脚,羽绒服帽子上的毛球都跟着晃了晃:"您、您咋知道?
我爷去年走的时候才跟我念叨这规矩,连我姐都不知道......"
"我咋知道?"张远山背着手笑,眼角的皱纹挤成团,"你昨儿说'太奶奶梦里穿的蓝布衫袖口有黄渍',那是熏了三十年香火的痕迹。
你家祖坟前供桌的桌脚缺块砖,每次摆供品都得垫块红瓦片——上回你表叔来上坟,酒壶没摆稳滚下坡,砸坏了半块碑。"
陈旭东的眼眶突然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塑料袋硬塞进张远山手里:"我明儿一准儿杀只芦花鸡,再让我妈熬锅红豆粥。
太奶奶活着最疼我,就爱喝那口甜丝丝的......"
"行啦行啦。"张远山扯了扯外套口袋,把塑料袋塞进去时,李宝看见他指节微微发颤,"后日晌午我去你家,先看祖坟风水,再给你念往生咒。"
"哎哎哎!"
一道粗哑的男声从山路上方炸响。
李宝转头,看见个穿藏蓝棉服的壮实汉子从转角处走来,手里夹着根烟,鞋底沾着黄泥——是陈旭东的堂哥陈向东,今早李宝在斋堂见过他,当时这人正拍着桌子说"现在谁还信神神鬼鬼,我跑运输月入过万"。
"张师傅是吧?"陈向东走到近前,烟屁股在指尖明灭,"我弟说您会看相?
给我也瞅瞅呗。"他歪着脑袋笑,露出颗金牙,"我跑长途货运的,就想知道今年财运咋样。"
张远山扫了眼他泛红的眼尾,又盯着他眉骨看了片刻:"你印堂发亮,鼻梁起势,今年财运比去年旺三成。"
"就这?"陈向东嗤笑一声,把烟蒂碾碎在脚下,"我跑的是建材专线,开春县里要修新公路,这财运能不旺?
您这话说跟没说似的。"他伸手勾住陈旭东脖子晃了晃,"我弟就是被那破梦吓傻了,您老可别跟着起哄。"
李宝摸出烟盒,抽出根烟递过去。
陈向东伸手接时,他的手背擦过张远山的指节——那老道士的手突然抖了抖,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袖子里。
李宝抬头,正撞进张远山紧抿的嘴角和骤然收紧的瞳孔。
"你眉眼间的财气......"张远山盯着陈向东的脸,声音沉了下去,"底下压着团黑煞。"
陈向东的金牙闪了闪:"黑煞?啥玩意儿?"
"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后脖子发凉?"张远山没接话,"夜里开车时,后视镜里总像有团影子?"
陈向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猛地松开陈旭东,后退半步:"你、你咋知道?"
"上个月十五,你在318国道撞了只黄皮子?"张远山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没停车,直接碾过去了?"
"那玩意儿突然窜出来!"陈向东的脸涨得通红,"我踩刹车都来不及!
再说了,黄皮子又不是保护动物......"
"你当煞是死的?"张远山猛地拔高声音,惊得山雀扑棱棱飞起来,"那东西跟着你半个月了,等的就是小年夜——"
"够了!"陈向东吼道,脖颈上的金链子随着动作乱晃,"合着我信你给我弟看梦,你就咒我?
我告诉你,我陈向东跑了八年夜路,啥邪乎事没见过?"他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符纸,"昨儿我弟非塞给我这破玩意儿,说能保平安,我早撕了冲马桶了!"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陈向东的话音往山谷里钻。
李宝看见张远山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那里还装着陈旭东的酱牛肉,塑料袋窸窸窣窣响着,像谁在低声叹息。
"要化解也不是没辙。"张远山突然笑了,笑得比刚才温和,"你把生辰八字写我本子上,我给你算个时辰,小年夜夜里十二点,去318国道撞黄皮子的地儿......"
"谁信你这套!"陈向东转身就走,棉服下摆带起一阵风,"东子,走!
咱回家吃酱牛肉去!"
陈旭东看看张远山,又看看堂哥的背影,跺了跺脚追上去,羽绒服帽子上的毛球一颠一颠:"哥你等等我!
张师傅不是咒你,他......"
两人的声音渐渐被山风揉碎。
李宝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转头时见张远山正盯着自己怀里的《楞严经》,书页间露出半张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的小痣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那孩子......"张远山指了指陈向东消失的方向,从兜里摸出个黑皮本子,扉页上用朱砂画着八卦图,"煞气入命,得用生辰八字镇。"他翻开本子,钢笔尖悬在空白页上迟迟没落下,"可他偏不信。"
李宝摸了摸怀里的照片,舍利留下的热流又涌了上来。
山脚下的村落已经亮起灯火,像散落的星子。
他望着张远山笔下的八卦图,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是陈向东的货车发动了,引擎声裹着风声,像极了某种不安的呜咽。
暮色漫过松枝时,张远山突然抬高声音:"陈旭东!"
正小跑着追堂哥的少年顿住脚,羽绒服帽子上的毛球被山风掀得翘起。
他回头时,张远山已从怀里摸出黑皮本子,指节叩了叩封皮上的朱砂八卦:"把你哥的生辰八字拿来。"
"啊?"陈旭东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我哥他......"
"他印堂黑煞压财星,子时三刻的命局最怕阴煞冲克。"张远山翻本子的动作极快,纸页发出脆响,"你爷当年给我算过陈家三代八字,你哥是壬戌年腊月廿三亥时生的吧?"
陈旭东的瞳孔猛地缩了缩——那是他哥身份证上都没写的旧历生辰。
他转身往陈向东的方向跑,棉鞋踩得石阶咚咚响:"哥!
张师傅要你生辰八字!"
陈向东正弯腰检查货车后轮,听见这话直起身子,金链子在暮色里晃出冷光:"生辰八字?
那玩意儿能当油钱使?"他扯了扯棉服拉链,"要问就问!
我陈向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壬戌年腊月廿三,亥时!"
张远山的钢笔尖重重戳在本子上,墨水滴开个深褐的圆。
他掐着指节算起小六壬,指腹在八卦图上画了三圈,突然"啪"地合上本子。
李宝看见他后颈的青筋跳了跳,像有条活物在皮肤下窜动。
"三天内。"张远山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冰碴,"小年夜夜里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318国道鹰嘴崖段,你会被大货车撞下悬崖。"
陈向东的金牙咬得咯咯响,他两步跨到张远山面前,身上带着柴油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老东西你咒谁呢?
老子开了八年车,鹰嘴崖的弯儿闭着眼都能过!"
"信不信由你。"张远山从袖管里抖出三张黄符,符纸边缘画着血线似的朱砂纹,"这三张镇煞符,一张贴车头,一张压在驾驶座脚垫下,一张揣怀里。
三天内别碰方向盘,躲在家里......"
"碰方向盘?"陈向**然笑了,笑声震得喉结上的金链子乱颤。
他猛地抢过符纸,指腹重重碾过朱砂:"老子明儿要拉二十吨水泥去县城,后儿还得给工地送钢筋——你让我躲家里?"他手指一绞,符纸在掌心碎成雪片,"再说了,就这破纸片子,能挡得住大货车?"
碎纸片被山风卷着扑向张远山的脸。
李宝看见老道士的睫毛颤了颤,眼底腾起团暗红的火,却又在眨眼间熄灭。
陈向东扯着陈旭东往货车走,少年的羽绒服被拽得歪到肩头,回头时眼眶泛着水光:"张师傅......李哥......对不住,我哥他......"
"无妨。"张远山弯腰捡起一片符纸,指尖抚过被扯断的朱砂线,"就算他躲过这劫,也得在床上躺三个月——撞黄皮子时震碎了命格里的阳火,煞气早顺着车轮子爬进骨头缝了。"
陈旭东的脚步顿在货车旁。
他望着张远山佝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张师傅,后日小年夜......来我家吃团圆饭吧?
我妈炖了腊猪蹄,我姐还烤了枣花馍......"他又看向李宝,"李哥也来!
我家热炕头能坐六个人......"
张远山把碎符纸收进本子夹层,抬头时暮色正好漫过他的眉骨:"看情况吧。"他说这话时,陈向东已经发动了货车,引擎声像头暴躁的野兽,"但你记着,小年夜夜里,别让你哥碰任何铁器。"
货车尾灯在山路上拖出两道红光,渐渐融进暮霭里。
李宝摸出烟盒,刚要抽一根,张远山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老道士的掌心滚烫,像块刚从火里扒拉出来的炭:"你发现没?"他盯着李宝的指尖,"方才陈向东接你烟时,我碰到你手背......"
李宝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刚才张远山像被火烫似的缩手,想起老道士看自己时骤然收紧的瞳孔。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张远山的灰布外套猎猎作响,声音却轻得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那时候,我突然能看见......"他顿了顿,松开手后退半步,"能看见人身上的气。
陈向东的财气是金红的,可底下压着团墨黑的煞,正顺着他的指尖往心口爬。"
李宝望着自己的手。
暮色里,那双手和寻常人无异,可他想起怀里俞茹的照片,想起舍利曾在掌心发烫。
山脚下的村落亮起更多灯火,像有人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张远山的黑皮本子被风掀开一页,露出半张没写完的卦象——中间那个"劫"字,被钢笔戳得几乎穿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