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风 第二百一十一章

神的气息不是所有人都能琢磨明白的，即便是铩月和精灵长老这样的顶级魔法力操控者，也不具备对神息进行详细解析的能力。

对神息有着高敏锐度感知力的只有神裔。换句话说，能看出这个神不是神的，只有神裔。

可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奥兰大公飞速向他奥兰家的子弟们下了一道命令：“收缩魔法感识，不要作出任何冒犯神明的举动。”

后一句是借口，第一句才是目的。

但在奥兰家族卫士们来说，他们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层，他们自己是这么想的：

虽然神裔与神明的关系向来没有这么严格的束缚，但考虑到现在的复杂局面，不少人认为是东泽王惹怒了这位神明才导致他们现在也备受牵连。面对一个刚露面就怒火中烧的神明，哪怕是神裔也不得不采取谨慎的态度。

所以，对于奥兰大公的命令，他们并不觉得诧异。

这让铩月和比其尔那边很郁闷――奥兰大公已经以这种方式无比明确地做出了表态：他不会在事关神明的事儿上对隐者会议提供任何帮助。

“这些东西又是什么？”神明终于注意到了脚下那一堆……五花八门的原北青石部队成员，脸上更显嫌恶之色。“这座城池竟然被污浊至此，该死的人类，我就不该把这座城池赏赐给你们。既然你们不慎待我给予你们的赏赐，那就都给我还来！所有得到这座城池恩惠、庇护却不能维持它洁净的人，所有生活在这座城池里却忘记对它保持敬畏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风灵制作的“光明女神傀儡”十分有威势，说话时怒意盎然，一番宣言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恐慌――

三个月前，她已经给这座城池降下一次神罚，杀了这座城池里的君王、兵士，也召回了这座城池里效忠于他的所有神职祭祀的灵魂。难道这还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吗？

“尊贵的光明女神。我代夙照城内所有生灵祈求您的怜悯和仁慈，请您三思而行。”灰袍人硬着头皮上前请愿。

女神回头瞟他一眼，冷眼说：“污了我的城池，还要我赐予你们仁慈？你们可曾对我有半点儿虔诚敬心？”

“女神大人。蔑视神明的是东泽王，他已经在您的怒火下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还要累及这整城无辜的百姓？”灰袍人上单膝跪于地，“您曾说过，会让狂妄而轻视神明的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并取走那些罪人的灵魂。难道三个月前被您召走的灵魂还不够吗？这个城池里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让您如此愤怒？”

“又有什么罪？”光明女神冷哼一声，“难道你看不到吗？”她一指脚下那堆乌七八糟的东西，手指头再横着一扫，把城头的紫发艾克也指了进去。“你们以为这些是什么东西？他们的灵魂已经变得混杂丑陋，没有一个神明会喜欢这种东西。甚至只要和这些家伙接触过的人，哪怕是手碰手一下、呼吸触到发丝、衣袂擦到衣袂，他的灵魂都会被神嫌弃！这样的城，我还留它做什么？生活在这种城池中的人。我还为什么要怜悯他？”

灰袍男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忍不住扫了眼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露出一丝怜悯。那些可怜的家伙已经彻底呆掉了，得不到神的眷顾，他们死后就是孤魂野鬼！据说孤魂野鬼一辈子游荡在世间，说不了话，看不到东西。尝不到味道，听不到声音。它们就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游走，直到消亡。

这种凄惨的境地，现在就这么近在迟尺地向他们招手，近到如此真实，伸手就可以触摸！

慌乱、呆滞、颓丧、惊慌……种种情绪从这些怪异的生命上表现出来。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喊着口号自杀了。起码拥有这个身体的时候，灵魂还能有寄宿，如果自杀了，那真的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啊！

“尊贵的光明女神大人……”灰袍男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继续道：“您是说您和诸多神明会厌弃这夙照城里数万余百姓的灵魂吗？在以神威之名杀掉他们后，任他们化作孤魂游荡于世间？”

“你有意见吗？长寿的精灵长老。说起来，你的年纪比我还要大上数千年。您是想倚老卖来教训我吗？”光明女神眸色骤寒，让一身灰袍的精灵长老有些愕然。

“我并无此意。”他低头回道：“我只是想，您贵为神明，您的信徒即是您的供奉者。对他们仁慈，他们会感恩。如此轻易舍弃他们，会让他们失去对神的信任。”

“呵！信任？”光明女神冷笑一声，“我只需要他们敬畏我，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我能帮他们解决所有麻烦，还会好脾气地容忍他们的错误！”

光明女神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扫过隐者会议的三人，眼底升出鲜明的厌恶。“夜魔、精灵、驭灵者，没一个是神的信徒，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想借着那个魔盒，染指神明的魔法？哼！宵小鼠辈！”

说完，她手一勾，就把魔盒召在手中，简单把玩一下后直接将其捏碎。

周围发出一片惊呼声。风灵虽然没出声，但这时也吃了一惊，尽管吃惊的原因和别人不一样，但……她脸上的惊异之色还是很不起眼地淹没在了众人惊恐的神情里。

魔盒碎了，人们下意识的惊惧却失去了目标――既没有神息失控，也没有某种惊天动地的灾变。一切都那么平静，嘲讽似地烘托着众人的惊恐。

光明女神更是冷眼看着这些凡人的愚蠢表现，不耐烦地随手将魔盒一丢，紫色墨盒就化作飞尘融散在空中。

“接下来，我该收拾一下我的城池了。被弄成这个样子，真是恶心。”她有意无意瞥了眼沾染在城墙上的斑驳血迹，以及城墙之下各种惨烈的尸体，更皱了皱眉头。“人类真是无可救要的东西。”

“光明女神殿下！”灰袍的精灵长老还想说什么，却无言以继。铩月和比其尔早就哑巴两个，一声不吭做了旁观者。

精灵长老理解他们的处境。夜魔一族在神战时代曾是神明的敌人。铩月不论说什么，都会火上浇油，还会给自己引火上身。而比其尔，这个古老驭灵术的继承者虽然和神明没什么古老的恩怨。但他们的驭术是直接驾驭万物神魂，有时候会很不小心地从神灵手里抢走神魂，这让负责收管信徒灵魂的神明十分不爽。久而久之，驭灵者也就成为神明很不待见的存在。

而精灵一族延续万年，又有着自己平和自然的本性，大多与世无争，尽管他们不信仰神明，但在神明眼里，他们还是有个良好形象的。

现在，能为还滞留夙照都城的百姓们争取一份生机的。似乎只有精灵长老了。这让秉性好生恶死的精灵长老有点儿亚历山大。他飞速地判断着当前局面，考虑着每种可能起到作用的劝说词，但却颓丧地发现，以神明们的孤傲和冷漠，他根本不可能找出一个可以说服他们展现仁慈的理由。

“光明女神殿下。”这时。奥兰大公缓缓开口。不过半分钟，他已经以一种非常端庄的样子从数百米外飘到了这边。“我是奥兰家的现任族长，我以神裔之名，祝福您。”奥兰大公深深一礼，却没有下跪。

如果是普通人，这简直就是大不敬，可如果这是奥兰大公。那就不一样了。孤傲的光明女神不但没有斥责他的不敬，反而很客气地点头示意，回了句：“也祝福你。”

“尊贵的光明女神殿下，这座城池里的百姓曾是东泽国的国民，现在也是岐山国的百姓。这片土地从有国之日，就有我奥兰家在守护。尽管之前国君对神的背叛让我无法容忍，终与他成为仇敌，但这里的百姓却依然是我奥兰家曾守护过的，现在岐山国管制了这片土地，他们更是再次成为我奥兰家需要予以庇护之人。尊贵的光明女神殿下。我并不是傲慢地要求您放过这些无辜百姓，只是想请求您，让神裔的威名不要在大陆上沉沦。”

说完，奥兰大公对光明女神又是深深一礼，随口念到：“我等以珂华之神为天父，同求神之名的不灭光辉。”

光明女神看了奥兰大公片刻，缓缓回了同一句话：“我等以珂华之神为天父，同求神之名的不灭光辉。”

“多谢光明女神殿下。”这种神明和神裔之间的默契暗语下，奥兰大公明白了对方的态度――他的进谏被采纳了。

“我……”奥兰大公正打算再说些好听话，但才刚开口就被光明女神打断。

“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废话，我也不乐意听。”她撇了奥兰大公，飞临空中，声音听似平和，却十分强效地钻入夙照城内外每个人的耳朵：“夙照城之民，我以奥兰神裔的名义赦免你们的罪，但从此往后，你们将作为神的罪民度过这一生！从今之后，你们需每日三次告罪于神像前，不得言神之名，不得饮神赐之水，不得借神之力，不得榻宿，不得居屋，不得怀财，不得视神之象，不得辱神印之人。如违其一，你们的灵魂将永无归所。”

“奥兰家的族长。”光明女神微侧过脸，“现在，这些罪民都归你了。从今之后，我摒弃夙照三城，这座我亲自赐下的城池将被我降下言咒：凡入此城者，其魂不得归所，其命不得善终，起身不得神之庇佑。这座城池将不会在作为这片土地的骄傲，而是作为这里的耻辱，教人铭记：一个得神恩惠的人如果忘记感念神明之恩，那么神明将会赐还他严厉的惩戒。”

奥兰大公欠身道：“感神之恩威。”

光明女神冷哼一声，身影消失在空中。

神的威压散去后，缓慢地，一直因为战争而死寂的城池爆发了。到处都是哀嚎和呜咽声，满怀着绝望和悔痛。

夙照城中闭门在家的百姓们都听到了神的宣言。他们不敢质疑神的决定，只会质疑自己的错误――是他们对神不虔诚了？是他们对神太轻慢了？还是因为他们称颂了渎神的君主东泽王？还是……可怜的无辜百姓，在这场他们并不知晓的暗流博弈中成为了牺牲品。

风灵在城头上听着这些话，面色一点儿点儿沉了下来。

――这个光明女神，果然是她本人，根本不是风灵召来的那个魔法傀儡！第一开始发现异常的时候。就是光明女神去处理魔盒的时候。那种轻描淡写，是以绝对的神的力量作为基础的，而风灵的魔法傀儡根本不可能有那种程度的力量。

难道是魔盒的神息吸引了她，才让她恶作剧式地附身在这个傀儡里演这场戏？可她的这场戏也太过契合风灵的剧本了。简直就像老早知道风灵和奥兰大公的密约一样！

这种诡异让风灵心生不安。

暗自瞥一眼奥兰大公，她看到奥兰大公谨慎至极的眸色――这个神裔，果然知道这女神是真货。

她不由感慨一句，神对于神裔还真是够宽容的。明明奥兰参与了……退一万步说，坐视了风灵魔法傀儡冒充神明的举动，却没有遭到神明的任何斥责。这换做普通人只怕死都不够死的。

叹口气，风灵望向了身后的夙照城。现在滞留夙照城的平民至少还有六七万人，他们从今日起，就全部成为这片大陆上的罪民了。从此，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房屋和财产。要一辈子过露宿生活，此外，还要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诅咒谩骂……这样的人生，他们怎么去过？

“紫发艾克，现在这夙照三城是我们的了。让逆魔者在城中留些告示。就说如果有人乐意留下来，我们会确保他们的生活所需，并给他们一份可以养家的工作。”

“好的。”紫发艾克没想到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心里还有点儿蒙，答应风灵的时候有点儿心不在焉。

风灵没注意到这点，因为此时的她，也多少有点儿心不在焉。

遥远的某处街巷里传出某种嘶嚎和哭泣。接着是某个逼仄小院中，某个碎石小路旁，某个……最最普通的民宅民院……

风灵的心思就飘忽在这些哭声中，难以平定。

自己做错了吗？她原本以为哪怕冒渎神明，付出代价的也将会是她自己，可现在。却是她坐视着别人付出代价。

风灵微微咬牙，看向铩月和比其尔等人，再飘飞于城下，远远站在铩月等人数十米外。

光明女神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铩月等人的阵脚，他们还在简单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见风灵主动找上门，几个人都提起几分戒备。

“这城中的百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风灵很直接地问道。

三个议者相视一眼，最后由灰袍的精灵长老站出来答话：“光明女神已经有了神旨，你也听到了。”

“只一个光明女神的神旨，你们就打算顺其自然吗？”风灵冷哼一声，“整天以为自己关心天下黎民，多么高洁，到头来就是这样？”

精灵长老皱了皱眉说：“神明统治大陆后，他们就是新秩序的顶点，我们精灵一族对于秩序的自然发展并不干预。夙照城里的百姓都是神明的信徒，虽然蛮横的生杀予夺我们不会坐视，但对于光明女神这种惩戒性的神旨，我们也不打算做进一步干预。”

“精灵长老，您享有八千年长寿，看的比我们多，听的比我们多，经年累月的知识积累更让我们望尘不及。那么，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沉吟片刻，精灵长老点了点头。

“灵魂是什么？”

精灵长老一瞬有些诧异。

“或者说，灵魂是怎么存在的？”

沉思片刻，精灵长老答道：“灵魂是魔法精髓的另一种体现，在珂华之神降世之前，人类没有灵魂，在珂华之神落葬之后，人类在第一次拥有灵魂，并同时得到了灵魂的归所。”

“那么，魔法精髓是什么？灵魂归所是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精灵长老垂眉说了一句，就果真不再回答。

风灵也不急，慢慢又说一句：“既然这样，我就不该再问您了。但有个事情一直让我迷惑不解，虽然您未必乐意回答我，但我并不介意您就这个问题思考一下它的可能性――您说，这世上会有两个灵魂同时驻进同一个身体的可能吗？”

精灵长老目光闪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会给您思考的时间，但希望您找到答案的时候不要太晚。如果太晚，只怕您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证明那种事情存在的可靠证据了。”风灵笑说着，指了指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心湖方向，“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带回隐者会议做个思考。”

精灵长老目光深沉了几分。原本几个议者为接下来该干什么分歧不定，但这时，精灵长老却忽然很蛮横地掌握了话语权，他直接对铩月和比其尔两人说“现在回中心湖”，随即径自先行，而铩月和比其尔两人竟然就这么没脾气的点了头，跟随其后！尤其是那个铩月，简直顺从得让风灵难以置信。

铩月什么时候变软趴趴的哈巴狗了？

紫发艾克看着风灵这场目的不明的口舌功夫，忍不住问了句：“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和隐者会议探讨起灵魂来了？”

“我说过，你们说逆魔者没有未来，我会给你们未来。这也是未来之一。这片大陆上，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灵魂归宿。你们没有信仰，并不意味着没有灵魂，如果想得到死后安宁，就必须要有灵魂的归宿，而我，正打算给你们做一个。”

紫发艾克不太理解着状况了。

灵魂归宿还能给？还能做？

答案当然是能！这是风灵在《最后一课》的条目中逐渐累积知识，再加上她穿越时发觉的一些事情结合起来，才下的定论。

灵魂是有形可抓，有律可从的。孤魂野鬼的传闻并不只是传闻，就风灵现在所了解的，各教典里对“孤魂野鬼”的描述基本准确。但如果再细究其中原因，那就更复杂了。

简单而言，灵魂就是魔法力盘踞在人体内时间过久，逐渐稳定成形的魔法类人形象，它会继承生前主人的身份，并在一定程度上解读主人的性格、行为方式、态度、语气等等等等，并为之整理设定，作为自己的行事参考。

这种灵魂只要其身前意识强烈，几乎能完美再现其人身前的一切特征。其实风灵也有意无意地察觉到，这里的神明也都是以灵魂形态存在的。仔细想想，神明和人类签订信印能够增强力量，信徒死后灵魂则会由神明收留这种事，多少都应该和这种灵魂形态有关。

精灵一族在大陆各方典籍里的记载很繁多，但大多都是传说、虚假的历险记、无法考证的事件记录等等，可靠的参考物并不多。而乌兰老师留下的《最后一课》里虽然也有提到精灵族名单这个记载非常简单：“以解读灵魂存在为己任的种族，尊重自然和秩序，神战时代前，曾以调和者著称，神战时代后率族远离大陆隐居。”

至此一句，对风灵来说却是个极佳的线索。如果能把精灵一族关于灵魂的研究记录神明的拿到手，或许她可以解开自己的穿越之谜，弄清楚那个“赫娜?勃勃”、也就是这句身体的前主人到底是死了还是处在别的什么情况。

自从发现赫娜?勃勃的情绪时不时能影响到自己后，风灵开始怀疑，自己原本的灵魂是不是和那个赫娜?勃勃的灵魂掺杂在了一起。如果是，那她希望能把这一点儿赫娜?勃勃的灵魂部分分离出来，还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