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由今,千万载泱泱华夏,未有狂悖如斯!
九州万方,亿万兆生民黎庶,不见欺君至此!
袁贼,安敢倒反天罡,斥朝廷为伪朝,私立庙堂,窃政为国!
紫薇殷殷,其灿其煌。
此身若不诛杀此贼,二十四朝先帝安能魂归后土,含笑九泉?
天日昭昭,同沐同光!
今生若不收复淮南,重整河山,朕何以济世安民,再兴炎汉?”
看罢此诏,刘协咬牙说着,执剑将《汉王告天下诏》一斩两半,斥令群臣。
“衮衮诸公,当以讨袁为要,续光武之志,成兴汉之业!
再有内斗不臣,夺权谋私者,有如此文!”
曹操听罢,抚掌而笑。
“袁贼可笑,陛下分明行动自主,言语由心,此诸君之所共鉴,操又何来逼迫?
今陛下诛逆之志,臣同感于心。
袁贼妄自尊大,竟斥洛阳为伪朝,今日定都,明日称帝,此等狂悖篡逆之徒,天不容诛!
曹仁,不必迟疑,你即刻奉陛下诏令,赶往武关镇守,相机讨贼。
待来年夏至,操重整兵马,再提虎狼之师,直捣寿春,枭其首级,以献陛下!
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群臣。
“正如陛下所言,兴汉之业,正需勠力同心。
操忝为御史大夫,朝中若有宵小党同伐异,再生事端,便以通袁论处。
操有言在先,当下时局艰难,国祚有将亡之兆,外贼如虎狼之患。
相忍为国,以安朝纲,一切以诛袁为第一要务,是非忠奸,袁逆死日,我等再论不迟。
有敢违者,便是陛下饶你,操亦不容!”
边上刘备见状,也即刻表态。
“云长,你也即刻出城领兵,赶赴轘辕关,以御袁贼。
待备在西园演练新军,兵精粮足,便是讨贼之日,匡扶汉室,相忍为国!”
“匡扶汉室,相忍为国!”
见他与曹操皆有表态,殿上群臣齐声应和,声震九重宫阙。
然而面上勠力同心,私下是否各怀心思,犹未可知。
特别是才听曹安民介绍了袁营之功劳簿体系,只要十个泼天大功,便可得丞相之位。
而观此汉王诏书,若献上曹贼首级,便值九个泼天大功。
群臣:“.”
随着群臣上下万众一心,哪怕曹安民也言讨袁之志,举目一派兴汉之相。
朝政议毕,就此退朝。
不久之后,洛阳城外,日暮西垂。
车辚马潇,皆挂白幡,少年郎在小道送别离人,沿途无不悲戚者。
“孔公子不必太过悲伤,孔公求仁得仁,名垂千古,此非哀事,乃是喜丧。
汝等皆忠烈遗孤,此去扶灵归鲁,定然畅通无阻,一路平安。”
“名垂千古?”
孔融之子惨然而笑,“杨公子说的是,孟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今家父舍生而取义,此古先贤之所为也,我这个做儿子的,当为他高兴才是。”
说着高兴,强颜欢笑,他泪眼迷离,扶灵而去,只口中低声呜咽。
“邀名之人,必为声名所累,将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之人,亦必死于声名。
当世邀名之风,自我父而盛极矣。
治则空谈论声名,难则一死报君王。
父亲,孩儿不懂,这个您为之而死的世道,难道是至圣先师所说的礼仪仁义吗?”
杨修望着孔家扶灵车马,渐行渐远,眉宇间也有忧思烦闷萦绕不散。
他布下此局,本想以大义为名,借群臣诛曹之压力,将曹操逼出洛阳。
要行此计,有一人缺之不可,正是荀彧。
曹操不在之时,他为尚书令,代掌朝野,若无他之默许,则此计断不可为,都没等群臣串联,洛阳之详细情报,就已送到曹操手上。
曹仁之屠刀,也会一家一家挥下,他杀不得天子,攻不入皇宫,在宫外的群臣老小,又哪里能逃?
唯有荀彧默许,假作不知,才会有骤然事发之仓促,才能令曹营上下措手不及,这也是上次他之所以要试探荀彧之意。
正因为试出来荀彧虽然与自己立场不同,但向汉之心,犹未失也。
才能有今日之局!
只因对于荀彧的立场来说,是一个回到洛阳,把持朝堂的曹操好,还是一个远征在外,将朝堂大事尽数托付给他的曹操更好呢?
只要曹操远征在外,在天子庙堂与曹操集团的关系上,荀彧显然能处理的更好,更能把持住那个权臣与匡扶之间的度量衡。
而只要曹操远征在外,则有他征袁术,伐袁绍,灭吕布,收蜀中,兴汉之业,正需要这位汉征东西南北大将军曹侯!
是以,今日之局,正是他与荀彧之间的默契,荀彧知道自己是要逼曹,而非杀曹,才会默许。
而在让曹侯出去征讨东西南北这件事上,他们的利益惊人的一致。
可谁能想到呢?
念及至此,杨修也是幽幽一叹。
在这等匡汉有望,汉室将要上下一心之时,偏偏无端生出来一位淮南袁公,将群臣矛头转移。
袁术阴谋论?
简直放屁!
他袁家干了哪些事,没干哪些事,我杨家还不知道吗?
党锢之祸?
这玩意分明是他们一块搞出来的。
倒果为因!
不是有了党锢之祸,才有的世家抱团,袁家执牛耳。
而是因为世家抱团,袁家执牛耳,杨家辅之,诸家景从,揽天下之权以自用,飨九州生民为饕食。
先帝孤立无援,只能依靠宦官,行党锢之祸。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先帝党锢多少士人,接下来上位的也还是他们的人。
所谓的党锢之祸,不过是给陛下发泄,免得他气坏了身子。
但这和他袁术有何干系?
至于说暗中扶持张角为替身,他袁术才是真正的大贤良师,就更可笑了。
黄巾之乱的时候,天下世家死难多少,汝南世家又死难多少?多少高高在上者妻离子散,又多少衣官显贵者破家灭门。
他袁术好端端的四世三公,执世家牛耳不要,跑去挖世家根基,当世家公敌?
至于说现在淮南一片黄天太平之景,不过是他蛊惑万民,借以争霸天下的手段罢了。
他一个四世三公的门阀贵胄,难道还真会为把那些草民放心上?杨修不信!
这也当真,那真是和那些被袁术蛊惑的愚民一般愚蠢!
至于何进、董卓之事,他要真有这本事,以董卓为袁氏故吏之名,借他之手执掌朝野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唯有这最后一件,假十八路诸侯讨董,坑杀袁家。
祭自己满门,以王霸天下,才算是有模有样,像袁术能干出来的事。
对于这些内情,杨修自己知道,曹操肯定也知道。
无端将袁术妖魔化,既可为自己屡战屡败脱罪,又可将内部矛盾转移向外,何乐而不为?
至于朝堂衮衮诸公,要么不懂,要么装不懂。
毕竟他们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刘繇、刘表、刘备这等屡次败于袁术之手,急需为自己正名的。
就是自家老爹杨彪这类,当年和袁氏同谋,逼得先帝党锢的世家家主。
此间内情本就不好对当今陛下明言,眼见有人出来背锅,自然乐见其成,哪还会跳出来为袁术辩解?
更有甚者,便是些袁家的门生故吏,他们在朝堂之上,地位本就尴尬,跳出来为袁术辩驳洗白,难免有通袁之嫌。
如是,则妖魔袁术,已是众望所归,其余诸人,即便有识之士,明知真相,其言论也如浪花覆于潮水,难阻大势之所趋。
杨修不用猜也知道,今后无论是兵败、徇私、枉法、贪赃等,一旦事发,便要有人跳出来,言说自己是遭了袁术算计,然后罗织一套看似合理的解释。
毕竟袁术如妖似魔,鬼神莫测,能偷偷从国库偷银子不过分吧?
能故意将建造的材料换了,以次充好不过分吧?
能派盗匪袭掠赈济之粮,使灾区饿殍遍野,不过分吧?
陛下,这都是袁贼算计!袁贼手段!目的就是要削弱我们,以夺天下。
哪怕今后兵败而归,也可接一句:袁贼神通广大,非人力可敌。
可以说树立一个妖魔袁贼的形象,简直皆大欢喜,就连陛下也能借此整合天下汉室人心,一致对袁。
“袁贼怎么就这么坏呢?”
杨修轻笑出声,眼底却满是苦涩。
和这群自私自利的囊虫共治天下,修何以匡扶汉室耶?
更别提今日朝堂之上,其后一封《汉王诏》,朝奏九重宫阙,彻底将他的一切计划打乱。
他本意以大义之名,逼走曹操,使他不得不从。
结果袁术就送来一份更大的大义,逼的洛阳朝堂的所有人,都得按他的意志走!
回想着流传而出那封《汉王告天下诏》上的一字一句,杨修眼前不由浮现一道傲然身影。
他睥睨朝野,妄尊天下!
他告天下曰:
【来!
朕称汉王,定都寿春,另开庙堂,斥汝伪朝!
来啊!
兴汉之士们,天子朝臣们,仗义死节之辈们。
白马之盟,天下共击之,朕在淮南等你们!】
每每想到这些,杨修就不由抬手扶额,忧思更甚。
哪还有什么天下共击之?
北边的袁绍愿不愿意打不说,他的地理位置,根本就打不到袁术。
蜀中刘璋故步自封,又相隔蜀道,袁术打他不容易,他出来打袁术也难。
数来数去,天下诸侯,唯一能共击袁术的,居然只有一个反复无常,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的吕布。
至于洛阳朝堂,由于此前接连兵败,眼下借着洛阳八关这等天险屏障,守成有余。
可真要被袁术拿这份白马之盟的大义压住,主动出关去送,玩什么天下共击之,那真是取死之道。
所幸曹公在,也有曹公在的好处,到底稳住了局势,只是打出讨袁旗号,派兵镇守两关,没让那等最不幸之事发生。
“衮衮诸公,庸碌自私,唯一能稍有作为的,还是国贼曹操。
这兴汉之业,也太难为人了。”
另一边,好容易忙完这一天许多大事,回到家中,待夜深人静,抱着小妾休憩的刘繇,却忽听下人来报。
“老爷,有人自称故人来访。”
才刚来了兴致的刘繇,略一皱眉。
“大晚上的,不见。
就说我已睡下,让他明日再来。”
少倾,下人又至。
“老爷,那人不肯走,托小的问老爷一句:
【太傅,可还记得昔日千里送长安之旧情耶?
莫非今日高升,显达诸侯,便忘却当年落魄时的故人了?】”
刘繇悚然而惊,身子立时就有些发软,忙呼之曰:
“请客人入书房一叙!”
说着,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整冠,来至书房。
那人早已在等着了,昏黄烛火下,果见一张熟悉面目。
正是袁三!
惊!
当年自己兵败被擒,袁术遣一十八骑家臣,护卫自己来长安,一路世道离乱,抵达之日,仅剩两人。
一人便是眼前袁三,当时李郭大乱长安,天子东归事发突然。
刘繇命他携书信,急归淮南,请袁术发兵勤王,以迎天子,自此再也不见。
至于另一人,袁一!
更是刘繇心中梦魇,午夜梦回,时有惊厥。
此时再见袁三,刘繇心底怎不惊疑?
“袁三,你怎么”
“我怎会在此处?”
没等刘繇说完,袁三就笑着打断了他。
“很简单,正如昔日送刘太傅进京一般,小的不才,正是此前送刘太师进京的护卫之一。
当然,太傅您有经验,小的也就不多做解释了。
您知道的,像我这样来洛阳的袁家死士,身上定然身负家主袁公重任,可是要做下惊天大事的。”
“放肆!你敢!”
惊天大事?
想到当初袁一做了什么,刘繇越发色厉内荏,惶恐难安起来。
“你你速速给我出去,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我与你们早就没了任何关系,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莫要再派人来寻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真到了那一步,小心我跟他鱼死网破!”
“刘太傅说笑了。
鱼会死,而网不会破。”
烛火摇曳间,映照他忽明忽灭的脸,袁三呢喃轻笑。
“太傅,你也不想,当日参与刺杀陛下的事,被人知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