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且问你一句!
刘太傅,是谁,送你入朝来的?”
闻听曹操此话,在场众人打量刘繇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些许古怪。
毕竟谁都知道,刘繇正是被袁术亲自派人送来朝廷的。
虽说单凭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未必不是袁术要维护他自己那所谓的大汉忠良之名,不想担上杀害大汉宗亲,一州刺史的名声,所以送来朝廷免得麻烦。
况且自刘繇入朝以来,向来兢兢业业,带领最后的大汉义士,勤王扶龙,身为帝党党魁的他,又怎么可能是什么袁营内应?
但联想到曹操口中,那个隐忍数十年,潜藏幕后,挥袖间使大汉分崩离析,弹指间断炎汉四百载国祚的袁术形象。
众人便深感不寒而栗。
想想张角弟子唐周,蹇硕至交潘隐等人,在其发作背叛之前,哪个不是视为心腹,股肱重臣?
便是曹操麾下夏侯惇、乐进等人,在其降袁倒戈,助纣为虐之前,哪个又不是赤胆忠心,功勋卓著?
往近数,刚来的太师刘表,可才刚被袁术送去的孙权坑害。
可在其坑害十万大军之前,哪次又不是冲锋陷阵,屡立奇功?
往前历数大汉纷乱的十数年间,袁术每次出手,都可谓鬼神莫测,每一个内应发作,在事发之前,也根本无迹可寻。
因此尽管今日大有曹操在往刘繇身上泼脏水的嫌疑,但就他是被袁术亲自派人送来这点,也不得不防。
试问,以袁公路算计落子,布局天下之智谋,又岂会做无用之功?
他总不能真是个把刘太傅送来,派他整合帝党,匡扶天子的大汉忠良吧?
见原本齐心协力的帝党,被曹操一番袁术阴谋论动摇人心,刘繇怎不又气又急。
眼看众人打量自己的眼神渐渐泛起疑虑,刘繇又岂会坐以待毙?
他不由冷笑出声!
“曹操!无凭无据之事,还敢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是被袁逆送过来的,我就是袁逆内应?
那这样说的话,刘太师同样是袁逆送回,他也是内应了?”
刘表一听矛头被引到自己身上,暗恼这个刘繇是怎么回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把自己护至身前?
不过被他这样点明,刘表不得不站出来,毕竟他身上的政治污点和刘繇是一般无二的。
曹操今日能说刘繇是袁营内应,明天就也能把自己当内应斩了。
他当即挺身出列,站至刘繇身前,颔首称是。
“刘太傅所言有理!
老夫自己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是袁营内应,曹丞相所言在场有袁营内应之事,或许有理。
但判断内应的依据,岂能由你空口白话,一言而决?
若照你这般分析,徐晃将军的老上司杨奉已经降袁。
他又是此前在梁国领十三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的主帅,那他岂不是也和我此前麾下之孙权一般,有故意葬送大军的嫌疑?
太尉杨公与袁家几世交好,便是那袁逆见了他也得口称一句世叔,岂不是也有通袁嫌疑?”
徐晃又被提及了他此生引以为耻的这场大败,脸色微沉,一言不发,但也站到了刘繇、刘表身后。
杨彪听了刘表之语,更是连连口称不敢。
“刘太师折煞在下了,那袁逆向来目中无人,篡逆无道,老臣何德何能,岂敢担这逆贼一声世叔?”
他先一句撇开了自己,同时也明白了刘表的意思,接下来也一一点名了朝堂上袁氏的门生故吏。
这一下倒好,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天下英才半数出其门,可算是一下点了火药桶了。
在朝堂上的有一个算一个,不是袁家门生,就是袁家故吏,要么是和袁家有姻亲关系,不然便是与袁家几代通好。
于是乎,方才被曹操挑拨,互相提防忌惮,怀疑内应的众人,又一次站在了统一立场上,并且乌泱泱一群,势力比原先的帝党还大。
大量原本中立的朝臣,也不得不因为曾与袁家牵连,而被裹挟站在了曹营的对立面,反对起曹操那番袁营内应的说辞。
刘繇得见此景,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等变化,暗道一声遇事不决护刘表是真的好用。
眼见大势在我,他赶忙以帝党领袖的身份站了出来,接过众人的话语权。
“曹贼!蛊惑人心,造谣生事,污蔑我等朝廷重臣,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我是袁营内应?我还是说你是袁营内应呢!
按照你的话说,你此番领兵出征,得天子信任,将国事托付。
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在宛城狎妓,强抢张绣叔母,以至损兵折将,将朝廷精锐付之一炬,何等荒唐可笑?
有辱斯文,丢我大汉丞相之颜面,繇羞与你为伍。
况且真要论起来,你此等行径,与孙权一般无二,将朝廷大军白送给张绣,以作其进身袁营之功绩,更将已经收服的南阳重郡,拱手相让。
岂不正是你口中唐周、潘隐之流?
再看汝之麾下,如蒋干、夏侯惇、毛玠、夏侯霸、乐进之流,他们到底是朝廷之臣,还是袁氏忠良?
对了,你或许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吧?
兖州刚送来的最新军情,你麾下心腹大将李典也已降袁,鲁国失陷,鲁王生死不知。
历数几次战事,曹丞相麾下简直遇袁便降,以一家降袁之人,比肩天下诸侯,堪称潜藏在朝廷之中,最大袁臣窝点。
汝这袁营内应头目,安敢在此贼喊捉贼,污蔑我等汉室忠良?”
言罢,刘繇大袖一甩,朝刘协请命。
“陛下,无需犹豫了,此等袁氏忠良,死不足惜。
臣请斩曹孟德!”
曹操:“???”
我.%#@&!
欺天了啊!
我能成袁氏忠良?你们还有脸说我欲加之罪?
曹操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一面倒使帝党众人互相疑窦猜忌,不再铁板一块的局势还能被推回来?
他的眸光不由盯上场中一人,正是刘表。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刘景升打仗的本事半点没有,但团结士人,明哲保身的本事堪称一绝。
而更令他惊疑的,是刘繇口中提及的另一件事。
李典!
李典也降袁了?并且还使鲁国就此失陷?
不是吧?我都已经三令五申,降袁者九族皆灭,李典他怎么敢的?
要知道他李家可是豪强大族,培养李典这么多年,眼下他却为了做那袁臣,连自家偌大家族,都不管不顾了?
他袁公路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李典这般死心塌地,不惜赌上全族性命?
曹操真是越想越气!
这帮人现在为了降袁连家族血亲都不要了,妻儿老小都不顾了,诛九族的罪名都不怕。
他以后又还能派谁出去领兵作战?又还有谁能值得信任呢?
万一下次又出来一个不顾家族上下,一心只想降袁的袁氏死忠,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啊!
李典,袁术到底给你许诺了怎样的好处,让你这般死忠于他?
只可惜现在连给他多想的时间都没有,面对刘繇咄咄逼人抓着宛城之败的荒唐诘问,迎上群臣一面倒的舆论,耳闻那一声声“请斩曹孟德”的请命。
曹操笑了,他忽得惨然而笑,其声凄惶。
“操在外为国死战,一身披肝沥胆,尽忠王室,几次冲锋陷阵,于战阵之中险死还生,九死一生,回到洛阳。
不想他袁公路杀不得我,却要在朝堂之上,被尔等碌碌无为,遭受袁术内应蛊惑犹不自知的自己人,诛杀于朝堂殿上。”
他说着,虎目含泪,朝天子拜曰:
“陛下啊,宛城之败,非我故意通袁,实在是中了张绣的诈降之计,遭了袁术算计。”
他言辞恳切,将张绣夜袭之后,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多少次濒临绝境一一道来。
“若非操之爱将典韦以死效忠,如无操之爱侄曹安民以命断后,倘使不是操之爱子曹昂舍身换马,操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我曹家满门忠烈,臣一生平叛讨逆,护我大汉河山,不想今日竟遭小人诋毁,说我是袁氏忠良,岂不冤枉?
请陛下斩小人,亲忠良,明是非,辨忠奸,否则此行死难之数万汉军,安能夜枕青山?
我曹家数位亡魂,岂不日夜悲哭于九泉之下。”
见曹操说的动容,原本言说他是袁氏忠良的群臣,也不由面有讪讪之色。
这宛城一战,曹操的爱将、爱侄,甚至培养的继承人都死了,这要再强说人是袁氏忠良,明为平叛,实行孙权之实,将南阳拱手相让之类的,也确实有些牵强了。
而高台龙椅之上的天子刘协,见此一幕,可算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们终于想起来,要我这个天子来明辨忠奸了。
说实话,刚才曹操拔剑对刘表,两方人险些打起来的一幕,好悬没给他吓坏了。
真怕他们一触即发,两方大军就此大战一场,那样洛阳就完了,他这个天子也差不多做到头了。
特别是听说了那番袁术阴谋论,刘协真是怎么也没想到。
别说自己了,居然连自己的父皇,大将军何进,乃至于董卓那般可怖的人物,都是他计谋下的掌中玩物。
此等绝世凶人,若不能整合大汉九州之能人义士,倾举国之力,孰能敌之?
所幸曹丞相到底是曹丞相,几次三番连拉带扯的,把双方之间的核心矛盾,从剿除国贼上,转移到了袁术可怖,小心内应上,再牵扯到后面的谁才是袁营内应,以及眼下他曹操到底是不是袁营内应。
这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了,要说他曹孟德是不是大汉忠良,这个还真得存疑。
但说他是袁营忠良,这绝无可能。
本来刘协也有平衡两方实力的打算,眼下这个时机却是正好。
只见他双眸半明半灭,谓群臣曰:
“孰忠孰奸,朕尚能明辨。
太傅、太师,太尉等,此皆良臣,忠心汉室,是以先帝简拔以遗朕。
岂可因袁逆算计,猜忌忠臣,草木皆兵,杯弓蛇影,诚恐因小失大,以失汉室人心。
丞相曹操,庶竭驽钝,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命之为西园校尉,此先帝练之新军,欲朕倚之匡扶社稷之期许也。
后因董卓乱政,使西园新军离乱,所幸曹相匡扶汉室之心矢志不渝,于大河之上,救朕于危难,还之于旧都。
胜败乃兵家常事,试问诸公有几人不曾败于袁逆?今又岂可因一场兵败,就断言通袁之事?
依朕观之,尔等皆非袁臣,都是我大汉股肱忠良。
此刻国祚倾颓,更当团结一致,共抗外敌,岂可自生内乱,给袁逆可乘之机?”
刘协这番话说完,这才看向曹操。
“话虽如此,不过曹卿,你此番兵败,实在荒唐,有辱丞相之名。
朕当罢相!
既然曹卿言说朝中恐有袁术内应,且言之凿凿。
今便任你为御史大夫,专司监督朝臣,调查内应之事。”
说实话,依刘协本来的想法,他是打算命刘表出言,借着宛城之败,罢了曹操的相职,然后给个司徒之位,负责民政、户籍的。
反正这块权力,本就握在尚书令荀彧的手里,就算给了曹操,他也还是会继续让荀彧打理。
可今日刘表与群臣裹挟自己的场面,属实把他吓到了。
他是发现了,如果曹操这把剑不够锋利的话,他也还是个傀儡,只不过是群臣操控的傀儡。
因此不如借着这次袁术内应的舆论,让曹操去当群臣的悬顶之剑。
如此既能安抚被罢相的曹操,也能迫使群臣不得不向自己这个皇帝靠拢,更加的依靠自己。
闻听天子的这番安排,曹操心下松了口气,最难的这关过去了。
至于说罢相?
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名头罢了,他曹孟德实际上是不是丞相,又不是你天子一句话就能决定的。
就像天子现在罢了袁术的大将军之职,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袁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节制南方兵马,还节制南方兵马。
不过趁着这个机会,倒是可以暂且给小皇帝示弱,假意臣服,以谋事后。
心中计较已定,曹操遂长拜曰:
“陛下圣明!
操兵败宛城,以至今日,与人无尤。
只是我那爱将典韦,爱侄曹安民,爱子曹昂,皆为国尽忠,死于王事。
他们皆是臣的挚爱亲族,嫡亲血脉。
每每念及他们无名无分的夜枕青山,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操就涕泪横流,悲从中来。”
没等他说完,刘协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服软了,表示自己可以接受罢相,但还想要点好处。
左右不过是几个死人,刘协也不在乎,当即下令封赏。
“曹卿所言甚是,将士们为国捐躯,朕自不能寒了人心。
今当追封爵位,以彰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