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传：本宫踩碎凤冠登帝位 第194章 泪血洇文哀庶殍，精诚动阙恸黎肠（权谋线）

斋戒三日期满。是日五鼓初动，残月衔山，疏星犹缀，永寿宫中早已灯烛荧然。魏嬿婉洗尽铅华，脂粉不施，只将满头青丝如瀑，细细抿就一个寻常的满洲小两把头。通身上下，不见半点珠翠光华，唯在乌云髻间，横贯一枚素银扁方，冷光内蕴。

身上是一袭月白实地纱暗云纹袍，外罩石青葛纱平纹对襟褂子，领口袖缘皆滚着寸许宽的青缎窄边。腰间束一条玄色素缎宫绦，垂下长丝，别无佩饰。足下踏一双青缎素履，厚底无绣。衬得她一张脸愈发苍白，眉尖若蹙，凝愁锁恨。春婵、澜翠并几个贴身太监，亦皆青绢素衣，屏息敛眉，垂手侍立两旁。

卯正三刻光景，一乘四人抬的素围青呢小轿，早已悄默声儿地候在宫门首。魏嬿婉搭着春婵的手，款款登舆。轿前并无华盖仪仗，只四对素纱宫灯在前引路，灯罩上墨迹淋漓，端端正正写着‘诚祈甘霖’四个大字。轿子行在宫道上，六宫寂寂，唯闻轿杠“吱呀”、脚步“沙沙”，碾过那露水沁湿的甬道，映着宫灯，竟似滚着金星一般。

轿至先农坛神库前稳稳落下。此处的坛壝，经礼部并钦天监昼夜督饬，早已铺设得纤尘不染，齐整非常。坛高不过三尺，黄土夯实，上覆洁净的芦席。坛心设着香案，案上供奉着三牲、新麦陈黍、清酒素果。香案正中的紫檀托盘里，端端正正供着翰林院诸词臣焚膏继晷、以青藤纸工楷誊就的祈雨祝文，字字墨饱，殷红如血。

坛下东西两侧，乌压压跪满了奉旨前来的王公宗室、部院大臣，一个个屏息垂手，鸦雀无声。大学士汪由敦、梁诗正立于文班之首，工部尚书哈达哈、理藩院侍郎德保等亦在其列，人人垂首，面色各异，心思难测。独那和亲王弘昼，却未列班次，只在坛旁临时支起的一座敞轩内，斜签着身子歪在一张铺了锦褥的紫檀榻上，半阖着眼，意态疏懒，手中闲闲地捻弄着一对温润生光的和田青玉鹅。

坛外栅栏边，更有无数闻风聚拢的百姓，扶老携幼，挨挨挤挤，伸长脖子望着。见那素轿落地，人群里微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旋即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余下千点万点的眼光，都凝在那坛上，盼着甘霖早降。

辰时正刻，三通静鞭响过。魏嬿婉搭着春婵、澜翠的手，款款下轿。早有司礼内监躬身捧上赤金盆儿，盆中清波微漾，浸着新折的嫩柳青柏。她伸出纤纤玉指，蘸了那带着草木清气的甘露，轻轻濯过素手。礼部一位须发如银的老赞礼官，颤巍巍趋步上前，朗声宣道：“吉时已至——请令妃娘娘——登坛——告天——！”

霎时间，四下里万籁俱寂，连风丝儿都凝住了。千百双眼睛，灼灼然、切切然，尽数落在那素衣翩跹的纤影之上。

魏嬿婉深吸一气，眸中清泪泫然。她轻轻推却宫人搀扶，竟俯身褪去足下青缎素履，效古法而行跣足请罪之礼！春婵、澜翠惊呼“主儿！”，欲阻不及。但见她玉趾纤纤，一步，一步，踏向那寒彻肌骨、凝霜缀露的黄土祭坛！碎砾如刃，硌刺足心，她却恍若未觉，纤影凝定如岱岳临渊。

坛下登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息嗟叹。哈达哈等满臣面沉似水，唇吻微翕，终未敢置喙。汪由敦、梁诗正等则目含激赏，颔首低回，眶中已蓄清光。百姓间悲声渐起，呜咽难抑。

魏嬿婉行至香案前，素手拈起三炷上品线香，就长明灯引燃。香烟袅袅，亭亭直上，没入微明的曙色之中。她双手奉香，高举过顶，面朝浩渺的苍穹，深深三肃。礼毕，方将香炷稳植于青铜云纹炉内。香烬簌簌，落于素罗袍袖之上，亦浑如不觉。

赞礼官再唱：“恭奉祝文——！”

魏嬿婉转身，素手自紫檀托盘中捧起那卷青藤朱字的祝文。柔荑与丹文交映，惊心眩目。她徐徐展卷，仰对苍穹，俯临黎庶，清越而悲怆之声，穿破凝滞，朗朗而起，字字如金石坠地：

“臣妾魏氏，诚惶诚恐，稽颡顿首，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驾前：伏以乾德广运，而灾眚时警；圣心焦劳，而苍生倒悬。今豫省之域，亢旱肆虐，累月无膏。赤地千里，河枯井竭，禾黍尽焦，野绝青草。嗷嗷黔黎，流徙载途；哀哀鳏寡，委骨沟壑。更有析骸易子之惨，惨绝人寰；饿殍相枕之悲，悲恸九霄！此皆臣妾等凉德，未能上格天心，下抚黎庶之愆尤也！臣妾虽处深宫，闻此凶耗，五内崩摧，寝馈难安。圣上仁覆寰宇，德被万方，此刻銮舆南巡，心系北顾，焦灼之情，百倍于妾！”

念及灾民惨状，其声哽咽，珠泪潸然，溅落于展卷祝文之上，将殷红的‘焦禾’、‘饿殍’、‘析骸’诸字泅染，恰似点点啼血：

“臣妾自知微贱，德薄位尊，本不敢僭越，妄渎天听。然目睹生民涂炭，如沸如煎，实不忍坐视！今冒死跣足登坛，沥血剖心，伏惟昊天上帝、后土神只：垂慈悯之念，鉴此哀忱！收炎威，布甘澍，苏焦壤，活枯苗！拯豫省万民于汤火，解君父南顾之忧煎！若蒙天眷，普降甘霖，则所有僭越之愆尤，灾眚之谴罚，臣妾魏氏一身任之，虽斧钺加颈，万死无辞！若天意未回，灾厄未解，亦是臣妾精诚未至，愿以身代万民之愆，永堕沉沦，绝无怨怼！惟祈皇天，哀此烝民！不胜涕零哀恳之至！臣妾魏氏冒死顿首谨奏！”

祝文诵毕，她已咽不成声。双手高擎祝文过顶，复又深深跪伏于冰冷的坛土之上，额抵寒壤，久久不起。那素绡裹就的纤影，在寂寥的祭坛间，渺如微芥，孤若寒鹤，仿佛承负着万姓之重。

坛下汪由敦、梁诗正等早已涕泗滂沱，见魏嬿婉伏拜，即率百官齐齐叩首，山呼之声如雷贯耳：“苍天垂悯！佑我黎元！” 声浪排空，震动宫阙。百姓更伏地如潮，哀泣之声震野：“娘娘慈悲！老天爷开恩呵！”

敞轩之中，和亲王弘昼亦敛去了平素惫懒之态，端然危坐。目光越过攒动的人丛，凝注于坛上那抹孤绝的素白，唇角牵起一丝幽微难辨的弧度。哈达哈、德保诸人，在这撼动宫阙的悲泣与赤忱之前，面若槁灰，亦只得随之俯首低眉。

晨风骤紧，搅动坛上香灰，更拂起魏嬿婉素绡袍裾，猎猎翻飞。天际浓云如墨翻涌，自西北方沉沉压境，尽掩熹微的晨光。一丝浸染土腥的凉意，悄然渗入灼热的空气之中，若有似无。

春婵与澜翠疾趋而前，欲搀扶几近委顿的主子。魏嬿婉抬首，泪眼迷蒙地望向翻涌的墨云，苍白的唇畔，掠过一丝杳不可察的涟漪。她任宫人搀扶，赤足缓步而下，每履阶陛，辄留微带洇痕之迹。坛下万姓凝眸，如追晦暝间一线微明。这场以苍生为注、以己身为弈的危局，首着既落。

待行至汪由敦、梁诗正身前数步，两位老臣早已撩袍跪倒，口中犹自低呼：“娘娘仁德格天，实乃苍生之幸！” 百官随之俯首如涛。

魏嬿婉略抬素手，“二位阁老请起。” 春婵、澜翠急趋虚扶。

待汪、梁垂手恭立，魏嬿婉眸光扫过二臣清癯的面庞，复远眺坛下哀哀黎庶，黛眉深锁，忧色愈重。她略一沉吟，朱唇轻启：“汪公、梁公，” 她称谓的庄重，“今日告天，不过尽妾妃一点愚诚。然则……妾心中另有一结，如芒在背，不吐不快。”

汪由敦忙躬身：“娘娘心悬社稷，旦有圣虑，臣等敢不悉心以闻？” 梁诗正亦屏息凝神。

魏嬿婉幽幽一叹，似负千钧：“圣驾南巡，本为社稷劬劳。然……豫省赤地千里，饿殍盈途，百姓身处倒悬，人心浮动，譬若危巢之卵。恐有那愚顽不肖之辈，或惑于流言，或迫于饥馑，妄生猜度，谓……圣心何以不眷北顾？南巡何以竟忘黎元？此等无稽之谈，若任其滋蔓，非惟上损圣德，下摇民心，更恐酿成肘腋之患，于赈济大局，百害而无一利。”

语至此处，其声愈沉，面上忧国之色，透骨而出。汪、梁二人闻言，面色亦是一凛，显是心同此忧，唯祈雨大典在前，未敢轻言。

魏嬿婉稍顿，眸底决然之光一闪：“本宫思之再三，以为告天祈雨，仅可稍慰神听，未足安万姓惊惶之魄。当此危局，朝廷亟需立施仁政，昭示圣恩如海，泽被苍生。本宫欲于京畿设棚亲施，以宫闱撙节之资，略备薄粥敝衣，周济流徙待哺之灾黎。此一举，一解倒悬之急，二彰圣主虽銮舆南指，其仁心慈念，无时无刻不系念北地疮痍！使万民咸知，君父之恩泽，如日月行天，无远弗届！”

此语一出，汪由敦、梁诗正如闻惊雷，抬首望向眼前素衣清减的令妃，目中激赏、敬服之色，几欲夺眶而出！亲临布施！非大勇大仁者不可为，直面灾黎混乱，承担莫测之险，然其收揽人心、彰显天家慈悯之效，远胜万语千言！

梁诗正激动得须发皆颤，深揖及地，喉中哽咽：“娘娘！娘娘此念，真社稷柱石，黎庶慈航！非但活民命于沟壑，更可令天下苍生，沐浴圣上如天之德，体察娘娘恤民如伤之心！流言邪说，自当冰消瓦解，惶惶民心，立见安堵！老臣……老臣五内感佩！”言至动情，浊泪纵横。

汪由敦亦是心潮翻涌，素来持重，此刻亦难抑激赏，拱手道：“梁公所言，字字珠玑！娘娘此议，洞烛幽微，切中肯綮。以娘娘万乘之尊，亲履尘泥，抚恤民瘼，此等仁心义举，必能上感穹苍，下孚众望！昭圣德于当下，固磐石于未形，实乃安邦定鼎之良谟！臣汪由敦，心折首肯，钦服无地！”

魏嬿婉闻此恳切之词，玉容之上无半分矜色，反添凝重。她微微颔首，目视远方哀鸿，缓声道：“二公过誉了。此为本宫分所当为。然事体重大，且贵神速。圣驾在外，京中诸务，赖诸公勠力同心。故烦请二公，即刻将今日告天情形，并本宫亲施之意，连同豫省急报，六百里加急，星夜驰奏御前。务使圣心早悉下情，宸断早定乾坤。”

“臣等谨遵妃令！” 汪、梁齐声应诺。

魏嬿婉方略舒胸臆，眉间忧思未散：“祈雨礼成，此非议政之地。布施细务，如米粮采办、场地择定、人手调派、章程拟议，皆需详加推敲，务求妥帖周至，方能惠及真困，免生纷扰。请二公移步养心殿东暖阁，本宫更衣即至，与诸公共商大计。事不宜迟。”

“臣等恭候凤驾！” 汪、梁二人再拜领命。

当下，魏嬿婉登舆先行。汪由敦、梁诗正亦不敢稍懈，匆匆登轿趋赴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