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 > 武侠 > 荒秋 > 夜阑人静 (1)

荒秋 夜阑人静 (1)

作者:杏花梧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5-02-11 00:48:00 来源:平板电子书

这是一个时代,一个关于七座城池的故事。有些人在故事中找到了自己,有些人却丢失了。生活在大荒中的人或是迷惘,或是放纵,也才为这个时代繁添一轮美奂的精彩。

时代当然和人离不开。

有几个人,的确需要提一下。

※※※

※※※

造时势的人

※※※

※※※

别人的眼里,谢昀殇从来是个温吞的人。

像沈家这样的大族,一个外姓人哪里会被放在眼里,何况他的娘亲一直被认为不干净。

对沈蓉指指点点的人无疑都把私奔的事挂在嘴中,他们幸灾乐祸对她的命运编排,以“被男人搞大肚子便抛弃”的言论肆意挖苦,把对她的妒嫉倾囊宣泄出来。

沈蓉不理。

她一心都在孩子的身上。

凉园,他听着她讲外面的世界。她有七巧心思,把所有的事都描绘得动人;她也有倾心教诲,与他说尽各式各样的人。

这时候,他只懂得快乐,每天都在巴望着踏出这片凉园。

这种期盼直到外公把他从凉园里接出来才结束。

冷冷凄凄的凉园将沈蓉的生命消磨殆尽。

谢昀殇第一次看见外公的悲伤,那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睛带着红丝,死死凝盯着不再眨眼的娘亲。

外公憎恶地把他拎起,丢到一间房里。

房间实在比凉园的宽敞,他却以为幽暗得很。他瘫坐在床前,呆滞地望向空空如也之中,不知许久过后,终究目光才锁在了房中的书架上。

从此他读书。

偶尔来送食的外公看了三年,突然心软了,突然答应让他去私塾。

那一天,是他第三次见识到那样多的人。

第一次是那些人对娘亲的千夫所指,第二次是那些人在灵堂前的喧哗粗鄙,第三次是嘲笑。这一刻的嘲弄是真真切切直对着他。

少年们让他从娘亲口中听来的世界崩塌。

于是他开始沉默,渐渐欲言又止。

一个温吞的人,怎么可能成大事!

※※※

所以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谢昀殇,只因他淡淡地道:“我有话说。”

每隔五年,七城城主难免会约在一起,彼此交代琐事,沟通贸易,或者热络感情。通常能够跟着前来,已算是许多年轻人的荣幸。所以通常他们都是噤若寒蝉着呆在一旁,出声的不敢有几个。这时,这些闷声的人难免该向谢昀殇看去。

对他不识的人自然有些震惊;对他相识的人却只有讥笑。

在世人的眼里,一个温温吞吞的人实在说不出许多道理。

还有人睁着眼睛将他细细琢磨,江城的孟楪。

唐城富甲,号称以一城财银便同其余六城平分秋色,作为唐城的表率,沈家自是地位超然。可是二十五岁的江城孟楪却在三四年来异军突起,如今声势竟也隐隐能同老一辈相抵。

孟楪抚了抚衣襟,笑道:“沈老爷子,这是您家的公子?”

沈东庭的椅子摇曳,轻声道:“我已是老糊涂,年少一辈很少能记住。”他挪了挪脑袋,向着沈洛道:“小鬼,你为孟少主引荐。”

五十一岁的沈洛竟也要被称作“小鬼”。

他道:“沈蓉的儿子,叫做沈……”

铿锵有力的一声将沈洛打断:“昀殇,谢昀殇。”

沈洛的面色立时阴沉。

他实在想不通在私塾教书的四弟为何非得偏袒这个犊子,百般请恳,也要将人列入此行之中。

话里面只有稍略的争执,然而像孟楪这样的人物已然能够听懂。

孟楪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名字,在“谢”字之上,语气甚至有把玩味道的加重,随后道:“嘴巴长在你的脸上,只要不那么荒唐,但说无妨。”

谢昀殇礼数周到,向每个身份超然的城主都有过作揖,才徐徐道:“我有些痛入骨髓的忧心想向孟少主请教。”

他的眼目上闪动着光。

孟楪看得出他的欲望,淡淡一笑,也不推搪,果断问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忧心计较?”

谢昀殇沉默片刻,直视向对方,斩钉截铁地道:“蛮夷外邦。”

他的年纪实在会让人轻瞧。然而话才出口,许多城主都敛去了微笑。目光犹如长箭钢刀,钉在他的身上。

承受着诸般目光,有些年轻人会失意紧张,有些年轻人会得意激荡,谢昀殇却把所有的情感隐藏。

他说话显然经过了思量:“江城作为大荒的中心,对于一些边域的切肤之痛难以体会到。可是唐城以外有着南域,寒城以西是无际的西海,鬼城在沙漠中仍要面临着北藏的蛮人虎视眈眈,侠城更花了大把精力在驱逐东疆的鬼彝。”

这些话的确在会上很少被提及,各处城主的目光禁不住凛凛。

他们虽不吱一声,眼光中却早有了千言万语。

这些当然被孟楪看在眼里,他的眉宇自然而然地锁紧。

随后道:“大荒有百年,七城相依附。可是毕竟各有各的活法,自然也有些难处。这些外族的麻烦当然存在,但是不去理睬,岂非也百年相安?”

谢昀殇淡淡道:“只是真有安宁吗?”

孟楪倾耳,实在知道接下去才是谢昀殇要说的话。

谢昀殇沉声道:“月余前,寒城有一批船货因为天气被荡到了西海,转瞬间便被洗劫;去年秋冬,侠城有十一个好手在疆域前喝酒,不等醉,脑袋却被摘了下来。”

他吐字很轻,敲在两个城主心头却像是重击。

他们霍然立起,面上有愤怒,也有惊震。

孟楪当然也要去撩拨一下话中的缝隙,只听他道:“这些都是各城的机密,谢公子知悉得却分外详尽,莫非沈家在各地都安布了眼线欲耍心机”

这番话强而有力,一旦无法处理妥当,由此引来的猜忌就不会穷尽,唐城和沈家顷刻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有时候外人对你的打压,实在只需要致命的一两句。

终究谢昀殇年轻,此时难免显得吃力。

突然,沈东庭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道:“这些话难道是秘密?”

场里人的眼光无疑向着老人家看去。

孟楪从来不指望一两句话就能够剥夺沈家在大荒的势力,却也想看看沈东庭有什么法子应急。

他略带着深意,道:“难道老爷子也掺和在这里?难道许多命令是按您的话执行?”

沈东庭露出老人才有的迷糊,根本不做搭理,淡淡道:“那几天和几个生意场上的老友相聚,你一言我一语感慨大荒的事情。等你们到了我这样的岁数,嘴巴也就不紧。这些话都当作琐事家常,想不到竟是各城的秘密。这些话只怕被一些别有用心小崽子听去。我要向诸位道声‘对不起’。”

他的话中有揶揄。

那句“别有用心的小崽子”摆明说的是谢昀殇,暗地却是在冷讽孟楪。

话中有几分实虚倒是说不清,却也不会有人钻牛角尖地估计,这些当然是沈东庭的辈分所带来的东西。

于是看向谢昀殇的目光渐渐柔和。

侠城城主叫做董志清。

他拱手,道:“贤侄既然有胆量登高一呼,或许心中已有了计?”

这句话竟是逾越了孟楪的。

谢昀殇道:“有。”

董至清道:“不吝赐教。”

谢昀殇果敢道:“给我一支强军。”

※※※

华灯初上。

作为交通要塞的江城向来不夜,琳琅满目俱是烛光,罩在各式各样的灯笼下,有的朦胧,有的动容。

夜晚的风总是凉的,孟楪正想用凉风来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

那个可笑的小子说了一句可笑的话,的确引得哄堂大笑。

孟楪却笑不出来。

那时,他的眼睛犹有注意。他禁不住真真切切盯着董至清和卢方,他们同样没有笑意。

或许潜意识里,他们已经动心。

那小子的话既能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二人的心弦,也必定会在其他人的心间迂旋。

现在那个可笑的建议并未得到通过,却无人能保证私底下不会有动作!

即便到了最后只有三城联手,也足够造就轰动。

不笑的人让孟楪上心,笑的人更让孟楪忧虑。

他分明看到沈东庭也跟着笑。

别人的笑或许只是嘲笑,沈东庭的那抹笑无论如何看去,却都很会心。

孟楪的声势固然浩大,却还从未有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胆量,而沈东庭则向来是他顾及的。

如若那个姓谢的小子就是沈东庭的唇舌,那些痴人说梦般的话实则是沈东庭的考虑,必定有一天就会成形。

到时候谁又会在乎自己?

孟楪的脚步安静。

风渐急,店家的商帆如被二三十只手拍扯。

他的衣袂也被吹得散乱,仿佛能将一切吹得分崩离析。

突然他想到了刚才的一句话,于是在这样凌乱的风中,他有了决定。

※※※

窗外的风拂过太急,以至沈东庭只好把窗户合拢。

密闭的屋间里难免就热了起来。

那一只稍略闪动的烛光简直都可以把人炙烤一般。

沈东庭褪下长衫,将一众被褥扫荡在床下后,他贴着带凉的床板,趴着。

腰上的顽疾已让他在不能躺倒。

在人前,他或许还是一副硬朗的样子,实则也了无多少时日。

感叹时日无多,所以平常他既睡得很少,也很晚。

然而像现在这样的昼夜还未入眠的情况却也委实不多见。

“笃,笃”。

有人在叩门。

这个沉夜,难以眠睡的人实在不少。

沈洛是被人叫醒的,听见一声“进来”,于是脚步轻轻,推门拢门皆不发出任何声息。

他满脸还带着疲倦,道:“二伯……有什么吩咐?”

不自觉地,他还打着哈欠。

沈东庭道:“有些事我想问你。”

沈洛还在晕晕沉沉,眼睛一睁一闭,道:“您问。”

沈东庭道:“对于那谢小鬼的想法,你有什么提议?”

立刻沈洛清醒,头疼欲裂。

自从沈蓉将他最心爱的儿子阉割过后,他心中已埋下了毒怨,即便错因的确在他那儿子身上,他也认为沈蓉不应该下那般重的手。沈蓉住入凉园的那些日子里,谩骂唾厌的人里从来都有他。直至沈蓉死去,这份毒怨仍是难消,随即就蔓延在谢昀殇的身上。

他不做思想,已开口诋毁:“痴心妄想。”

沈东庭默默地摇头。

沈洛无疑已是下一代中最杰出的那个,只是狭窄的心胸许多时候都会坏事。偌大的家业,究竟该如何托付?沈东庭心里充满着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赌一把。

他道:“有痴心就不怕妄想。”

沈洛一怔,道:“二伯的意思?”

沈东庭道:“一支军队,多么有趣的想法。”

沈洛沉默。

沈东庭道:“其余六城缺资金,唐城缺的是才情,如果真能招揽一帮有武才具文情的人,莫说是打击外夷,便是这大荒之内,也必横扫千军。”

即便是趴着,沈洛依旧能瞧见沈东庭目光闪烁而过的豪情。

沈洛瘫坐在椅子上,几分失落,道:“二伯真的相信那个杂种?”

沈东庭没有说话。

忽然间把沈蓉想了起来。

他笑笑,道:“小蓉啊,你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

※※※

踏杀伐的人

※※※

※※※

他们经历的这些年,到处都是血,可以染红一片绿野,可以润湿万粒黄沙。

他们并不怕浴血,刀枪溅起血花一片本就是军人的责任。

只是这一次,该轮到他们血水干涸。

五个人。

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被一支三十多人围困的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现在他们藏身在战壕的残垣,只有沉重的脚步和簌簌地风声在四处徘旋。

段骆敲着墙面:“该死!”

的确!与队伍走散已经是不幸,行路的途中还被三十几人的轻骑发现了踪影,一路追击。

现在五人退无可退。

只有关鸠还未忘记鼓舞士气:“我们还不能死,还要活下去。”

他的话并不能激起别人的勇气。

胆子小的方单不停地抖栗。他抓着关鸠的手臂,道:“关头,你要带我们出去。”

关鸠摸着他的头,很轻。

笑容也轻,发紫的唇有一丝抽动,道:“当然要出去。你在老家还有娘亲。”

他指了指段骆,笑道:“再过几年,你还要当别人的夫婿。”

关鸠的放松让一些人喘了口气。

连段骆也忍不住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葛正南,开着玩笑:“阿葛是想着回去吃肉。”

葛正南搔搔脑袋,陷入窘境。

众人齐笑。

便是赵子慕也难得弯了弯嘴角。

他的话从不多,人也很少站在居中。

这时候关鸠把目光挪向他,道:“你回去想做什么?”

赵子慕摇摇头。

他实在从未想过。

余剩的人都知他的性格,也不去深究。

不过一会儿,究竟他们的脸上再没有了死丧,这当然是关鸠的本事。

一旁看着他们,关鸠悄悄苦笑,忍不住又浮上稍许心事。

他念着他的妻子依雪,他想着他的儿子独往。

如果不自欺欺人,他实在不认为可以再见。

想过以后,他咬着牙,结下诺言,一定要让这些孩子们逃出生天!哪怕一个也好。

还是方单忍不住探出头,随后整个人筛糠一抖,癫道:“他们要来了,关头,他们要来了!”

马蹄践踏了一整片荒原。

关鸠握紧拳头,道:“别慌。”

只有最心细的人才听得出他的声音也稍略在打抖。

紧接着他就冷静,下命。

他道:“正南,你护着小方。他的箭或许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一箭能够射倒敌人的统领,我们强闯过去擒拿,就能有资本同他们商量。”

葛正南点了点头,又用拳头重重垒在方单的胸膛上,道:“你别怕。俺便是不要命,也要你活着!”

方单喉头干涩,说不出话。

关鸠接着道:“小段,你脚下快,游走支援。穷寇不追,遇险即退。如同靠你的剑能够割分战场,我和小赵就有空间可闯。”

段骆喝道:“一定做到。”

关鸠举手搭在赵子慕的肩上,笑道:“小赵,你可还走得动?”

赵子慕道:“走得!”旋即挺起了手边的钢枪。

关鸠狂笑道:“很好,那么你我便一起去大杀四方!”

※※※

咽喉中穿出一只枪!

血溅在蛮人的脸上。

可是蛮人没有一刻露出胆怯,仿佛根本不明白接下去是死亡。而是继续举刀扫撞,直到浑身失力后的死丧。

其余人对于他的死亡也以为无关痛痒,仍然狂妄。

赵子慕被逼得只剩下抵抗。

间不容发躲过一刀,后背便已和关鸠的背撞到。

关鸠的情形也不妙,非但胸前挂上不少的血疤,连丈刀也有数寸锋芒被砍塌。

连倒在脚下的尸躯的确有五六具,叠嶂罩在眼前的人岂非更多。

他们或许也未见过如两人这般的凶猛敌人,只在两人身旁组着合围的圆圈,但不敢肆意地靠前。一边在想方设法将两人绞死,一边又有些忌惮远端的弓矢。

阵仗一缓,关鸠和赵子慕倒是有闲气可以喘,段骆不免难堪。

适才一阵冲击,蛮人势大力沉,速度却不快,段骆在其中穿梭,一会儿快剑迫敌,一会儿持剑倨守,扰得他们手忙脚乱。躺死在地上的几人多数都中过他快而窄的长剑,靠他一人的神出鬼没也让蛮人头疼。

然而此刻蛮人稳固下来,他也无法兴风作乱。

蛮人放慢的主要目的,却是藏在断垣旁的方单!

原本实在无人把他看在眼里,或是因为紧张,他以往犀利的箭法也并未发挥得全,只是错失三箭过后,突然一根冷矢悄无声息就抵着蛮人头领的咽喉刺去。

这一箭几欲射中,可惜被一个守住头领的蛮人看破。

那守卫用抹满白色图腾的脑袋将箭接住。

那头领背脊渗出冷汗,但不避不逃,母食二指捏成环,由口中吹出一个怪异音调。

在这抹音色下,围成圈的蛮人们举措缓慢。

缓步逼近间,又是两声尖鸣。

徒然有两人展开脚步,从人群中突出,向着关鸠和赵子慕疾扑。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慌不择路!

偏偏关鸠和赵子慕惯了冲锋陷阵,一番喘息休整过后,提着手边的武器将蛮人的来势顶住。

关鸠的丈刀或许折了几分锋芒,仍是斩人的利刃,从来便凭这把刀杀人。他挥刀,手臂上的筋肉揫结,刹时间迸发出的膂力惊人,锋口不偏不倚朝着一人的脖颈爿去。

刀声脆似龙吟,这大开大阖的一刀犹能断水。

他展现出致命的霸道。

赵子慕截然不同。

他出枪很轻,即便是枪尖已然吻上咽喉,也让别人毫无意料。所以他的枪静,激不出任何风浪,更像只洒墨的笔,只不过洒泼的是红绸般的血花。

他的枪仿佛是轻描。

果然刀斩进了那人的锁骨!

接着枪也直透另一人咽喉!

关鸠和赵子慕却同时顿住。

两人的眼里尽是吃惊,那两个蛮人竟是不闪不避,接下刀枪的方式便是用脆弱的血肉之躯。

关鸠的刀简直砍碎了那人的锁骨。这一刀足够致命,这一刀却无法瞬间要命。还留有一口气的蛮人可以不顾痛苦,双手搭架在丈刀上,用生命封锁关鸠的刀。

赵子慕面对的也是同样情形。

蛮人的咽喉即便被洞透,仍是给了他机会沉下头,下巴死死抵在滚热的枪身,赵子慕试拔过几次,究竟是抽不出来。

兵器无法撤,那么撤的只好是人。两人虽有一往无前的气概,脚下只有却步。

蛮人们再不需要顾及二人,分成三四围上段骆,其余人则终于有机会奔向方单。

葛正南拦身而出。

十多年的横练武功让他的身体健壮厚实,看上去简直犹如一面南墙。

面临铁锋,他早已经做得到面不改色。

可惜他的脸色虽不变,肤色却不得不改。

很快他已浴血。

为了护住方单,许多分明躲避得过的刀口他都选择咬牙硬吃,所做的努力,全是在为方单争取时机。

然而方单实在是胆怯了,他抽箭,搭箭,原本一气呵成的动作因为颤抖的手变得不再顺遂。

一旦弓箭慢下,葛正南的形单影只,终究被人突破。

突然刀光一溅,头颅和鲜血一同抛洒了出来。

※※※

关鸠忍不住笑出来。

他还能笑得出来,尽管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将止。

他的身下全是血泊,如果没有段骆和赵子慕的一路搀扶,实在无法坚持到此处。

三个人跌跌撞撞,奔逃了许久,身后的蛮人跟得不急,追起来却喋喋不休。

人总是有脱力的时候。终究三个人坐下,在荒凉和血水中。

慢慢,眼里只剩下回忆。

关鸠笑道:“这一路,我们走了好多年。”

八年,整整八年。

段骆记得。他初入军中时,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关鸠道:“这一路走得艰辛,这一路也走得血腥。看来,我的路走完了。”

段骆坚定道:“无论是人间路还是阴鬼路,我都跟关头走下去。”

关鸠珍惜地看着他,很久,才去追望红彤彤的晚霞。

落寞悄然占据他的心,一生戎马只换来了这片残红的景。

蛮人更近。

关鸠眨了眨眼睛。

他挣扎着起身,摇坠间,道:“走!”

段骆和赵子慕一同要去扶他,却被甩去。

关鸠道:“你们要走,丢下我走。”

段骆生气,青筋暴起,脸也涨红,囔道:“不行。”

关鸠向来得到手下的钦服,如此时此刻这样的顶撞,竟然还是第一次。而段骆的固执,看起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的。

立刻就是一记耳光。

立马就有一个鲜明的红掌。

有一瞬间段骆似乎被打愣。这一掌实在不轻。只愣了半晌,却仍是倔强,伸手便把关鸠拉紧。

关鸠再次挣脱,叹了口气,道:“命如繁花,你们还未到盛夏,我却已成凉秋枝桠,就凋谢吧。”

段骆眼眶荡出了泪,哽咽道:“那我就陪关头一起凋谢。”

女人泪能招来惜怜,男儿泪总伴着怆悲。

关鸠的手中颤抖,终究忍不住为段骆轻抚眼泪。

这些孩子初来的时候都只有十三四岁,毛头小子,却要和一些浑身冷戾的兵士挤在一起。没有人在乎他们心中的彷徨,也没有人对他们的能力抱有幻想。

他们最常被当作随时能够牺牲的杂兵。

如果心里没有一份对孩子的思念,恐怕即便是关鸠也不会把他们招揽至麾下。

如今,他们简直已同于他的儿子。

关鸠道:“傻子,你们还年轻。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等着你回去成亲。还有乡下失去了方单的一位老母亲。如果没有你们,谁去照顾?”

段骆不能反驳,只能沉默。

终究,抹了一把眼泪,道:“好。”

关鸠松了口气,以为终究把段骆说动。

然则段骆却骤然暴起,一把推过赵子慕,叫道:“关头的话你要好好听。”

接着整个人向蛮人冲去,显然是去拼命。

关鸠非但眼疾,手更快,手刀切在段骆的后脖颈,顿时抹去了他的知觉。赵子慕赶忙上前,扶住垂落的身躯。

风又吹了三回。

关鸠喝道:“走。”

赵子慕眼含不舍,却不会忤逆。

他举步。

关鸠突然瑟瑟道:“等一下。”

赵子慕回头。

关鸠道:“你或许知道我还有一个儿子。”

赵子慕点点头,一向不动声色的他居然也有了些哽咽,道:“您可以放心。”

※※※

※※※

有天才的人

※※※

※※※

长山。

山不在高,却连绵千里,宛如一道屏障,将大荒和南域隔绝。

几年前唐城大军结束了对于南域夷人的扫荡,长山便陷入了空寂。一段很长时间的宁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才有了人住居。

老人今年六十一,砍柴挑水却一肩担尽,如果没有一副硬朗的身板可是不行。

一个十四五虽的丫头叉着双臂,瞪着眼睛,当然不高兴!

她吵闹:“我要下山!”

老人歪了歪脑袋,甚是为难。

小丫头叫做容小筑,十岁的时候被云游在外的老人收作弟子,也跟着行走大荒。只是那时候虽平乱的外邦,内部的争斗又起,后来便搬入了这座长山。三年前,动荡稍减,小丫头才在除夕夜下山和家人聚在一团,却也只有十天的短暂。近几个月来,大荒逐渐安然,门中的师兄从此屡屡下山,每次回来都给她说些新鲜好玩。她心动得紧,也不断提出下山,老人却是不允。

半个月前,不声不响,师兄又出外游窜。

容小筑可不管,这一次真的着急,这一次闹着脾气。

容小筑扁着嘴,囔道:“下山!下山!下山!”

她指着老人的鼻子,气道:“你就知道对尹正偏袒。”

老人松下肩上的柴,空出来的手掐住容小筑的指头,笑道:“你那师兄可是个天才,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他只比你大四岁,却已应付得了山下的纷乱。至于你嘛……”他拧了拧容小筑的鼻子:“有点难。”

容小筑拨开他的手,不服气,道:“才怪!”

老人笑道:“哦?”

容小筑据理力争:“尹正明明就是个蠢蛋。以往钓鱼,他从来也钓不上一杆。”

老人笑意不减,道:“这些胡闹的东西,你最会玩!”

容小筑别过脑袋,小声嘟喃:“我的武功分明也很精致。”

这点老人倒要承认。其实他从来不必为她的武功担忧。小丫头的年纪虽轻,手却巧得紧,单手便能连发七支银钉,就算顶尖的高手也无法轻松便赢。

可是天底下却毕竟不是只靠武功就够的。许多诡计,诸多心机,又哪里是这个天真的小丫头得以应付?

容小筑扁着嘴,道:“何况比我胡闹的人根本大有人在。”

老人挑眉:“你说的是你师兄?”

容小筑挺起小胸膛,道:“我说的当然是尹正。”

虽然不问世事,对于自己的名声,老人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给容小筑递个眼神,让她继续。

尹正不在,容小筑出卖起来简直都粗声粗气:“每次下山,他都尽知道勾搭女孩!”

老人一听,面上却是有笑,道:“你这师兄倒有一些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容小筑连忙叫了起来:“啊,师傅,为老不尊!”

老人皱了皱眉,也觉得不妥,便细细干笑两声,赶紧道:“尊的,尊的。”他打个“哈哈”就要带过,脸皮却实在是不会红的。

容小筑插着双手,一副老气横秋,皱着鼻子,道:“您有一世英名,难道就这样让尹正毁掉?”

老人连忙摆手:“不要,不要。”

容小筑认真道:“你岂非该赶快下山对尹正好好进行一番教导?”

老人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必要。”

容小筑苦着脸:“可是你下了山后,就没人管我能不能吃饱!”

一时间,老人宛如愣头青一般,全然不理会这是容小筑的圈套。

竟然也有些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容小筑偷笑道:“那当然是带我一同下山,再把尹正找到。”

※※※

※※※

花香。

一座城里若满载着花芬,到处便飞满了蝴蝶。

女人香。

一座城里若尽是姿艳才女,哪会有不光顾的男人。

小桃红和小沫绿虽不是这梦城中的头牌,依仗吹拉弹唱的本事却也是颇受仰慕的。她们徘徊在风月,当然也见惯了男人,可是谈及到昨天那个人,仍是兴趣浓烈。

小桃红道:“我便喜欢他那张嘴,甜言蜜语在他话里简直可以当真。”

他的确是个会说话的人。出入庙堂,他的话博古通今;外在江野,又能市井得很;在红袖添香的女人馆邸,便是一颦一笑也被他赞美得如花胜玉。

小沫绿却摇摇脑袋,道:“我却爱他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也色眯眯。”

若是别人盯着这种眼神,她说不定会觉得恶心,只是他……她甘愿被那双眼睛看得通彻。

她想得脸红,发烫,可是却又懊恼。

涵韵坊无疑是少数几个不用姑娘卖身的场合,许多时候小桃红和小沫绿都庆幸得以守住贞洁,可是昨晚,她们的心仿佛也和其他烟柳女子一样,有些放荡。

偏偏那个男子却分外礼让,甚至没想过用强。

小沫绿撑着脑袋,道:“他就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一时间,那张俏丽的脸上密布着惆怅。

小桃红却突然站起来身,突然扯开身上的青素的女装,紧接着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男装。她用袖帕沾水,拭去了些胭脂,再把长发盘束成髻。

然后她道:“好妹妹,你再为我补些影妆。”

的确,如果没有些阴影遮掩,即便是穿上男装也抵不住她姿丽的容颜。

小沫绿没有拒绝,可是不解。

她从抽屉里取来水粉,一边扑饰,一边问道:“好姊姊,你要做什么?”

小桃红道:“自然是去再见他一面。”

她挺了挺胸膛,似乎心中充满了希望。

小沫绿惊异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小桃红揉了揉她圆滑的脸颊,笑道:“好妹妹,以往你精明得很,这时候怎么就愚笨起来了!你难道忘记昨天他是如何做的入幕之宾吗?”

小沫绿道:“他和‘地头蛇’方启刚拼了三个时辰的酒,直把方启刚喝到吐。”

昨夜实在好险有他。在这梦城,谁不知道方启刚是利欲熏心的色狼。涵韵坊从不陪客人上床,岂非正让这种人心痒,趁着坊主不在梦城的时光,自然而然要借机放浪。

小沫绿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在想。

想也想不到,于是着急忙慌:“好姊姊,能不能别勾人心肠。”

小桃红点了点她的脑袋,道:“方启刚没有得逞,当然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小沫绿露着厌恶,道:“谁管他是什么鬼样!”

小桃红道:“以前到是无妨,这一次却必须细想。”

小沫绿苦着脸,脑袋转了转,突然大惊失色,道:“烽火台?”

方启刚能被叫做“地头蛇”,的确是因为他很有手段和人脉,只要不做的太过火,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就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往往得罪过他的人,隔天必会被带到烽火台。

运气好的时候,不过是一番戏弄。一旦方启刚脾气不好,恐怕性命都要丢。昨天,那男子实在彻底得罪了方启刚。

小桃红的这身装束自然是为了赶往烽火台。

小沫绿忍不住想起那男子被打的情况,焦急万分,话里面都有了些责怪:“好姊姊,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讲!”也是连忙去换衣裳。

小桃红却自有一派轻松,静倪笑笑,道:“你放心就好。那方启刚只是在自讨苦吃!”

小沫绿手脚不停,对她的信心充满好奇:“你怎么知道?”

小桃红哪里知道!

可是她却仍然在笑:“我只是认为‘他’仿佛就该是个赢家。”

※※※

女人的直觉往往比算命先生的纸笔还要准。

果然就有方启刚的人前来把他带去了烽火台。他倒也没有拒绝。

到了台前,方启刚还要摆出敞亮的心态,笑言是酒后不服,才再领他来都上三圈。

然则台下围观的,又有几人不知是要对他进行戏谑。

轻一点,则是拳打脚踢;重一点,当真闹出人命。

却没有人有心思叫停。

毕竟这里只是寻花问柳之地。

看热闹的人不少,方启刚也当着面划下比斗的道道。

第一圈乃是赌局。

方启刚的下手可真不轻,分明邀请来了银钩赌坊的第二圣手江玉图。

江玉图就算不是银钩赌坊的扛鼎之人,在他手下输过的人也委实数不清。如果赌骰子,那天他又有极旺的运气,便是赌坊里的第一人也必然不敌。

他跟江玉图赌的偏偏就是骰子。

他们摇六枚骰子,他们比大。无论谁输,就把贴身的内裤当众脱下。

江玉图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手法上也随意,仍是掷出四个六,一个五,一个四。

三十三点已足够大杀四方。

轮到他时,就见他拜天拜地,期盼运气。还在手心中吹出一口气。

还简直是被许多赌徒看不起的样子。

然后骰子便在筒具之中摇起,手法绝不高明。很快,他重重一扣,旋即揭晓,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四个六,两个五,偏偏多了一点。

江玉图气郁攻心,但不破坏规矩,宁可当众丢人,同时把内裤丢了出去。

第二圈竟是书画的较劲。

方启刚的人脉中赫然也少不了文人骚客,他们流连在声色犬马之中,囊中却多半是羞涩,有些时候若没有方启刚的相助,恐怕只剩着无可奈何。

贺桐能得到女子们环萦青睐,一方面自是因由方启刚的帮助,一边也是才思智敏。他的泼墨书向来是使人惊叹的绝技。

一宣白纸方垂,已狼毫湿墨,有笔走龙蛇的豪迈,又不失细枝末节里的真谛,几笔过后即是茫茫的苍云,栩栩之下,一头凌空俯视的猎鹰。

当头盘旋虽是一只画鹰,仿佛竟有实实在在的杀伐之意。

一方的他便是手脚轻轻,他的笔法当然算不上细腻,留着一片恐怕,在宣纸居下动笔。墨水约隐,现出一只古龟的身形。那古龟不凶,不急,怡然自得着仿佛身处在大荒的任何一个角落,浑身上下俱有圆滑,这样的纤柔却让人无敢有一丁点的小觑。

事实上只以画工来论,他与贺桐还有一段差距,可在画意之上,确实是他赢。

那急躁的猎鹰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只波澜不惊的古龟了。

贺桐认败,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额前写下“王八”二字,遂退去。

方启刚终究是忍不住了,终究是要动武的。

他一跃而起,手上便是狮虎拳的起手式,只是毕竟没有立刻出手,没有趁人不备,率先还出声提醒。

梦城的人即便动武,也有些和煦。

他笑了笑,单手朝前一递,不畏不惧。

狮虎拳在于勇,如狮似虎,大开大阖,一旦给足空隙,便是雨点凌厉,而他居然让出了这一步。

方启刚是老手,抓得住这一步,拳堪利爪,一时间已扑出十数招。

他便退,绕着圆形的烽火台退,每退一步,就让出了一分势!他足足退出十步。

这一下他简直不得不输。

若是输在前两局,他至多不过丢一丢面子,这一下他的小命也要当心。

围观在下的人皆抱着看热闹的心,无人为他紧张。

狮虎拳最怕无法起势,如今声势浩大,方启刚当然得意,下一拳挥得更大,更疾!

突然拳头撞住拳头。

所有人难免都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的拳头里也容不下空隙,赫然也是狮虎拳。

倘若方启刚的拳头是利爪,他的拳头便是獠牙。旁人实在想不出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人打架起来居然判若两人。

方启刚拳拳都是向着他的要害而去,他的拳头却是向着方启刚的拳头奔来。

没有退缩的余地,于是只好又四拳相交。

方启刚突然发现再这样拼打下去,率先骨碎的人必定是自己!

※※※

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小桃红虽然猜中了他会来到烽火台,毕竟却是来晚了。

两个姑娘的脸上都是凄凄。

讲故事的老人笑了笑,道:“这个叫尹正的小子可太厉害了,这对斗的三局实质上是南辕北辙,他竟然都有惊艳的表现。”

老人身边跟着一个甜美的小姑娘,突然却横腿扫在老人的屁股上,一边嘟囔道:“不要脸。”

可是小桃红和小沫绿却是管不住了,她们相互痴痴,浅浅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