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天下 第二十六章 沉思往事立斜阳

“九哥走了，有什么话也可以说了吧？”焕王收敛了笑容，神色认真了几分。

赵卿言怯寒的拉了拉大氅，道：“如果你是在问包拯的事，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焕王叹口气：“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不会怪你，你就告诉我，包拯的死是意外，还是你有意为之？”

赵卿言有些不解的问道：“有意为之？”

焕王道：“冉听瞳那个冤案。”

赵卿言闭上眼睛思索片刻，轻轻出声：“冤案？”声音有些冷冽。

焕王深深看着他：“果然是这件事，对吧？冉听瞳是冉桐轩最重要的家臣，于冉桐轩无异于手足，于冉星尘和冉浩煵也犹如父亲。冉浩煵从襁褓时便被冉听瞳收留在身边，待他如子。冉听瞳死后你便将冉浩煵留在王府做你的书僮，名是下人，你对他可是不曾有丝毫亏待。包拯是害冉听瞳冤死的罪魁祸首，你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我身边的下人就没有我亏待过的。”赵卿言骤然出声，语气并不激烈，“十三叔，你很了解我，所以你猜到我的想法也不足为怪。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还向我询问什么呢？”

焕王苦笑：“你可以反驳，我会相信的。”

赵卿言道：“可惜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焕王问道：“那你也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了？”

赵卿言突然笑了：“我如果说我有恃无恐才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太可耻？”

焕王也不禁苦笑起来：“有恃无恐……听起来像是实情。”

赵卿言却慢慢敛了笑容：“十三叔，我不后悔。”

焕王默默点头：“忍了这么久，也难为你了。”

赵卿言看了他一眼，伸手取了块点心放在掌心碾碎，取了一些喂鱼，垂下的睫毛将眸子染上了深灰色的阴霾。

“十三叔，我这几天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我梦见，曾经有一个人一身浅青色的长衫，背着手站在树下，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他让我坐在他怀里，面前放着琴，为我弹我喜欢的曲子。他身上带着清淡的花草的清香，落在琴弦上的手指异常轻柔，怕是碰疼了琴的那种温柔。我仰起头，和他说，‘我想做君子，君子是你这样的吧？’他笑了，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让我一定要做和轻风一样的君子，不染凡尘，不争世事，不困世俗。”

“那之后，很多回，我坐在左边，浩煵坐在右边，他给我们讲轻风的故事。他说是轻风收留了他，对他有如手足，他一生也还不起这段恩情。他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尽自己全力去答谢轻风，在自己死后，不要给轻风留下困扰。”

糕点掉在清澈的湖水中，被泡得散开，然后在沉下之前被游鱼一哄抢夺。食物被抢夺一空，锦鲤摆摆尾巴，四散而去，只留下微漾的水波，再看不见半分曾经游鱼争抢的痕迹。

不知是赵卿言的脸色本就苍白，还是焕王的错觉。偏着头去看亭边湖面的赵卿言脸上除了漠然之下无法掩盖的哀伤与疲惫，还有几丝没有生气的苍白。若要这一个词来形容……

易碎。

焕王不知为何在心中出现了这个词语，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张张嘴，终究还是只能无声的做一个倾听者。

看着湖水，又似在湖水中寻觅着不愿回首的往事，又不忍忘记的曾经，目光很远很远：“这些年，我做过很多次那个梦。”

“夫子……”那个身姿颀长，却从来不曾将我丢在身后的人，却全然不顾我一次次跌倒后爬起来艰难跟上，带着痛楚和委屈的呼唤声。

白色的衣摆，被路面的泥泞溅上了斑驳的泥点，挺直的后背，多了几分匆忙。

他何曾这般匆忙，这般失态？

“夫子，等等我好不好？”我蹲在地上，不抱希望得呼唤了一声，委屈的想哭。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声踩在泥泞中的声音，一只熟悉的手搭在了头上：“对不起。”比起曾经的从容，声音中多了些什么。

焦急？还是自责？

抬起头，轻风的脸上带着几分迟疑：“你还要跟着我吗？那就……走吧。”

抱起了我，他的速度又增加了几分。

最后到达的地方，大概是官府吧？我被留在外面，他则独自走入。

担心、茫然，还有巨大的恐惧，我趁着闲聊的捕快不注意，跑了进去，寻找着轻风。

不知是我太幸运，还是上天再一次将不幸给我，我找见了轻风。

他，对着包拯缓缓跪下……恳求，求他查明冤案，还冉听瞳一个清白……

我在门外哭，咬着袖子，哭得失去了全部思考的能力。我忘记了轻风在说着什么，忘了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管不顾地哭泣，直到轻风走出来。

他看见我的那一刻，脸色苍白，失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很傲，不是倨傲，是傲骨。多日来瞒着我们一次次离开客栈，一次次奔走，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我知道，这份隐瞒，已经是他最后最后对自己尊严的一点保留。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痛苦，我可能连他承受的痛苦的万一，都感受不到。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我的身份，是皇叔。

没有什么比天子更大了吧？皇叔那么疼我，他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一定会！一定！我不想让轻风这么痛苦啊！我要我的夫子！还给我啊！

所以，我在梦里问轻风，我去求皇叔吧？让皇叔放了冉听瞳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那种沉默……我不懂，但我害怕，我怕我帮不上忙，怕原来的那个轻风回不来了。

很久很久，他再一次将我抱起来，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回去……等着浩煵装满了期待的眸子再一次慢慢黯淡吗？

轻风将情绪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带我离开。离开的时候，身后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嗤笑。

我能感觉到，轻风的身体僵硬了那么一瞬，又极好的掩盖，声音轻柔：“来的路上我看见了包子，咱们晚些吃那个好吗？”

我拼命的挤出一个笑容：“好啊！我最喜欢吃包子了！”

那种东西，我一直觉得难以下咽。但我知道，轻风带在身上的银两，和这附近属于轻风宫的产业，已经不见了。五文钱一笼的包子，三个人两笼就够了。

轻风怔了一下，看着我，笑了。笑容那般心疼，而自责，还有更多的什么。这个笑容，和两天之后我让浩煵陪着我，把父王送我的那块足能换几百两金子的玉佩，换了几百两银子然后拿给他的时候，一样的笑容。

我还梦到在大牢里，跟在狱卒身后，轻风脚步停顿，眼中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攥紧拳，再走几步见到冉听瞳时，他却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狼狈不堪，破烂的衣衫也被血与泥染得看不清原色。但他看到我们时，却如往常般微微一笑：“宫主来了？小王爷也来了啊？”目光看向我们身后，寻找着什么。

“浩煵睡得晚，我就没叫醒他。”轻风用平静的声音，说着我都能揭穿的假话。

冉听瞳却没有任何的怀疑：“浩煵还小，总是要多休息的。小王爷也是，他才八岁，你带他来做什么？”

我记得我当时还和他说，说我才不小了，我比浩煵要大好几个月呢。

冉听瞳笑了出来，牵动了伤口，却浑不在意地说没事，挺好的，反正也没多少日子了。然后，和我说：“是呢，小王爷已经不小啦，你以后可是王爷哦，特别厉害。”他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我的头发，又在要碰到的时候猛然停住，应该是怕弄脏了我的头发吧？

轻风突然在后面说，我不敢让浩煵来看你，你就把他当成浩煵吧，他俩都差不多大。

冉听瞳似乎还在迟疑，举在半空的手却舍不得收回去。

我往他那边凑了一些，学着浩煵师父师父的叫他。他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见他没有讨厌他身上的味道，才放下心。我知道我学的一点都不像浩煵，但他笑得很开心，轻风也轻轻地笑出了声。

冉听瞳的手原来那么漂亮，现在却又是泥又是血，指甲都断了——他的手是用来弹琴的，指甲一直修剪得特别整齐。好可怕，指甲断了，肉翻起来，看的我好疼。

大概是弄脏了我的脸吧？他连忙用手背去擦，嘴里不断的道歉。眼中带着愧疚，就想要收回手。

我拉住他的手，用袖子帮他将手上的泥擦干净，然后笑着告诉他：“这下就干净了，对吧？”

冉听瞳费力的把手臂伸出来，轻轻抱住我，仔细的看着我。开始笑着说我和浩煵一样长得像瓷娃娃一样，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我纠正他，说我要做像轻风那样的君子，特别特别认真。他笑得更开心，连声说好，说浩煵以后就是我身边那个追随着轻风的他。

我说：“好啊，我和浩煵绝对不会分开。要是有人敢欺负浩煵，我一定保护他。”

他又笑了，笑着笑着他就哭了，抓着我的手特别用力，贪婪的看着我。

我被他吓到了，又挣脱不开，回头去看轻风，却看到他背对着我擦眼泪。

他……哭了？

我再一次忘记了一切，一切都凝固在那一刻。

最后，冉听瞳跪在地上向轻风磕头，特别用力，磕上就没完了，额头上都是血，直到被轻风拼命拉住才作罢。

我特别奇怪，轻风的力气很大的，冉听瞳却是‘手不能提’。为什么轻风却拉不住冉听瞳？我问他们，他们都没有理我，而是一直在说着另外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一直说，一直说，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直到狱卒把我们强行撵出去。

走到门口，轻风仰天长啸一声，一拳打在墙上，墙上凹下去一个深坑，他的拳头上也都是血。他左手攥着拳，指甲陷在肉里，血就顺着指缝一滴滴的往下滴。

这是怎么了？最近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我为什么突然间什么也不懂了？我想……回去。我想醒来，我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很快就会醒来的。

醒来后，还可以靠在冉听瞳的怀里听琴，和浩煵一起跟着轻风骑马，可以和星尘一起捉蛐蛐。还可以请他们回齐王府去玩……对啊！答应过我一起去汴梁玩的，还没去呢。

我拉着轻风的袖子，一遍遍的问：“这是梦对吧？我们马上就要醒了对吧？听瞳叔叔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是吧？”

问啊问，直到他突然脱力的跪倒，这次是跪在我面前，目光与我平齐。

他双手捏着我的肩，疯了一样向我不断的道歉，说他不忍心让浩煵看到这一幕，委屈我了。

明明只是梦啊，为什么这么真实啊？

肩膀被抓得生疼，抬手，落在掌心的眼泪，凉凉的……梦里，会这么真实吗？

我好迷茫，轻风也慢慢的松开手，想要继续道歉，却觉得“道歉”太过苍白。

“夫子，我好累，想要睡觉，能带我回家吗？”

那大概，是我梦里的最后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