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孟泽 107、上部终

后来，孟泽去九重天上献了鱼鳍。我被梨容带走，扔进了无欲海。

无欲海水卷着我，没有了鱼鳍的本神尊，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游到尽头。这一天一夜，当真不好过，无欲海水如万千游虫，钻进我身上的刀痕里，咬住我的情丝往外扯，多少被扯断我记不清了，只晓得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我对孟泽的情意消了一大半，留下的这仇恨便越来越赫然。

也便是这一天一夜，快要了我的命。最后，我被晋绾寻到的时候，大概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我连个仙形也化不成了。

我听得到晋绾嚎啕大哭：“素书神尊，是谁割了你的鱼鳍，是谁将你害成这般模样？！”

鱼尾费力蹭了蹭她的衣袖，我想告诉她，晋绾，我不担心我自己，我担心我腹中的孩子，可我不晓得她能不能听懂。

晋绾聪明，可她却没有办法，跪在无欲海尽头，声音绝望又悲痛：“尊上，您现在是原身，晋绾不晓得如何给鱼诊脉，您要努力化成仙形才行啊！”

到底是腹中的孩子支撑着我，晋绾又渡了我些修为，五日后，我终于勉勉强强能化成个人样了。

只是晋绾告诉我，腹中的孩子还在，但是……大约是不能留住了。

那时候的本神尊啊，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我这个仙形，勉强撑到了六月。

六月初六，这样顺顺当当的日子，宜嫁娶，宜沐浴，宜贴窗，宜安床。

本神尊在这么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里，诞下一枚死胎。

这娃娃随我，是鱼身，只不过是瘦瘦弱弱的一条小鱼，现在还瞧不出男女，我眼神愈发不济，捧在掌心看了好几个时辰，却终究瞧不出这娃娃的小鱼身是个什么颜色。

我问晋绾可否告诉我，我的孩子这身子什么颜色的？

晋绾抬手替我抹了抹泪，又抬袖子给自己抹了抹泪，开口时候，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尊上，这是条小银鱼，鱼身银白带了了光泽，像极了这银河的辉光。”

我笑了笑，笑着便觉得干涸可许久的眼眶里，又有眼泪淌下来，“我的孩子，当真是漂亮的。”

晋绾一心一意照顾我，几个月里不出银河，不晓得外面的风声，到现在也不晓得是谁将我害成这般模样，抬眸安慰我道：“孩子不论随尊上还是随孟泽玄君，都是漂亮的。”

我默了一默，捧着这条小鱼往近处端详，捧了一天一夜，却依然舍不得放开。它安静地很，在我掌心里，一动也不曾动。

我愈发撑不住了，最后还是将这小鱼交给了晋绾，我拉住她的手，一句一句地劝，却又忘了自己哪一句说过，哪一句没有说，于是有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这娃娃，你葬在银河畔，无欲海尽头。不要立墓碑，不要堆坟冢。但是你要护住那里，不要让旁人靠近半分。还有，你现在一定不要去找孟泽，一万年后，务必叫孟泽来一趟。他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大概，大概要沉睡一万年，你是知道的，我前些时候告诉过你，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要沉睡一万年的。我尽量早些回来，晋绾，你要护住我的原身。一万年后，你要叫孟泽来，他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他若是早过来，你便拦着。孩子的事，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跟他说。”

我颤颤摸出一封信，放在晋绾掌心，“这信上有叫他来的理由，你帮我交给他。我要他一万年后来这里，我亲口跟他说。”

顿了顿，望了我那一动都不曾动的孩子一眼，抬头道：“还有，晋绾，给我准备一套嫁衣，我要赤红的颜色。”

我要孟泽在我归来那一日娶了我，我要在这“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死结上再系上“姻缘”的扣，我要这劫数再也斩不开、再也断不了。

我要跟他，同归于尽。

“晋绾，等我一万年后回来。”

----------------------------------------------------

那封信是这般写的——

「

孟泽：

闻君安然无恙，本神尊心下欢喜。

久未联系，你或许也挂念本神尊。

你大概也晓得，本神尊在银河深里沉睡了十四万之年。

那十四万年的岁月，银河深处星群浩瀚，日夜璀璨。出来时候，双目所观尽是银白，这银白辉光多少有些灼眼。

初始之时，还能看到仙景浩瀚，看到这九州斑斓，看到晚霞如绣，看到朝云似锦，甚至能看到你眸中堇色。

可到底眼睛被这星辉所灼，苏醒一年来，尤其不曾见你的这四个月，才发现自己这双眼睛越来越不济，甚至已经看不到其他色彩，目之所及，只剩这素寡仙境，缥缈诸景，黯淡流霞，直叫本神尊心头也失了颜色。

听闻你的眼睛恢复清明，我心里也是开心的。

我曾问你，如果我以后老了，腿不能走了，你还在我身边么，会给我做拐杖支撑我么。

你道，会。

我也问过你，如果我以后，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你会不会在我身边，替我扇风解暑、为我斩妖除魔。

你也道，会。

至于我问的这句：如果我以后，我说以后，老眼昏花，看不清这朝霞万里、看不清这星辰浩瀚，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做我的眼睛。

你拥我入怀，摩挲我发，这般答我：素书大人，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我以后都在。

还有那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的云霞，三月时节阳华山下三百里桃林，你都说会带我去看。

你都说会陪我去。你说以后会在我身边。

如今，我大约要回去养个万年才能养好的伤。但是一万年后，本神尊或许愈发老眼昏花、不能视物，那时我果真需要你，你能不能来陪我？

孟泽啊，一万年后，你是若有空，便来我银河里的采星阁陪我坐一坐，就算不能陪我，来坐一坐也是好的。

还有，本神尊还未成过亲，也想听你给我说一说……凤冠和霞帔的颜色。

你若是肯带凤冠和霞帔来，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阁等你。

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不悔不灭。

六月初六。

素书手书。

」

我把这六月初六的日子，一笔一划写进信笺。我叫他记得，我叫我自己也记得。

这一日，我同他的孩子出生；也是在这一日，我同他的孩子去世。

----------------------------------------

我化成鱼身沉睡万年，万年后，我终于醒过来。

晋绾说她我沉睡之后，处理完了一些事情，她便把那封信安安稳稳交到了孟泽玄君的手上。

我灌下一杯茶，说好。

晋绾告诉我：“孟泽玄君他谨记着那一万年的契约，他看了信，答应了。今年六月初六，他来了一次，那时尊上还未苏醒，我便如您所说，拦了他一拦。他这个月，约莫也是要来的。”

“六月初六”这个词落入我耳中，叫我觉得噬骨刺心得疼。

“孩子你可安顿好了么？”我问晋绾。

晋绾望着我道：“尊上，我正要说呢，孩子……”

那时我摇摇头：“别说了。处理完这件事，我自己去看。”

晋绾顿了顿，没再说话。

七月将至，我便日日穿着嫁衣，描好面容，坐在采星阁望着远处，等着那个神仙来。

那一日，晋绾俯身为我整理群袂，我遥遥看到远处有大红的颜色，那颜色渐行渐近，愈发红艳。

我想起书信上给他写的那句话——

“你若是肯带凤冠和霞帔来，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阁等你。”

这鲜红颜色……他果真带了凤冠霞帔来了么？

我挥开衣袖，一瞬间御风飞上前去。晋绾在我身后，声音听着有些撕心裂肺，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我想装得亲切一些，迎他一迎，这样才好叫他不设防，才好如我所设计，叫他娶我。

可为何……这鲜红这般灼热，这般燎眼？

我终于听到晋绾撕心裂肺的呼嚎——“尊上，那是大火星！”

可已然来不及了。

----------------------------------

一万年后，七月流火方远去，玄君孟泽如约而至。

银河深里的采星阁玲珑精致，星汉可触。

他手执凤冠霞帔立在阁前，开口唤了一声“素书神尊”。银白星光探入阁中，映得里面那素衣玉冠、一副公子打扮的她几乎透明。

远处，神尊旁边侍候已久的仙官闻声赶来，俯身哀言：“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瞳神昏朦，却瞧见了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玄君……来迟了。”

手中的凤冠恍惚间坠入星河，他不可置信地抬头，那阁中几乎透明的人儿，素衣玉冠，明明同他见她第一面那样，是清雅的公子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