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烽烟 0436 说王猛

再说潘越，他一路来到秦**营，亮明身份后被带到军营。

对于唐国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搅局者，王猛也非常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对唐国的好奇，所以也亲自接见了他。

潘越当众说出了唐国的计划，并挑明要约战三国，自然引起了秦国将士们的义愤填膺。

事实上王猛也觉得对方太过于自大，但他并不准备伤害潘越。

唐国现在入侵的是燕晋两国的土地，并未对秦国造成伤害，在他看来两国还有继续合作的可能。

但要是羞辱或者杀了对方的使者，那这个仇就结大了，所以也只是让人把潘越带下去好生招待。

不过在离开之前潘越却拿出了一本书，道：“王相公，我主非常欣赏你的才能，常赞你为治国之才，特命我带一样礼物送给你。”

王猛淡淡的道：“书我收下了，代我谢过唐皇陛下的赏识。”

等潘越离开后王猛当众展示了一下这部书，名字叫权与责，确确实实是一本书，不是密信之类的。

之后才开始商讨刚才潘越讲的出兵计划，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么他在说谎，要么唐国太自大。

不过出于慎重，王猛还是派出了探子进行侦查。

等会议结束，他才拿出这本书翻看起来，结果自然是无比的震惊，这完全是对现行规则的挑战和颠覆。

什么科举制度、什么官绅一体纳粮……在这本书的内容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或者说，这些超前的制度，都只是这本书某一方面思想的体现而已。

唐国真的敢推行这样的思想吗？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有皇帝愿意推行这样的思想吗？

而唐国要是真的按照这部书的思想来制定制度，那它又是什么样子的？他对唐国更加的好奇了。

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去见见那个叫潘越的使者，好好的聊一聊。

想到就去做，当即来到潘越所在的营帐。

潘越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回来，一点都不奇怪。

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王猛直接进入主题道：“潘先生，请问这部书……”

潘越道：“这本书是有我主亲手所写，我唐国所有的律法、规矩、风俗习惯都是依照它为核心来制定的。”

王猛惊讶的道：“等等，你刚才说这部书是唐皇陛下所写？是哪个唐皇？”

潘越道：“就是现在的陛下。”

王猛沉默了，他很想说你踏马别给劳资开玩笑行不行，你们皇帝脑子有病吗写这种书？他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权力吗？

可书就在眼前，对方实在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他不说话，潘越却开始主动发起了话题。应该说他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是约架，而是游说王猛。

不指望靠嘴皮子把王猛说的投降，这不现实。只是先埋下一颗种子，等将来打败秦国的时候，为招降他打打基础。

“陛下其实很欣赏王相公，并认为秦天王乃天下少有的雄主……尤其是在心胸方面，陛下都自愧不如。”

王猛心中也忍不住感到骄傲，他投靠苻坚不正是因此吗。

哪知道潘越话锋一转道：“其实在我看来，陛下实在太谦虚了，心胸方面他一点都不比秦天文差，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秦天文还要胜一筹。”

王猛眉头一挑，似乎并不赞同这句话，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潘越也没等他反驳就给出了解释：“口说无凭举个例子吧，我们唐国的一个密探统领起了异心，但并未真的做出卖国的举动……”

“当时很多人都想把他处死，但陛下只是把他免官。后来核算功绩的时候，还为他封了爵。”

“很多人都不解，这样的人不杀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为何还要封爵？”

“陛下说，论迹不论心，他并没有真的出卖国家，就不能抹除他的功绩。”

王猛忍不住道：“妇人之仁。”这一点苻坚也有而且很严重，他没少为此头疼，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君主。

潘越却摇头道：“一开始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很多官吏开始胡作非为，然后这么做的官员都遭到了严厉的处罚……”

“十年来陛下依照律法处死的官员超过五百人，判处流放监禁免官者更是多大数千人，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的话，论迹不论心。”

“只要不用行动践踏律法，都可以容忍。只要触犯了律法，不论是什么身份一律惩处。”

“比起秦天王一味的宽容，我主更加的有原则，王相公以为呢？”

王猛心下苦笑，苻坚要是这么有原则秦国能少一半的事情。

论迹不论心，确实像是写出《权与责》这种书的人能说得出来的话。

不过他也不好当面说自家君主的坏话，只能转移话题道：“咱们来说说这本书吧，唐皇陛下为何要写出这样一本书？”

潘越反问道：“王相公觉得这部书的思想如何？”

王猛道：“不知道，我只是粗略的翻了一下，还没有细读。然……只是粗读就已经让人……嗯，这部书有违常理啊。”

潘越道：“常理是哪来的？先秦时期可有郡县制？可有军功爵制？始皇帝的书同文车同轨难道就不违反常理吗？可现在天下都在施行秦朝制定的制度。”

王猛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始皇帝的制度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一步步摸索出来的。”

“这本书虽然里面大量引用了诸子百家的典故，然而……它本身就是对诸子百家的颠覆啊。”

潘越继续问道：“诸子百家是怎么来的，王相公可有考虑过？”

王猛愣了一下，以前他还真没有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不只是他，应该说大多数人都没考虑过，他们下意识的以为诸子百家不就是那么来的吗。

现在骤然听到这个问题，才惊觉到，是啊，怎么来的？

他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知道？”

潘越说道：“曾经听陛下说过一些，不知道王相公可愿意听一听？”

王猛拱手道：“请潘先生赐教。”

潘越道：“指教不敢当，我也只是转述陛下的话而已。此事说来话长，要从远古时代说起。”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先给你普及几个词汇，头一个是生产力，简单来说就是人类从这个世界获取各种资源的能力。”

“比如人类捕猎、放牧、种植、捕鱼、种桑养蚕织布做衣服的能力，都是生产力。”

“还有一个是生产关系，就是基于生产力诞生的相互关系……简单点说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还有社会结构……阶级……”

潘越先把这些特有的词汇一一给王猛解释清楚，否则很多话题都无法展开。

而王猛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但又如此准确贴切的词语，很是兴奋，对潘越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的期待。

见他这么快就能接受这些词汇和概念，潘越心中也忍不住佩服，当初他可是过了许久才完全理解。

当然，这和他当时太年幼有关。不过不管怎么说，王猛第一次听说就能理解，确实很不一般。

“陛下说过，这个世界所有的思想、制度等等，都是基于生产力而产生的。”

“在远古时期，没有铁甚至任何金属都没有，人类能使用的工具非常少。”

“而且那时候人类还没有掌握种植的技巧，食物来源只有捕猎和大自然采集两种。”

“身体强壮的人负责捕猎，实际上这个工作大多都是有男人担任。女人体质较弱，主要从事采集工作。”

“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捕猎的效率很低，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反而是采集工作，收获比较稳定，每天都能固定获得一些食物。”

“当时女人获得食物的能力远比男人强，而且女人会生孩子繁育后代。”

“所以当时的风俗习惯以及思想里，女人地位比男人高……陛下为这个时代命名为母系社会时代。”

王猛有一肚子话想说，可还是强行忍住了，比起权与责这个所谓母系社会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人们发现植物的种子撒在地上能发芽长大，能结出果实。而且这样比起捕猎和采集更加稳定更加安全……慢慢的就学会了耕作。”

“当人类学会耕种之后，社会关系再一次发生了变动。男人身强体壮比女人更适合耕种，成为一个家庭最主要的劳动力，也是一个家庭食物的主要来源。”

“男人的地位逐渐提高，最后超过了女人，从此就步入了父系社会，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熟知的男耕女织的社会。”

“促使这次更替的原因就是生产力的进步，也就是刚才所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决定着社会结构。”

王猛下意识的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也不知道真假。但从逻辑上来说，对方这个推理很有道理。

潘越顿了一会儿给他反应时间，然后才继续说道：“土地是固定无法移动的，人类就在靠近土地的地方结庐而居，逐渐发展出了部落，演变成城镇。”

“人类虽然已经学会了耕作，但缺少工具尤其是金属工具，生产效率非常低，为了提高效率大家必须要集体劳作。”

“所谓集体劳动，就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集体的，劳动工具也是集体的。大家在首领的带领下一起劳作，一起收割，一起享受果实。”

“这个时代称之为集体时代，传说中的夏朝就是这种制度。”

王猛精神一振，终于说到他熟悉的地方了。夏朝他自然知道，但夏朝的制度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不知道，但依然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而是更加用心的倾听起来。

“时代在改变，生产力也在逐渐发展。慢慢的人类掌握了冶炼金属的能力，有了金属工具。”

“在夏朝的时候青铜的冶炼技术已经非常先进了，金属工具开始普及，生产力得到的极大的提高。”

“没有金属农具的时候一个人只能耕种一亩地，有了金属农具之后一个人就能耕种十亩地，个人能够生产的粮食增加了。”

“吃不饱饭的时候大家都会努力干活，不会胡思乱想。可一旦粮食有了结余，就会有人偷懒。反正粮食有多余的，我干多干少都一样。”

“而且那些多余的粮食去哪了？被统治阶级拿走了。那些干活的人心理会怎么想？他们心里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因此消极偷懒？”

“生产力的提高带来的问题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而是整个社会都要跟着一起变。任何一个地方变动的不到位，都会导致整个国家出问题。”

“当时的人们必须要根据生产力的发展，再次摸索出一套新的思想体系和制度出来。”

“如何的调整？未来的路在哪里？”

王猛脱口而出道：“井田制。”

潘越再次惊讶的看向他，居然能联想到井田制，果然不愧是陛下都盛赞的人。以前他还不服气，此时终于理解了。

“是的，井田制。但不全是井田制，伴随而来的还有私有制。”

“给公家干活有人偷懒，有人觉得别人吃的多自己吃的少不公平，那干脆就分开。”

“把集体的地平均分给大家，各家的地里产出来的东西归各家自己所有，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的就只能饿肚子。”

“如此一来就公平了，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也变高了，井田制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诞生的，所以生产力再一次改变了制度和思想。”

王猛的大脑一片乱麻，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解读过思想的变迁，甚至都没有人真正仔细研究过这种变迁。

在他们看来，这些思想就是先贤靠着个人天赋和能力总结出来的。如果非要研究原因，那就只能用先贤生而知之来解释。

可现在唐国不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给出了解答，而且看起来是那么的具有说服力。

颠覆，实在太颠覆了。

以至于他头有些懵，听到这里连忙说道：“你先等等，容我好好理一理。”

潘越就顺势停了下来，刚才说那么多他也有些口干舌燥，刚好休息一会儿。

王猛则陷入了沉思，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生产力、工具、生产关系、集体制、私有制等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