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网 > 历史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 子衿——冷云番外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子衿——冷云番外

作者:喵星特派员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5 17:16:20 来源:平板电子书

夕阳渐下,暮色将倾。半竿斜照悬在天际,院里浮起阵阵寒凉。可脆生生的女子娇笑却半分未减,反而越发清灵娇甜。

泠儿边进门边不以为然:“闹了半下午了,还这么精神。这时节哪儿还有蝴蝶?”

毕竟到了夫君即将下衙的时辰,扑蝶是假,意在扑人才是真呐。我在泠儿眼中看到不屑的了然,却谁也不愿去戳一戳这层窗纸。

家里这位静姨娘,可半点儿不似她的名字,明艳热烈,青春逼人,像是团灼灼的火苗,侵略性淬成焰心,仍不免有滚烫逸出来,烧得这院里人心躁动。

流春和落月将茶盏奉上来。一道随嫁过来的人年龄大了,渐渐放了出去,才调教的又数她们俩还妥帖些。

流春大概也是不忿久了:“我这就去把她遣回去!”

落月则更沉稳,扯扯流春袖子,往我这边示意。

“罢了,何苦来呢?”

细想起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曾经我与她,也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豆蔻梢头二月初

山阳郡不大,却总还娇养得起一个县主。

我幼时也攀过花逐过蝶蹴过秋千,金钗豆蔻的好年岁,发上簪的是东风里招展的鲜妍桃华,心里梦的是日暮溪亭醉,倚门嗅青梅。

可惜后来读了诗书敛了性子,慢慢便成了现在的模样。说好听些是端庄,说实在些便是沉闷无趣了。

这其中,母亲的影响委实太多。

我印象里很少有她真心开怀的笑颜,并不难理解,那时候父亲还是经常踏入后院这方天地,只是来母亲这里,就只有初一、十五例行公事。更多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从晨光守到暮色,守得满院繁华都染了苍苍的寂寞。

可她确实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是娇柔的,凄怨的,立在花前的时候,本便是一株含情凝睇的纤纤幽兰。

含情凝睇……

从《长恨歌》读到《梧桐雨》的时候,是我平生仅见母亲失态。大约真是气恼得狠了,一贯温婉娴雅的母亲,直用她那双削葱般的指尖,将我压在枕下的话本子,“嘶啦”一声扯成两片,仍不甘心一般投进火盆里。

母亲的手被纸页剌出条醒目的红印子,怔怔看着跃动的火苗,无差别地将纸页和墨字烘成褐赭色,然后盘聚成小小一撮灰黑的疙瘩,忽然将我埋进怀里压抑地抽泣。

她说,阿云,只恨你是个女孩儿。所以你必须争气,你父王让你学什么,你就只能研习什么,必须用功,必须专注,只有讨他欢心得他喜爱,他才能抬举你。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

我想告诉母亲,父亲让我同庶兄弟们一道读书,也允我入他书房奏对,对一个女儿而言,已是出格的事儿,他从来等闲待之——在父亲眼里,我是男孩或者女孩,或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母亲的哀怆那么浓,我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在她走之后,将藏在泠儿那儿的《西厢》《小玉》翻找出来,学着母亲的样子,付之一炬。

后来想,是我不懂得母亲,也同样没明白父亲。

那时候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明国出了个攻无不克的战神,所行经处便是旌旗猎猎,各郡国或陷或降的消息纷至而来。

父亲的眉心越扣越紧,叹息越念越勤,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意味深长。他为我办了盛大到几乎豪奢的及笄礼,整个山阳城华灯煊煌,烟光流彩,熙熙盛友,嚣嚣万众,像一场末世的狂欢。

而随后父亲将来往上门提亲的高门贵眷一一拒绝,与母亲静静垂泪的眼,让我心头惴惴的揣度,渐渐通透明晰起来:山阳郡国存在的时日,应是也不长久了。

至于我…父亲的筹谋大概并不复杂,那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目光,含着平静的审慎,他娇养着的女儿,也不过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

兵临的那一日,摊牌的那一日。

父亲书房的烛火亮了彻夜,案上狂草郁愤又疏落。我在旁边研着墨,心中反而忽生了落定的踏实感。

父亲问:“悠悠,你可怨怼?”

我将墨碇放开,向他深施一礼。

“山阳郡弹丸之地,萤火之辉,拿鸡蛋磕石头,是损一郡百姓来全义烈名声,而不战而降的确于祖业有负,却于万民无愧。忠家国还是忠天下,您从来心有定论。”

我只觉得悲凉,如果说母亲教的琴棋书画,可以用来博人青睐,那父亲授的诗书道理,便是用来在这时候,谋个名为大义的俯首顺服。

“传言那位杀神降世,淫邪狠辣…女儿好歹也明理懂事,能解民生疾苦,更享了这许多年的尊宠与荣华,如果需要女儿作为请降的诚意,女儿何怨之有。”

叹息声落在耳边,我低着头,看不见父亲眼里是欣慰还是愧疚。

“好孩子,委屈你了。”

无所谓委屈,不过是被推上了这么一条命轨,无从选择便坦然受了。

谁曾想,所谓机缘巧合,是冥冥天定,亦是默契万幸,实在妙不可言。

(二)明月照妆成金屋

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被一方小轿送进杨门的府苑,却三书六礼堂堂正正嫁进了赵氏的家宅。

那天奉印请降,铮亮的铠甲渗着浓稠的铁锈味道,行伍的肃杀气沉沉压在头上,我郑重盛妆随父亲跪在堂下,当先那人岿如云松,眉眼凉薄,面容淡漠,全无半点烟火气。

我才知传言不虚,果然是尊杀神。

他目光冷峭中带了丝嘲讽扫过来,我惶然垂眸注目身前方寸,拈紧了裙角再不敢抬头。

以至于消息传来时,我想了半天,也实在没记清那位赵指挥使的模样。

父亲则大喜过望,直道皇天保佑、柳暗花明,又唤我过去,细细用言语勾勒出那人的身影。

堆了满院披红挂彩的聘礼令他分外安心,也令我真切地开始意识到,我也终将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家人,要为人妻、为人母,与另一个人相伴余生。

恍然不过二八年华,心里对夫婿良人的愿景原来从未熄灭,自以为早早错失期待的资格,被这人以无比珍重的姿态悉数交还,像是拨开心头的阴霾,一缕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投射进来。

长街十里铺开红妆如流霞艳烈,那场旧门阀和新权贵各得其所的亲事,办的紧促而不简薄。

身处其中,便格外兵荒马乱。如今想起,大约也只余下几个凌乱的片段,比如明丽盖头上,一摇一晃的流苏,半遮半掩住脚下的路;比如连着花绸,一道儿递过来的修长的手;比如高堂坐席上的两株香草,以椿萱代指生养之恩。

听闻他父母皆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持,没有长辈依傍,只略靠袍泽帮衬,已然将这场完整的古礼安排得妥妥当当,庄重热闹,给足了旧门阀脸面。

可能只除了我这个变数吧。

静坐在喜床上时,才算恍恍惚惚定下一颗心,手中苹果几乎被掐出汁水,再深想想,仿佛交拜礼成时开口的全然不是自己。

——“主上于夫君有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妾身今日已成赵家妇,理当叩谢主上。”

古礼之外,情理之中。心悦诚服的敬慕,是旧门阀对新权贵的尊重。

也是赵指挥使应得的尊重。

只不过,到底不是新妇应该多言的场合。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聚拢的复杂目光,一时满堂幢幢人影皆成虚影,来往觥筹道贺尽是空鸣,只有身边那只手攥了攥紧,微暖掌心里,薄薄一层细汗缓缓沁出来。

待叩拜过摄政王,赵指挥使借着起身轻声道的那句“多谢”,再没有入第三人的耳。

门外骤然喧嚷起来,想是那群喝红了眼的下属兄弟,显然不准备放过他。赵指挥使回过身将屋门阖上,也将众人的笑闹纠缠统统挡在门外,步步走近便有酒气迎面而来。

“前头堂上那么大胆,这会儿倒温婉娴静…”并不正经的诘责接着按捺不住的笑音,挑了盖头,眼前亮堂起来,咫尺间正对上一张微微怔住的脸。

我知他长我个七八岁,又行事稳重老成,却不想,一眼看去这样明朗英挺。

忽然就走了神,正红喜服能将人衬得这般龙章凤姿,那我未曾留下印象的惊鸿一瞥,玄甲朱袍,又该是何等岳峙渊渟。

微醺眼眸若琳琅之星,倒映出熠熠的烛辉,与他眼神相对的瞬间,我的目光仿佛被火焰烫伤一般缩回来。

“夫人闺名是个‘云’字?”

这声“夫人”唤得人心头一荡,我垂眸点头:“倒是犯了夫君的名讳。”

他摇摇头又问:“可有小字?”

“读书时先生说孤‘云’意不美,如飞絮飘萍,无根无依,取字‘悠悠’。”

“‘悠悠’好,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可不是你我有缘分?”

许是他靠得太近,自带醇香甘冽,醉己醉人。

父亲的描述,想象的描补,终于活生生的落成了眼前人、枕边人,或许也是意中人。

我没那么相信缘分,可那一刻,我想,我只是愿意相信他。

山阳一郡事了,我便随他回了长安。循着新妇对公婆的礼节,对着宗祠牌位奉过热茶,又似模似样洗手做过羹汤,一一料理好,便问起他奉若神明的摄政王。

说起来,是应当拜访一下王府内眷。

夫君却露出很微妙的神情:“主上并无内眷。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可惜于战乱中失散了,主上立了重誓此生绝不二娶,只说哪一日寻到,便哪一日成亲。因为无法大张旗鼓的布告,所以每下一地,府右卫暗地里都在四处查访。只盼着早日寻回夫人,我跟着主上这么多年,看他…也太苦了。”

我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那个受降时目光如刃的杀神,那个大喜日平静淡漠的主上,原来心上三寸处,早萦点朱砂。

实在令人好奇,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是唾手可得,能令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魂牵梦寄的,怕不是个降世天仙?

“单凭主上的功勋地位,只有各家贵女排着队,往他面前送的份,”夫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殊艳如我悠悠的不多,或明丽或妩媚或妖娆的各色丽人,却也见了不少,几乎都转送进明王后宫——明王今年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来不及仔细思量,受降时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出来,意味本就是各方心照不宣的事儿。

“所以啊…你遇着我,可不就是缘分了。”

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纹路,突然凑近的呼吸温软得令人心安。

骤然收了笑意的嗓音,像轻柔缱绻的喟叹,又如慎而更慎的诺言。

“过往如烟,身似浮云不得自主的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那束落在我心上的冬日暖阳,寸寸攒成遍野春光,一瞬间惠风和畅,莺飞草长。

(三)悔教夫婿觅封侯。

既然有人都将话说的这般明白,自然犯不着去做自扰的庸人。

那小半年,大约是我这一生最圆满的光景。

都说珍珠一般金贵的姑娘家嫁了人,便成了死鱼眼睛,我却活得比待字闺中更加自在。

经年后,我见了那位交之为金兰奉之为夫人的姑娘,还会忍不住想,这世上被宠爱的女子大抵相似。

像个傻子。

还未意识到这点的彼时,我正攀在一张梯子上,抻着袖子去折一支插瓶的桂花,下面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紧张得叠声连喊夫人小心。

绕着树转来转去选定的那一束,清风中舒展开柔嫩嫩的浅黄色,裹着米粒般的小骨朵,站得高了,甜腻腻的香渗进肌肤只往四肢百骸钻。

一声清脆,桂花枝折在手里,才惊觉满院中不知何时已噤了声。

将我纵得没了正行的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揣着手看过来:“爬高窜低的,哪里还有个夫人样子?”

“草木有本心也求美人折,理应如是。”

“歪理。”

碧空蓝得明澈,夕阳将云霞染得粲亮,他眯了眯眼,唇边弯着道笑痕。

“下来吧,我接住你。”

那天夫君难得归来极早,却是准备行囊,只说有公事需外出旬日,去向与目的则避而不言。

早不是头一遭,只是时节特殊,我由是度了个一个人的中秋节,天光朦胧地挽上青石板,万户门前次第掌起灯火温热,头一回生了些凉凉的寂寞。

信不敢太勤,意不敢诉尽,到底不是托鸿雁或倩垂柳,他虽留了门路,却非是由着女儿心事绊了男儿志向。

谁想,又过一日,夫君却是被人横着送回来的。府右卫弟兄乱七八糟叫着嫂子,细细道明原委。

我模模糊糊知道些夫君的“公事”,巡查缉捕皆是分内之责,这次便是回程中遇到报复,朋党买了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右卫好手不少,夫君也只是交战之中,被刀划了条皮外伤。

“临郡的雨下得那么大,对面都看不清人模样,赵哥偏要赶着回来,这才烧起来,人都不清醒了,兄弟们看着实在不敢,便多耽搁了一日。”

我道了谢,又伸手去覆夫君额头,灼痛了掌心的温度一路烧进胸口:“那为何,这热度依旧退不下去?”

“药灌不下去。赵哥早时为了护主上,也落到过敌军手里。什么刑都能熬过来,越是神智昏沉的时候便越是咬紧了牙,只怕吐了半字耽误主上的事。”

早该想到的…他身上旧伤痕也不少,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的位置,除了妥当玲珑,必是刀尖剑刃上滚过来,证出的一颗忠心。

“那便这么生熬着?”我强撑着不肯心乱,谁知再开口便是泣音,“怎么受得了!”

“从前偶尔有个虚弱病痛,总是这么硬扛过来的。大夫说,灌不进药是心头那根弦不肯放松,能宽慰着将防备卸掉,自然也就好了。赵哥紧着要赶中秋前回来…兄弟们一合计,就送回来了。”

将右卫弟兄送走,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零零碎碎落在他手背上,洇开片滢滢水光。

才刚冒出丛嫩芽的寂寞,被巨大的怜惜,和似有似无的酸楚齐根掐灭,像有条细刺陷在心口上,一时一阵温凉的刺痛。

冷帕子覆在额上,绞了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去贴脸颊,清淡的凉意似纾解着病理的高热,偶尔能看出他的眉尖处渐渐熨平。

“没关系的…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都过去了。没有旁人,只有我陪着你…”

好说歹说哄劝着灌了两剂药下去,到天边泛白时,烫人的热度总算退了。

我唤了丫头正吩咐着令厨房备上些清淡的粥菜,转过头,夫君已经醒了,怔忪着双目看过来。

他开口第一句话竟先问:“你嗓子怎么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沉降到肚子里,这口气彻底松下来,鼻端却直发酸,想答话才发现喉间涩痛,嗓音粗粝沙哑得不像样子。

倒是泠儿反应快:“夫人没事儿,就是同大人絮絮说了一宿的话,轻轻哼着一夜儿时的小调,累着了。”

数她话多。偏还不等说什么,人先一告退溜去了厨房…

“不要哭,”他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指腹轻柔笼上面颊方觉察早已满脸泪痕,“抱歉,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沉静,靠坐在床头上,又将我扯进怀里。

“悠悠,我的手上是沾着鲜血的,阴谋构陷、刑讯逼供的腌臜事儿,主上不方便料理的阴私官司,干了多少件,我都数不清了。这个位置看着光鲜,可恨我入骨,想我不得好死的人,怕是不比主上少多少。”

“可我相信主上,信他谋定的策与选定的路,信他必是为了千千万万历过战苦的人,莫要再承夫妻离散、骨肉分割之痛,那我便也为更多和我一样挣扎死生的人,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从前孤身一人时,向来无所谓此身捐在何处,便是将这条命还给主上,也只道上天垂怜,指引了与爹娘同归的方向。”

“可是现在有你,我绝不再提‘一去不回’,一去必回,且每去必回。”

“我的悠悠在等我回家。”

“我只想一直作她的春闺梦里人,沿途无定河边再美,也定不沉沦。”

泪痕在他才换的寝衣上晕开一大片,没说出口的担忧、后怕和心疼,他比我想得更加透彻。

行着阴诡事,心向光明天。胸怀家国义,不负儿女情。

这是与我白首同心的人啊。

我抬起头来,他初醒的脸色还由于脱水而有些发白,但一双眸子柔软清亮,映出了我的倒影。

“你伤着嗓子,想说什么,就写给我吧。”

指尖落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勾出三个字,了无痕迹又悄然连心。

回答我的,是唇角停了许久的一个吻。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懂了,全心的亲近与信任,也许是意识比理智更早做出的决定。昏沉之中随着药汁撬开的不仅仅是他的齿列,还有他心头的窗扉,一直存在于我反复思量中、此前从未涉足的那个小世界,开始在我眼前徐徐铺上色彩。

让我得以循着他的视野,走进此前我来不及参与的他的事业。

(四)子规一夜啼到明。

出阁后第一个除夕,长安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银装素裹,砚水凝冰。

合家团聚也不过他与我二人,总算点起岁火,几进的院子灯烛曳曳,堂皇间方显得温暖热闹些。

喧嚣的不眠夜,我静静听他讲主上,讲袍泽,讲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点点滴滴。

忍不住懊恼不曾共他成长那些成长,未能陪他煎熬那些煎熬。转念一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能携手体味烟火人世寻常夫妻,能同行未来全部的未来。

而我们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是,大约连上苍都觉得两个人实在太过清寂,于是送来一颗生命的种子。

孩子啊。

那唇齿之间轻盈地一转,都牵动着心潮泛滥成灾的字眼,那值得托付全部的爱与责任来守护的存在,那柔软的、温情的、明亮而饱含希望的新生啊。

他的手一贯很稳,予我太多温暖与甜蜜,却在由我握着软软覆上我小腹的时候,僵硬着细细颤抖,虽然面上没显出失态的惊喜和激动,眼圈却悄悄红了。

我尚有父母亲族,他却失恃失怙,这世间再无血脉相牵。

而现在,他的骨肉熔铸在我的身体里,一道同苍茫人世重建起了最原初的联系与最深沉的眷恋。

他定定看着我,开了开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含羞低头:“总算能坦然去公婆灵位前,奉一炷香…”

后面的话,便全堵在炽热的唇齿里。

他从来温存,强势时候极少,这样几乎不顾一切的攫取,和深入骨髓的褫夺,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满盈的幸福和疼惜将一颗心揉碎了化成湾碧水,浸没开整个胸腔。

许久,他略略松开我,柔软地捧着我的脸喘息着呢喃:“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夫妻之间,再言谢未免太生分了。”

许是成了母亲,忽然觉得诗书皆无用,只有作画与刺绣,能将世上一应明秀昳丽,勾拓于婴孩小巧的外裳。攀高折花的事儿算是从此无缘,可但凡夫君在长安,插瓶中便是应时的锦簇繁枝。

小家伙是个心急的,满了四个月不久便迫不及待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掌心隔着腹部传来的轻动,像蝴蝶震动翅膀,稍一走神便错过了去。

他贴着我的身子半跪下去,将耳附在我小腹上,煞有介事般同更小的那个他对话。我们都渐渐更深地感受这所谓“血脉相连”——他不再是憧憬里的一个苍白的爱称,而是承载了无数温柔希冀的鲜活生命。

少年夫妻耳厮鬓摩着,便偶尔惹出些尴尬事。我看着他眸色黑沉甩手逃开的背影,脑中“嗡”的一声,反反复复都是几日前收到的家信,字字都是沉重叮嘱。

是后盾,却也是…负担啊。

父亲的处世哲学,同母亲的闺训教导分歧了这么多年,唯独在子嗣与地位的问题上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长在个高门深宅里,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吧,会有这么一天。

委屈了谁,都是不能委屈男人的。

夫君很好,可也正是太好,反而注定了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时竟羡慕起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便是受困于生计,也算一人一心白首不离。

胡思乱想的情绪,如同拧错了方向的麻绳,越盘越紧,不忍同不舍来回拉锯,直到这天晨起理妆,镜中容颜静谧,只在颊边绽开几点儿芝麻大小的蝶印,是有孕女子最常见的标记。

然后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下去的害喜汹涌地卷土重来,连清水都咽不下去,呕到最后就是透明的酸液,从舌根漫卷着苦意。

那个决定,最终成了一团无法回首的迷雾,可也隐约明白,哪怕重来多少次,我永远会做同样的安排。

“不是这几天都不吐了么…”夫君回来时满面和煦,“可是身边人伺候得不好?泠儿呢,往日都和黏在你身边儿似的,怎么如今倒见不着人?…说起来,今日正好有弟兄从松江回来,我托着带了些三梭布,很是精软,给你和孩子裁里衣都合适…”

“不急,妾身有事儿同夫君商量。”

我强撑着虚伪的喜意觑他神色,在肚子里不知滚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总算得体又大方。

“如今妾身身子不方便服侍,论理,是该给夫君安排屋里人。万姑娘是妾身亲自选的,模样好,脾气也好,泠儿同妾身一起长大,本就是作为媵妾随嫁过来……有她们伺候,如此妾身也放心。”

夫君不答,一双眼晦涩幽深地看过来,像是压了团火,直看得我打好腹稿的最后一句话,下意识磕磕绊绊的:“若是夫君不喜欢…便另选了合意的收在府里,妾身也能张罗。”

他皱眉听完:“真心话?”

一语问得我几乎眼角泛红,却只能嘴硬:“怎么不真了?”

“傻。”一声轻叹,“我是不舍得唐突委屈你,更不能伤了你和孩子…”

我别开脸不忍再看他:“难不成委屈你吗?传出去要让人笑你,还是笑我家教呢。何况,何况日后也要有其他人…总要多子多福,才是兴家之兆。”

他将那句“多子多福”噙在口中喃喃又念了几遍,温热的手轻轻转过我的脸,眼底压着的焰光,静静熄灭了。

“悠悠,你是我妻,我的心里,你总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

这年杜鹃闹得早些,不过四月里,已闻哀啼声声。可春归春去,人往人来,总是无计相留住。

我屋里早早熄了灯,却倚在床头怔怔无法入眠,衾被温软,偎不暖心头一片孤寒。

是我忘了,便是他忙碌得一月之中也不过几日停泊家中,我却还有泠儿作伴。

而今夜,是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以为我能做得足够淡定大度,我以为我已想得足够理智透彻。可原来横竖都是一刀,没落下来时,再多预先准备,都是渺茫。

寂静里忽响起脚步阵阵,隐约传来婆子低声道喜,又叫送水进去。悄怆幽暗中有泪淌落,怕伤了孩子连忙伸手去抹,泪滴便砸在手心里。

我终于懂得了母亲,懂了她的静,她的执,她的哀戚,却是以这样感同身受的方式,眼睁睁看月色清稀,罗裙层叠委地,皱成一川烟雨。

日色渐明后,泠儿红着脸过来,眉眼间染着春意水色,头上挽了妇人发髻,像是新荷上滚动的露珠,倏然有了女子的娇柔。她俯首递了茶,却抿唇唤“小姐”。

“往后该叫姐姐了,咱俩自小要好,如今真的成了姐妹,得一起好好服侍,为大人开枝散叶。”

我执着她的手看她亦喜亦悲,也知自己满脸憔悴疲惫。

第一次,可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些不得不端的姿态,不得不拿的样子,明日对着万春儿,依旧得做全套。

还不及那一声“小姐”来得真挚。

随着摄政王拓土挞伐,长安仍是旧都,但整个明国的重心渐渐向东南辐射。

我怀着思宁到八个月上,夫君随主上出征,玄甲束襟袍,尘霜染征衣。

他隔门同我道别,担忧和歉意像是总也说不完。而离愁别绪、千言万语,我能道出口却只有一句“放心”。

时未过境已迁,我想起写在他手心里的那句“信你”,心境却不仅是少女的百转柔肠。

可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一道儿,候他归来。

家中一无长辈二无男子,渐至瓜熟蒂落时,我本去了信请母亲前来照应,谁知路上又闹盗匪,绕行寻路误了几日。而盼着早日得见天光的孩子,便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世上。

虽然产婆和乳母都是提前备下,只没个正经主子坐镇,满宅子仆从下人便没有主心骨一般团团乱转。

生孩子实在是天下最为狼狈的事。思宁算是听话的,可急遽的闷痛从腹底蔓延至腰侧,仍将脏腑绞成一团,像一场漫长的碓磨锯凿,锉斫刀割,恨不能将人由内而外裂成两半。我慌乱地抓住泠儿的手,在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痛中几乎将牙咬碎,“我和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可生孩子又实在是天下最为神圣的事。我看着产婆在满手血污之中托起的生命,又觉得脱力的身体中涌入一大汩暖流。

等到小心翼翼勾勾襁褓里柔软的掌心,被虚拢的小手攥住手指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小的一团儿,攥住的就是我的心啊,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好看……”

初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唯有一丝美中不足的忐忑,我诞下的,不是夫君与父母亲盼望的男孩儿。

(五)昨夜西风凋碧树。

等那个“身为人父”的人回来,思宁已经咿咿呀呀能偶尔发出一声半声“迭”了。

泠儿边逗着他边嘴上玩笑着不忿:“明明夫人辛苦受罪,凭什么他先会喊的还是大人呀,我不服!”

“不服什么?”他边说边挑了帘子进来,“隔老远就听到了。”

“不服咱们思宁呀,长到八个月了,才头一回见着父亲。”

哪儿还用我说,自打着进来,他的目光就黏在我身后的摇篮上,再也没有移开。

他在紧张,紧张到在扶上孩子摇篮的时候,连呼吸都轻轻收敛着,想碰又不敢碰。

这一走大半年,整个人黑瘦了不少,眉宇更见锐利,可眼中的疲惫与温暖交织在一起,半暧半明像碎玉融冰。

泠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下去。

他偏过头哑声唤我小字,那缱绻的珍惜和感激都是真实,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依旧没有能逃出我的耳间:“我原本想好了叫思平,愿主上靖平四海,天下归心,只是太硬朗了些,还是你起的思宁好。”

“万姨娘生的哥儿,还没起名,不如就叫思平?”所有无法出口的酸楚,都已在心间凝结,可我脸上却依旧是笑容。

“悠悠,都是家里的孩子。”他握紧了我的手,“是我们的孩子。”

淮南已定,明王迁府,夫君为了这事回来,待各项事宜齐备,便扈从明王先行。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受旅途颠簸,又拖家带口一道定居淮南。

思宁刚刚学走路,每天摔几个跟头还是不安分地到处跑,思平还抱在怀里,小小的娃娃见了人便晃动着,小胳膊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才一年多过去,从疏落单薄的两个人变成“拖家带口”,连带着话题也绕着两个婴孩来来去去。后来我又怀了思南,夫君屡屡同我畅想孩子们的成长,春日里孩子们在青碧的草野上奔跑,松开牵巨大纸鸢的丝纶,夏荫中手牵着手乘轻舟拨水、展臂摘莲蓬,深秋的枫叶林传来哒哒马蹄和清泠泠的笑语,寒冬飘雪时节便一个围炉读书,一个对窗刺绣…

若是光阴肯动人,谁不盼着这般岁岁又年年?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江月年年相似,不知更待何人。

转过年不久,消息传来,夫君终于寻到了主上的心上人,主上自徐州前线星夜赶回,将那位顾氏小姐迎进家门。

夫君很是唏嘘,他们私下里依令寻人,年复一年找下来,都不免生出绝望,可主上每每闻讯失落,又每每一口咬定,只道他的姑娘,仍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待他相救相守。

只有寥寥亲信心腹知道,这二分天下,每一寸土写遍了威耀四海的摄政王寻妻的执念。他们甚至不敢多想,等到江山靖平,若是依然没有夫人的消息,主上未尝不敢舍身相随,碧落黄泉。

如今虽是耽搁十年,主上已过而立,夫人也二十有四,却各自不肯嫁娶,遂总归得偿夙愿。

也算终有回响,不负念念。

时光不能磨洗、流离不能斩断的感情啊,像极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美好向往。

而没过许多时日,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那时主上夫妻同车从徐州归来,夫人刚刚诊出身孕,夫君便同我商量着让我前去陪伴照料。

一起来的另有张大人的两个姬妾,主上换我几人上车,自己跳下来时仍面朝着车厢内,细细叮嘱着“我就在前面,有事儿叫我”,像是半刻也离不开似的。

我见主上不多,还是第一遭看到他这样眷恋柔软,明明周围人往来络绎,他眼中却再也瞧不见旁的。

入他眼的是个清丽舒徐的和善人儿,谈不上什么光艳动天下的风姿,却带着些秋月朝华的韵致,没有颐指气使,也不曾恃宠生娇,是值得相处的好脾性。言辞之间稳重得体,独独谈到主上时格外狎昵自如,那一声“劭哥”婉转又烂漫。

直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在她心里从来不是上位的新贵,甚至不是敬之畏之的夫主,而是青梅竹马旧时光里,一起走过来的弱冠少年。

等到听夫君细细叙完这一路的故事,惊心动魄之余似又在意料之中。身居穹隆之上,俯览山河颜色的人,原来也会深陷尘寰烟火,俯首低落至埃土里。再思及这别久情长的许多年,仿佛正是理当如此的事儿。

说纯然不羡慕就是自欺了,距我懵懂梦着鹣鲽连理意,也不过仅仅两个年头。

可已再不是会读着话本子移了性情的身份和年纪,亦不愿在奢想与强求中徒生无谓的自苦。

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要么就牢牢站到这世界的顶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么只能淹没在滚滚洪流芸芸众生里。可前者如何能初心不负,后者又难免贫贱夫妻百事哀。

——况且不是谁都当得起比海更深的感情。这背后有多少惨淡多少怆然多少血光多少白骨,怕是无甚城府的夫人,根本不会清楚。

也唯愿她永远,不会清楚。

静姨娘是上头赐下来的,自然只能收着。

想来既已有了万姨娘,即便没有这一遭,慢慢也会再有钱姨娘、孙姨娘、李姨娘,并无什么分别,总翻不出天去。

雍朝和亲来的宗室贵女,却没什么“贵女包袱”,反而分外灵动耀眼。两颊浅桃熠熠,双唇娇如点樱,阳光斑驳的碎影散落开,都如同飞落的花瓣在她的发间轻笑。

若不是相遇在这同一方府宅里,我该是感怜于她的。

可正妻与宠妾之间天然泾渭,而她雀跃明媚中时不时隐现的锋芒,又令人疑窦冷热分明的两副面孔,是否藏了两种心肠,为人母亲就难免想得更多了。

那时我又怀了思佑,也同夫人走动渐频——两个孕妇之间总有格外多共鸣感。可多事之秋,她本身在个屡屡被人算计的位置上,好似什么魑魅魍魉都轮番跳了出来,刺杀下毒一类狠毒伎俩层出不绝,连带着我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安稳几日,听说主上独自带夫人出城去赏红梅,我抬眼看插瓶中的梅枝,花期未过却已生了颓色。

前两日无聊翻《漱玉词》,正瞧着一句“梅定妒,菊应羞”,想起两年前常开不败的桂子。前人已然如此,又如何能…不妒呢?

这天新雪映得日光格外晃眼,我不记得如何从书房外落荒而逃的,也不记得怎么跌跌撞撞回到主屋的,只记得撑着门框慢慢弯下腰来,又被流春扶起来靠坐在床沿上。

两个丫头惊得不轻,赶着绞帕子的绞帕子,劝慰的劝慰,大约是我脸色实在吓人,甚至小声地议着请大夫。

她们不懂,难受的不是身子,而是胸口开了个小洞,冰冷冷的风灌进来,撕扯成个张牙舞爪的窟窿。

荒唐,荒诞,荒谬!

万姨娘安分守己,泠儿又与我同心,此前并无内闱之争。静姨娘来的时日短些,年轻鲜活,一口娇娇嗲嗲的莺声,便是身为女子,听着都格外熨帖,他贪个新鲜也算不得什么。

可我从不知,他于男女之事这么急切孟浪,半点没有体面体统,在书房里都能做出白日宣纵的事情来。

——便贪个新鲜…到这份儿上?

又或者,的确是我沉闷无趣得狠了,倒是难为他将就许久了。

仔细算算,都是贵女出身,金陵还占着正统,新人又年华正好,除了个虚无的先来后到的名分,仔细论下来还真未必及得上她了。

你当是自视清高,如何知道仍有相争的资本呐?

不坦诚日积夜攒,不过骗过一个自己,倒是装什么不争不抢不怨不妒的贤德人儿。

不过端着风淡云轻的笑面,粉饰镜花水月的太平。可浮于表面的“算了”,从来不是发自内心的“坦然”。

未嫁时父亲身边也少不了衣缳香影,那些争来夺去的计较、发落妾室的手段不是没见过的。结果是父亲越发远着母亲,结发夫妻凉薄寡淡得让人心寒。

可哪怕不得不站在个同样的起点,我却仍不愿同他走到那个可悲的终点。

此前不是没有下人悄悄议过静姨娘得他欢心,还是我亲自压下去的,既然起码的规矩并没什么错处,便从不愿也不屑无端苛责。

——能尽人事所谋夺的不外乎地位,而需尽人事去谋夺时,感情却已然走远。

多天真啊…

自作多情是我,鬼迷心窍也是我,胆怯又懦弱是我,犹豫又多虑也是我,可这样的我,内心隐秘、一隅偏安,无论如何仍存着些微薄的希望。

为了凡俗夫妻难得知己的幸运,为了短暂的、交颈抵额的燕好时光,为了那声意味深长的“缘分”,也为了那句晦涩恳切的“不同”。

我原来,当他与我一心的。

“只是沙子迷了眼。”我扯了扯嘴角,不用揽镜都知道笑得比哭更难看,“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

后来事态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静姨娘面对夫人依旧不知轻重,“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见不得别人服侍,如此善妒就是七出的罪过。”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往人心窝里戳。

一场尴尬,尽管夫人表现得浑不在意,可我的后颈,却早已凉透。

命静姨娘闭门思过,我思量处置却陡然感受到难以衡算的掣肘。耳濡目染了夫人如何被主上捧在心尖上,分毫怠慢和挑衅都是给全家招祸事,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到最后只得让落月去门房上候着他,再一同议个交代。谁料想,小蹄子掐着点儿哭哭闹闹先把人截了去。

久违的争宠路子,不知该叹声索然无趣还是赞句精彩纷呈。落月低头来报时,我忽然明白了心灰的滋味。

书房的响动撕下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更被此番选择直接扯了个七零八碎,落了满地狼藉。

桌几旁剥了几个瓣的橙子静静躺在那儿。早不是囫囵的一整个儿,少一个瓣同少两个瓣其实也总还能下咽。可若是发现其中一个瓣儿变了质,便连整个橙子,都不想要了。

“…随他去吧。”我闭了闭眼,手里掐着泛紧的额角,实在受不了满室噤然,“便是为了静姨娘受了委屈过来问罪,也是一样的。”

橙汁溅在指甲上,晕开一抹糜烂的薄黄。

(陆)斜晖脉脉水悠悠。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静姨娘。大概是处置太快又太利落,传闻衍生出很多模样,两个丫头说起来都解气地磨着牙根,神叨叨念一句“不是不报”。

其实他第二日又来找过我,难得踌躇着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简略说了主上的意思和料理的方式。

事后想来,我不愿同他讨论处置爱妾,又愧于面对自己治家不严的鸵鸟心态,正正撞上他负疚于全然不知静姨娘娇狂,也唯恐我视他凉薄的复杂心思,竟是谁也无心多言。

直到旬日后的又一个别离,这个话题都成了我们无法触碰的禁区,小心翼翼得仿佛这个家里从未有过静姨娘这个人。

而很快,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这一年的除夕笼着凄然的血色,令人格外心惊胆寒。

初一甫过子时,难得晚睡的孩子们才吃过更岁的饺子,被底下人带着在中庭里边消食边看燃放的烟火。此起彼伏传来城中欢渡新岁的喧嚷,一片盈然的年节喜色里,跟着他出门的小厮惨白着一张脸进来报讯。

“…说是前去宫宴的路上遇了刺,受惊早产。除夕时摄政王和大人都赶回来了,王妃眼看是不好了,小世子的情况还不清楚。摄政王痛极昏厥,大人忙着寻机劝慰和料理后续事,让我先来报个信,夫人身子沉,心里要先有个底。”

手中的青花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甚至没人顾得上收拾,连身边人都各自沉浸在那人难产辞世的骇人消息里。

我脑中纷纷乱乱,一会儿是初识岁月眉眼低垂的芙蓉面目,一会儿是她为我出头申斥静姨娘,虽然不喜以势相欺却仍摆出的凛肃仪态,一会儿又是她年前和我约着上元时再小聚,还说孩子们年岁仿佛,正该多亲近些的和婉音容…明明,明明是个值得幸福的人。

是谁,断送了?

漫漫生离与念念情深,到头来强求了一载合欢。坚信的苦尽甘来云破日出,只是时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此后只得黄土一抔。

死别容易,山盟空负相思地。天道无常如斯,一眼万年未必换得一人百年。

我打了个寒噤,而泪比言语来得更迅捷真实。

这一夜在纷乱与惊惶中过得极快。天光破晓时,府里上下披挂的红色被撤得干净,丫头们齐备了祭品,我换了素衣,撑着梨木扶椅站起来,两条腿像是堆了软泥,步步虚浮。

他同僚内眷,相熟太多而知己寥寥。我自问侍她之心含了谦恭的距离,可她待我之意却体贴拳拳更甚。

哪怕私祭不怎么合规矩,也必不能负这一份心。

临时搭出的小案台低调而素简,品阶封谥未定,便干脆空置无字,反正一场相交,若她有知,也是明白我的。

我松开丫头们的手,在灵位前端正跪下拈香为祷。纸钱毕毕剥剥在铜盆里窜起火苗,我眼前蒙蒙然尽是灼目的亮,再也忍不住恸哭不已。

哭到恍惚时忽有人挽住我的肩膀,水色朦胧中洇开熟悉的面容,他手忙脚乱抹着我的眼泪,叠声道:“我回来了,悠悠,不怕。”

不怕——与悲痛搅缠在一起的另一种情绪,我在孩子和下人面前都小心藏着的另一种情绪,是怕啊!

谁也不知道她的亡讯之后,会是雷霆一怒伏尸百万,还是死生相随换日改天。我不忍也不愿将她想作红颜祸水,我的家却切切实实承着这场未至山雨前的满堂疾风。

如何能不怕呢?

这怕不能不想,又不敢示人,只好借着凄清祭堂点成那星子摇曳的火苗,在空无一人时迸发成哀恸的嚎啕。

而他回来了,他说,不怕。

咫尺之间,他的双目亦熬得枯红,眉宇间的皱印深得即使放松下来,依然留了淡淡的刻痕,脸颊上还淤着块儿明显的青。显而易见是劳心劳力的结果,没准儿还承了不能宣之于口的迁怒。

我知道我在颤抖,而他也是。从嘴唇到眼睫,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他的手臂缓缓用力,直到用一个不会箍痛我却是最大的力量将我抱紧。

他知道我在害怕,而他也是。我没能立即懂得的他的害怕,思及这几个日夜里他经受的事也不难有个定论——这害怕多半是关乎我的,或许还有孩子。

我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布料上沾着冬季的霜露,更深处却透出他炽热的体温。

哪怕什么都不曾改变,哪怕未来依然无序,哪怕我们之间还没有完全摆正,哪怕需要面对的仍是数不尽的死结,可那个瞬间,我像是梦幻一般,不再感受到埋藏在巨大哀恸之下的恐惧与惶惑。

他是我同心一命的依傍。

后来才知道夫人和孩子都被邬夫人圣手抢了回来,龙凤双生凑了一个“好”字,过程虽然格外险,结果总是圆满。至于这场乌龙…

“怪我。当时简家内院传出来的消息,在场所有稳婆医师都束手,主上进产房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我就当了真。又怕你乍听了外边乱传反而更忧心,早知道虚惊一场,也不至于吓着你了。”

他动作轻柔地掖紧我的被角,侧脸倾身下来,有呼吸缠绵落在耳畔:“你从没说过,孕育孩子是这么惊险的一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思宁心疼我…”我无意识地摇摇头,除夕本来就忙乱,守岁熬了大半宿,又惊怕了这许久,骤然舒了那口气,整个人都笼在巨大的不真实里,浑浑噩噩的。

“可我不知道。”

——怎么办呢?在我几乎不愿再一个人虚无地固守那点微薄愿景的时候,他竟然说,“可我不知道。”

这话一落下,我像是醒了,又像是沉浸入一层更深的似梦非梦里。

“我好像习惯了你妥帖照料家里的上上下下,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苦楚和难处,是我不知道的。”

那双眼中交织了遗憾与疼惜,话里平静又温柔。

我扯了扯唇角,若是以往,大约会笑笑再娓娓道一句诸如“理当如此”或者“都是分内事”,可心里像是铺了层细沙,寸寸向下塌陷着。一个声音如蛊惑一般浮现出来,疯狂的叫嚣着,那就让他知道吧。

那些未肯随时间消逝的,违逆身份和教养沉没于心底罅隙的心事,都…让他知道吧?

我又听到了叹息声,才发现辗转反复的纠结在恍惚间说了出口。他将额头凑过来对着我的额头,无着无落地垂下眼:“我曾经多么感激上苍,是你与我一同走这半途人世。可我也会觉得难过,我都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有纯粹的笑了。”

那个蛊惑一般的声音轰然炸开,看吧,其实爱重从来都在,只是彼此之间的坦诚并没有爱重那么多。

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其实不太能记清,或者潜意识里也不愿记太清。哭哭笑笑间反而混沌得很,很快沉进黑甜的梦境里。

一晌好眠。

再醒来时胸口麻木郁燥的浊气清明了大半,窗外天光大亮,过午的日头顺着妆镜折散在床前,透过帘帐晒得人心上又酥又痒。

我惊了一跳,来往拜年的初一,居然就这么睡过去大半…又怪丫头们没有早些叫我。一掀被子起来,手心还攥着他一幅袖角,割开的缎面齐整又平顺。

这算什么,想不到我还有作董贤的这一天?

“大人说夫人乏了,都不许我们吵夫人,还说外面年节走动留了靠谱的人,夫人不用操心。”流春上来打帘子,虽然竭力压着,面上仍带出不少外溢的喜色,“大人巳时走的,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

想想也对。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夫人这次遇险的内情未清,影响太大,同前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金陵已下,大芫的气数算是尽了,主上这个位置,从来只闻更进一步,断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需要善后与布置的,就更多了。

外面的事儿由不得女人操心,可这内院亦有不该瞒他的消息。

静姨娘年前悄悄传了信过来,说是诊出身孕,字字愧悔求恳,意切情真得墨渍都被泪晕花了。那时他还在金陵前线,底下人不敢欺瞒,连同信带收买人的钗环一并呈在我的面前。我无心插手,只吩咐了人“就按她的意思办”。想来那边切切求着让人寻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报,如今多半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我支棱着眉尾吩咐人将年节的红色再挂回来,末了淡淡补上一句:“等到大人忙完回来,便将静姨娘的信递上去吧。”

泠儿正带着孩子们在旁边玩,闻言转头看过来,担忧地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

“总要知道的,毕竟还是他的骨血。”

泠儿不在局中,从来守分寸又拎得清。令人备着私祭的同时,我只嘱了她整理细软,若是真有大厦倾覆这一日,几个孩子便交托给她了。

我从不知道,离于爱而无忧怖是否会成为回首时的惆怅遗憾,而只能愈发感念她同我的情分。

再见他已经第二个晚上,那会儿我刚刚歇下,毕竟六个月的身孕,精力开始跟不太上。屋里灯还留着——差不多也成了习惯,但凡他没有外差,除非明确传了话,不管多晚,总要燃着盏灯的。

我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便被人隔着被子拥住。门吱丫一声响,想来是值宿的丫头自觉退了出去。

翻过身来还没说话,他先皱起眉来:“吵醒你了?”

“本来也没睡沉。”我眨眨眼,觑他神色该是知道了,“可要怪妾身没有早恭喜夫君?”

“何喜之有呢…若非主上仁心,我早不愿留她。”

“又关孩子什么?出生之后接回来也就是了,算着日子,比我肚子里这个只小几个月,养一个两个都一样。”

我顿了顿继续道:“本来没多大事,我该处置利索了不让你费心,可她毕竟曾是合你心意的人。”

他一时哑然,半晌方懊恼:“总归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呀,”我微微抬头,发顶蹭在他下巴上,“可我不愿说什么‘实在喜欢她那样的,日后再慢慢寻会服侍又懂事的’这样的话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独留的那盏灯跳跃的烛芯,像是贴了金错:“我也不舍得听你违心地说这话了。”

他翻身钻进被子里,此后一夜无言。上一次身子不便时这样单纯的相拥睡去,还是未纳侧室之前的事。

一年新岁至,好像有棵花苞在泥沼中挣扎而出,徐徐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春暖花开时,后来成为家中霸主的小姑娘出生了。

有所不同的是,他头一次守在门外迎来自己的血脉。煎熬疼痛之后几乎虚脱的我还没觉得怎么,一家之主的男人先红了眼。

可能是受了主上和夫人启发,小姑娘取名思佑,个中意思没人摊开明说,却成了交汇的眼波里温柔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又经过些许日子,滔天风波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连同这段绵延已久的乱世烽火,一并合进新朝歌功颂德的史笔中。

有些遗憾,因为尚未出月,我是无缘得见新朝帝后并肩登上丹陛的英姿,闻说那场大典巍然庄重,描金飞红。

我倒觉得,尊荣富贵、地位权势,在那两位心里,怕是既不及共伊长远、清晓画眉的相见欢,也不及小庭春老、白发翁媪的清平乐。

至于我和我们?

主上既掌至位,将四卫合为锦衣卫,司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他依从龙之功进指挥使,执掌诏狱,上达天听。

家里陆续又添了几个孩子,谁人都好,只思佑活脱脱长成个混世魔王。兄姐弟妹都依着也就罢了,偏她父亲都宠得毫无原则,倒反过来劝我孩子还小,本该天真活泼,何必拘束了她。

我拘束了她?

本来就生了副飞扬跳脱性子,自在起来越发无法无天,不过四五岁,就能在宫里同长乐公主抢糖人,还把人惹得哭天抹泪的。

…好吧,确实是二殿下先捉了他姊姊的手不假。

不过这好像是另一个故事了?

人生没有办法提前习得,每个人都只好在磕绊里,不断积累下更多经验与智慧,在磨合中不断同彼此和命运都握手言和。

说到底,紫陌红尘里的人,便总要被世俗念桎梏,被柴米盐侵蚀,被贪嗔痴捆绑,而最后将一切交予光阴,年少时曲折的情思,灰过的心与流过的泪,终能稀释在漫长岁月里。

所谓万幸是,哪怕我们都活成了自己都无法提前预想的样子,我将无数个朝暮和你拥入怀中时,依然不愿也无需松手。

而你亦是。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