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 一 帝子 上

周洛从离开沧州地界，进入到西州地界的时候，就发觉到了不妥。

隐隐约约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一直紧紧跟随着他。

“难道，那位真一门的大小姐，竟然犹自不死心，一直跟随着我，想要伺机动手，再次袭杀我？”

他知道那真瑛有真一门的奇特符箓，能够遁入虚空，跟随袭杀，还真的有这样的可能。

不过，经历了之前的事情之后，此女有没有这样的胆量尚且两说，就算是有，周洛以为，对方也大可不必小心翼翼地偷偷跟随，尽可以直接跟着他，随时都可以动手。

真瑛不是他的敌手，这个事实他自己知道，真瑛也知道。

沧州，西州，永州，盛州，然后是金州地界，从金州北面转入正北方，就是天州地界。历朝历代，数以万年计以降，都是东土八十一州王朝的帝京都城所在。

金州之所以叫做金州，是因为此地多产黄金，可惜，这么久远的时间下来，历代王朝的开采发掘，金州早已经名不副实了。不过金州是天州帝京南面要冲，直下金州之后，有数道支流直入南面大江水道，径往东方，所以金州自然也是繁华富庶之地

金州极北，望帝城。

望帝，自然就是遥望帝京之意。史载，在上万年前，一个叫做大郑的王朝时代，有一位皇子，遭到皇帝的贬斥，就被贬到了此地，这位皇子苦心孤诣，在此静心修德，将此城改作“望帝城”，终于经过三十年的虔诚遥望之后，感动帝心，皇帝驾崩之前，召唤这位皇子进京，将帝位传给了这位皇子。

据说，还因此引起了兄弟阋墙，诸王夺位的大乱，不过这位皇子在望帝城三十年的虔敬，感佩于天下，臣民信服，终于还是平息战乱，得坐皇帝大位，成为一代贤君。

出了望帝城向北，就是天州。

天州十分广大，足有一般大州七八个大小，方圆数十万里，从望帝城北面而入天州，要抵达天州中央的帝京大都，不下于周洛从江州到此地的路途。周洛决定在望帝城做最后一次休整，而后一鼓作气，直达帝京。

望帝城中一座茶楼，叫做“春心楼”。这名字如果在其他大城，恐怕是个勾栏瓦斯之地的污秽名号，但是在这偌大的望帝城之中，叫做春心楼，春心斋之类的茶楼客栈不知道有多少，缘故还是出在那位大郑王朝的皇子身上。

据说这位皇子后来登上大位，并不怨恨先皇，反而心中感激，认为先皇用三十年的时间磨练了自己，使得自己成为了一代仁义君主，故而还有一句诗流传万古——

“盼亲秋黄三十遭，望帝春心托悲号。”

周洛在春心楼二楼品茗，遥望北方，沃野千里，隐隐约约的北面，天地中央，有一股青云直上，万古不转的长气，通连天地之间。这乃是天州帝京为东土王朝中枢，数以十万年计以来，无数王朝，帝王之王气，弥久不散。

春心楼中，有说书卖艺的老者，在楼中寻个空地，摆下位置，带着一个女娃，打着板子，就说起长书。说的是——

“却说新皇当朝不三年，靖平东土，众皆归顺，不贬乱王，不斩逆民，天下承平，民心安定，那大郑王朝，竟现了前所未有之盛世，就在这望帝城中，新皇故居行宫之内，有祥瑞天降，麟升于潭，凤翔于天，可见是圣人安天下，天必以瑞气赐之。这位新皇，以花甲之年登位，竟又在位满一甲子，乃天授皇者之气，延寿长生，终了却受了天赐，驾龙登仙去也。”

这老者说唱得抑扬顿挫，于是听者就多有鼓舞雀跃的，纷纷投了一枚一枚的大唐制铜板大钱来赏，纷纷叫道：“那新皇驾龙登仙之后，又如何了？”

老者就道：“却说这位仁主，因起于望帝城，是以登基之后，就叫做望帝，以一百二十岁之龄，驾龙登仙之后，再有什么故事，那就不是凡人知道的了，我小老儿如何知道？诸位若是想知道，那尽管去东方玄天宫，天南真一门，西北丛云道观去，都是数万年、十万年的仙家道门，保管知道这些，你若是能问了来，讲给小老儿听，才是妙极。”

就有那此地泼皮叫道：“你既不知道，如何敢收这赏钱？”

老者道：“你若知道，我自把钱赏了你。”

周洛静坐在一角，闻言不由失笑，所谓灵魂在高处，修行向世俗，大抵就是这个道理。世俗之中，有十丈软红，百态众生，千方世界，万般故事，若是懂了，悟了，大概也是为“道”。

周洛有这样的习惯，每到一地，都要入这城中最是喧哗热闹的所在，或是茶馆，或是酒肆，耳闻目睹，分外有趣，且自颇有一番体悟。他认为，这是修行的正道。

修行和修炼，是两回事情，炼的是身，行的是心，修道这条路，终归还是要往前行进的。

他笑了一笑，正要起身会帐离去，却忽地听了一声轻笑：“你这老儿，读过几卷史书，还是去过那万余年前的大郑王朝看过，就在此杜撰胡说？”

茶楼之中众人闻言，无不纷纷循声望去，就见识拐角处坐着饮茶的一个青年，面带英气，气宇轩昂，白衣胜雪，十分得气度不凡。

那老者自然也听到了，不由就冷了脸面：“你这后生，如此装束，想必也是个读书识字的，竟不知礼仪道德？小老儿我自是没有读过几本史书，不过这望帝之事，在城中万年千年地流转，历来不知多少大家编撰入册，引为教诲，那城中望帝故居，历代王朝都有修缮，门前那一副对联，望帝春心托悲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于是茶馆之中众人纷纷鼓噪起来，这望帝之事，确实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望帝城中人，就是喜欢说书的多说几遍，甚至是听了一辈子，也愿意听下去。此时这青年出声质疑，自然是犯了众怒，就有人道：“你这后生，莫非你读过什么史书里说了这是杜撰，又或是你去了万年前的大郑王朝看过？”

这人问得毒辣，众人纷纷大笑，等那青年羞臊，不料，那青年却大笑了三声，道：“我自是看过的，只不过，你们却不会知道。”

众人大嘁，哂笑不已。

“我说那望帝，被皇帝贬斥到了此地，哪能不怀恨在心？而后必是三十年处心积虑，养精蓄锐，一举杀入帝京，夺了帝位，又拘谨了诸王弟兄，是为谋篡之辈，不过是得了大位之后，篡改史册，无人敢逆罢了，你们信不信？至于驾龙登仙，就更是胡扯了，代代王朝，帝王无数，你们可见得真龙神仙？我说这也是杜撰的胡话，你们信不信？”

那青年轻笑着又大言说道。

“你如何知道？我看就算是当朝皇帝家，也不一定知道几十代王朝前的同行故事，何况是你？”

“就是，没有见过真龙神仙，就当真没有了？那玄天宫，真一门，丛云道观，蜀州剑宗，都是仙家福地，西面净土佛国，多有得道大士，可不是玩笑的。”

“没错，你这后生，大言不惭，小心神仙知道了，要拿雷劈你！”

青年却道：“都不是神仙。”

众人叫道：“此人狂妄，店家何在？让堂客来，叉出去，叉出去！”

“叉出去！”

那青年见状，却丝毫没有惧意，只是把手一指，道：“你们不信，但是我知道，有一人却信。”

众人听他言辞，不由顺着他的手指处看去，就见茶楼的另外一个拐角，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道衣，束着道髻的少年道人。

这少年道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洛。

周洛的脸色早就变了。

因为，这个青年他似乎不曾见过，但是浑身上下，却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久久凝绕在他的感知之中，不能消散。他心中笃定，这个人，他确实是见过的，而且印象十分深刻。

更重要的是，此刻大肆张扬，信口开河的青年，在周洛的眼中，竟然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对于修道人而言，看不透的人，就不会是普通人，那就是同道，而且是比自己要厉害得多的同道。

周洛嚯然站起，目光如电，浑身气机迸发，他原先坐着的椅子，嗤喇一声就变成了一堆木屑。而与他对坐于茶楼对角的那名英气勃发的青年，也微笑着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来，周洛心头更加震骇，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强横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普通人察觉不到的气息，而他却猛地浑身一震，头上束着道髻的一根丝绦，都猛地崩断，满头发丝飞扬起来。

周洛再也压抑不住，袖口一抖，鎏金剑飞出，化一道金芒，在身边笼罩，周围的座椅统统化为了粉碎，一道道玄冰寒焰从玄蝉衣上腾起，整个茶馆的二楼都寒意骤起，冷厉惊人。

那些普通人见了，纷纷瞠目，旋即个个强抑寒冷，跪伏于地，高叫“仙长”不绝。

那青年却丝毫不动，只是微微笑道：“你们还是散了吧。”

周洛也有这个意思，并且随着此人说话，周围的一切压抑气息，纷纷收敛，周洛也收了玄蝉衣爆发的玄冰寒焰，只将鎏金剑护体环绕，强作镇定说道：“我乃玄天宫门下，你们自都散去吧。”

那些普通人纷纷叩首，不敢久留，便都连滚带爬地下了茶楼。

周洛寒着目光，冷声问道：“阁下何人，你我似乎见过，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好。”那青年笑着说道，忽地面容身形都开始变幻，须臾之间就换了一个人般。

周洛大吃一惊：“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