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网 > 其他 > 康熙大帝——惊风密雨 > 第二十八回 张姥姥闲说乱世典 伍次友赞评桃花扇

“说起这话,就一言难尽了!”张姥姥起身为伍、李二人各倒了一杯茶,又吩咐人“药煎好了就快送过来”,这才坐下叹道,“这个故事儿外头人知道的很少,我们两家也都不张扬——说起来有七百多年的光阴了!”

听见这话,云娘不禁一怔。伍次友心中推算,七百年前,正是后唐五代之时——他也没有料到,张孔两家竟有这么深的渊源。

张姥姥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时正是后梁年间,因天下大乱,孔府的家道也就中落了。

“当时的第四十二代老公爷孔光嗣,已是三代单传,老公爷望五十的人才得了个麟儿,起名叫孔仁玉。三千亩地一棵谷,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怕在府里养不活,便叫奶妈子抱回家去养——就是我们张家头一辈姥姥,离现在已经传了二十一世。”

伍次友听至此,不禁点头:原来这“姥姥”也是张家世袭的。

“当时有个洒扫户叫刘末,因进府当差,改名儿叫孔末。老公爷瞧着他勤谨靠实,就把府库、名器、财帛和阙里六十宗户本支孔家的谱牒都交给了他掌管,开初人们也没当回事。”

“他是个洒扫户么?”云娘问道,“不是听说孔家‘男不能为奴,女不能为婢’么?”

“那是明朝以后才定的男不为奴,女不为婢,前头进孔府当差都得改为孔姓。”张姥姥解释道,“——谁想这孔末见世道乱了,就在府中作耗,盗了府库的银子,又私改了祖宗谱牒,日子久了,竟没人不说他原本就姓孔,是圣人的血脉。

“乾化三年八月十五,老公爷在花园里设了酒筵,请阖府伙计吃酒。孔末在旁掌筵,喝到二更天,扶着醉醺醺的老公爷回房,趁没人,竟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说到这里,云娘忍不住问:“这奴才如此大胆,官府难道就瞧着不管?”

“好姑娘哩,那时正逢天下大乱!”张姥姥拍手叹道,“五十来年换了五个朝廷,哪个官府有心管这些子事?”

“那孩子呢?”云娘又问,“过八月十五,难道不接回府去?”张姥姥点头道:“孩子命大,那日正好发烧,公爷倒是派人来接过一回,因风大,姥姥不让回去——那孔末杀了老公爷,出来召集孔府的人说:老公爷已经归天,临死有话,叫他孔末接印。还说孔仁玉是老公爷的侍妾与外人的私生子儿,接不得孔氏香烟,命人抓来杀掉。满府的人早被他用钱买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着,又是打灯笼燃火把,又是举刀枪棍棒,直往张家奔来。

“姥姥一家人欢欢喜喜拜完月老儿,已是后半夜了,正要睡觉,听见门外像发大水似地号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开门,原是孔末带着几十个人蜂拥进来——一下子把姥姥吓愣了。孔末在灯影里,手里提着一把锃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来,若不答应,便满门杀绝!

“姥姥抖抖索索进了里间,见自己最小的娇子狗儿正和仁玉在炕上争月饼,叽叽嘎嘎地满炕爬……上去一把抱起仁玉,亲了亲,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欲待往外抱,实在割舍不得;又抱起狗儿,狗儿两只温乎乎的小手拿着月饼直往姥姥口里塞,口里叫着‘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儿养,哪个都是心头肉啊!”

说到这里,张姥姥凄声长叹,伍次友早已明白,望着幽幽灯光不言语,云娘的泪水已是顺颊而下。张姥姥擦了擦眼又道:

“姥姥正迟疑间,门‘哗’地被推开了!孔末一步跨进屋里,杀气腾腾地问:‘哪个是孔仁玉?’两个孩子见这个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子三个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个儿,可孔家只这一条血根!咬了咬牙抱起狗儿递给了孔末……那狗儿又惊又怕,抱着姥姥脖子死不丢手,哭着叫:‘娘,我怕……’

“‘娇儿,别怕……’姥姥拍拍狗儿,把炕上的糖果月饼都塞到孩子怀里,说‘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孔末认定了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过去,狞着脸笑着,当时就……”

说到这里,张姥姥擦一把眼泪。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七百多年前东厢屋里发生的一场惨案仿佛就在眼前。不要说伍次友,连杀人如麻的李云娘也是凄恻心酸,半晌方抬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张家就避祸迁走了,在石门一带深山里住了十几年,姥姥整日里纺线、织布,给人家帮工绣花,洗衣裳缝穷,攒的钱一点点都拿出来供这孔仁玉读书。后唐明宗年间孔仁玉进京赶考,朝廷授了太学生。这时,姥姥才敢把仁玉的身世向他明说了,可是姥姥已双眼失明了。

“仁玉原本是回来接母亲进京的,听了姥姥的叙说,连夜赶回京城,把自己凄惨身世细细写成折子呈奏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发兵来曲阜拿了孔末,碎剐在京城。孔圣人断了宗的世家,这才叫仁玉接了,这就是孔家四十三代‘中兴祖’了。

“为报张家这段恩情,孔仁玉上奏朝廷,奉旨尊张家为孔家世代恩亲。‘姥姥’是官称,代代都是张家长房媳妇承袭,算到我这里,已是二十一代了。”

云娘听完,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我和大哥一天都在纳闷,孔令培又是孔家的人,又是官府的人,这么霸道,到了姥姥这里却为什么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算什么!七百来年,我们张家和孔家联亲的多得很,我的大丫头就是衍圣公夫人,每任公爷一袭位便照原样赠过一根龙头竹节拐杖,连衍圣公都能打的——我们庄稼人不指着这些个吃饭,倒也不在乎这恩亲不恩亲。不过这是孔家立下的家法祖训,代代相传,孔家的人最重这个。孔令培有几个胆子,就敢来搜这院子?”

半个月后,李云娘的伤势已经痊愈,伍次友也恢复了嗓音,二人便计议着上路的事。照云娘的想法,伍次友应该即刻进京,留在这里迟早还是要出事,而且皇上现在正筹谋着撤藩大事,正好可以为他划策。但伍次友却另有打算:自己已被赐金还山,在外头逛了一圈子又回到京师,脸往什么地方放呢?所以他已拿定主意不再做官;可是既然不做官,又忙着进京干什么?

“先生既不回北京,”云娘说道,“那我可要走了!”和伍次友相处这么长时间,她以女子特有的细心,体察伍次友仍是放不下与苏麻喇姑的那段情意,她也直觉地感到,伍苏二人重新结合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何必再继续搅下去呢?

伍次友看着云娘,半晌才道:“要走,你就去吧,这是没法儿的事。不过有一件还要想想,张姥姥这样待我们,总得要报答一下的。”

“真是的!”云娘猛醒过来:这样的大恩不报,那还算个人?想想说道:“连我们的衣裳都是人家的,身上又一个钱没有,那只有今夜再做案了。”

“云娘!”伍次友发了脾气,“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依旧这样?你做案,别人奈何不了你,也只道是遇了恃强霸道的强人。可那丢了东西、死了人的家不也像张家以前出事一样?——那是五代乱世,当今正要安民治国,你还是这么着怎么成?再说,姥姥若知道了你这钱的来路,岂肯收你的?”

“那你说怎么办?”云娘也犯了踌躇,犹豫片刻又道,“不然就把鸡血玉砚变了钱?”她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

伍次友无可奈何地笑笑。他并不是丢不开苏麻喇姑,也不是一点儿也不爱云娘。他在感情上道义上有卸不下的重负,觉得自己已经不幸,又何必再扯上别人和自己一道儿不幸!见云娘这样,又不忍过于决绝,便温语劝慰道:“云娘,你听我说,世上有虽非夫妻而情过夫妻者,也有虽非兄妹而谊过于兄妹者。我和苏麻喇姑、和你,此时都是这种心境。你总拿鸡血砚来发作我,既戳你的心,又伤我的情,这又何必呢?张姥姥这个恩,不是拿钱能报得了的……”

“对了!”张姥姥已在外头听了多时,伍次友这个话她听得又感动,又难过,见二人争执得拿不定主意,便掀了帘子进来说道,“我穿衣有棉田、织机,吃饭有麦米、磨坊,要你的钱做什么用?不干净的钱我更不要!妞啊,我两个儿出去做生意,家里头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不能陪姥姥多住些日子,给姥姥说说话儿,去去心焦也是好的呀!”

张姥姥慈爱爽朗,说的十分动情,自幼失怙的云娘只觉万感交集,“呜”地一声哭着扑到姥姥怀里,抽咽着说道:“姥姥!您若不嫌弃,我就认了您老作干娘吧!”

“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张姥姥抚摸着云娘油黑的头发,又转脸对伍次友道,“我上回说过,孔家尚任在石门山读书,想着要写一本什么书。你这么有学问,在这里盘桓个一年半载,也指点指点他,若能成了材料,不是既给皇上办了事,又报了我的‘恩’?唉!我的那两个儿自小就不爱读书,要不然——”

正说话间,院里传来大说大笑之声:“姥姥带的好信儿!那位伍先生住在何处?”张姥姥一手扯起云娘笑道:“正说他,他就到!咱们娘俩前头说话去——喂,聘之,到这屋里来罢!”说着和云娘起身去了。伍次友心知孔尚任来了,刚立起身来,孔尚任已呵呵笑着大踏步进来,看了伍次友一眼,一个长揖,朗声道:

“落拓不羁书生拜见奇遇不偶书生!”

“好!”只此一语便大合伍次友胃口,一边让座儿,一边笑道,“窥破万缘书生,迎候豪气干云书生——请坐!”

孔尚任将后摆一撩,大咧咧地在伍次友的对面坐下。伍次友这才仔细打量,孔尚任不过二十岁上下,只穿一件绛红长袍,腰间束一条浅蓝色带子,刚剃过头,也未戴帽子,发辫黑光油亮,丹凤目灼灼有神,心中不禁暗赞:“好一表人才!又是圣人后裔,可谓资质俱佳!”口里却笑道:“久闻你的大名!听姥姥说,你在写一本什么‘黄子’书,是否准许不才拜读一番?”

“是一部传奇,”孔尚任笑吟吟说道,“不知先生于此道有何高见?”显然,他也很喜欢伍次友的脾性。

伍次友大感兴趣,口里却道:“传奇,小道耳!你既为秀才,为什么不去研读经史、八股,却躲在石门山上做什么传奇?”

“传奇虽属小道,却源于大道。”孔尚任笑道,“对诗词、曲赋、稗官野史,抑或经史子集,若有一路不精,难写传奇。您不是喜欢八股文么,我有一篇,请指教!”说着,摇晃着脑袋念念有词道: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

“哈哈哈哈……”孔尚任尚未念完,伍次友已是纵声大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真骂尽天下腐烂恶劣的墨卷,我且给你续一句:

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孔尚任听了也不禁大笑。

“该请丑媳妇出来,见见公婆了。”伍次友笑着说道。

孔尚任听了,身子向前一倾,正色说道:“我这部传奇,只为识者读,不为昏者误,写的便是一代兴亡的色与气。敢问,何为色?”

“色者,离合之象也!”伍次友循传奇的义理答道,“男有其俦,女有其伍,悲欢离合寓其中,锱铢不爽!”说至此,猛的想到自身,伍次友敛了笑容。

“嗯。”孔尚任很满意这个答复,又问,“那么,气呢?”

伍次友因听他方才讲到“一代兴亡”的话,沉吟了一下,缓缓答道:“气者,兴亡之数也,君子为朋,小人为党,错综纷乱寓其中,无纤毫之差!”想想又补了一句,“我这不过是据理而言、据情而断,写得好了自然就是如此;写得不好,强捏造一个传奇出来,我还没工夫看呢!”说着,跷起二郎腿来,看着孔尚任笑。

孔尚任听着这些话,句句在行,点了点头,起身在屋里徘徊几步,说道:“我做了首《金菊香》,先吟给先生一听:

偏有那文章湖海旧相知,剥啄敲门来问你,带几篇新诗出袖底,硬教评批,君莫逼,这千秋让人矣!

“好好好!”伍次友大笑道,“张姥姥还说要我指点,只听你这一曲,我就无可指点,这‘千秋’你不要让我,我也不逼你——尽情拿来我先赏就是了。”

孔尚任这才将一卷文稿从怀中取出来。伍次友双手接过,诧异地问道:“就是这些么?”孔尚任一改方才狂放之态,笑着点头道:“这是一部《桃花扇》,共分四卷,还未完稿,您先看一卷吧,我准备用十年的工夫改好它,才肯拿出去呢——只可惜无缘见到侯公子,有些地方写的不很顺手!”“那你今日不虚此行,侯方域前辈正是在下受业之师!”伍次友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孔尚任,便开始翻稿。孔尚任自静静坐在一旁吃茶。

半晌没有动静,孔尚任起身站到窗前,观赏墙头横卧着的一枝老梅,正拟构思一篇诗词,犹豫不定时,猛听“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却是伍次友看得忘了情,在击节称赞!

“妙哉!”伍次友笑道,“这《访翠》一出,亏你怎么想来!”说着他一边翻念着,一边手舞足蹈。已有些着魔:

……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

“确是妙语如珠!”伍次友连连赞叹,“二十年所读文章,不及君这一篇!你看——”

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拨琴阮,笙箫嘹亮。

伍次友笑道:“字字余香可嚼,句句精辟动心!天耶天乎!你这样的人竟生在山东,真真不可思议!”显然,伍次友认为只有江南人才写得出这样的文采。

“先生不必赞了。”孔尚任也很高兴,“有何补阙之处也该说说么。”

“这样的书我可补不了什么阙。”伍次友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你应该出山了,要不要我写封荐书给你?”

孔尚任一怔,说道,“君子守时待命,先生的荐书不敢领。”

“嗯,确乎如此!”伍次友更加赞赏,“你这样的大才,必能自致于青云之上。不过我如不荐,于心何忍?将来面见圣上,我必一力保荐的!”

“可惜此非经国之策,”孔尚任笑道,“皇上未必就看得中的。”

伍次友情绪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当今乃是一代令主圣君,岂有叫你落空的?”说到这里,又沉吟良久道:“可惜的是,三藩未靖,虎视中央,皇上虽有此心,未必抽得出余暇来处置这些文事啊!”说到这件事,孔尚任情绪低落了,点头叹道:“我是久闻先生道德文章的了,既然皇上方在用人之际,先生何必自弃?应当回皇上身边参赞大计才是啊!”

这话说得伍次友心里一动。是啊!乱世之人,不如治世鸡犬,像孔府这样的巨族,衰微下来,会出现孔仁玉那样的惨剧;像孔尚任这样的才人,遇到这种时候,也只好坐等天下太平。守时待命,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正默默出神,张姥姥带着云娘进来,呵呵笑着说道:“尚任,一看就知道你们谈得投缘,在那屋里都听见这里又说又笑,多少天来这院里没有恁热闹了——再告诉伍先生个喜讯儿,郑春友已经叫钦差给杀了,这兖州府地面要清净几日了。我和云娘已经说好,就照我前头的话办吧。”

“敬遵姥姥的命。我和聘之兄还可多切磋些学问。”伍次友说道。他心里不免诧异:没有听说有钦差到,怎么会突然就杀了郑春友?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