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 93两年

我应了一声：“我自是不会同旁人讲……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可一整晚，我都晓得她没睡着分毫。第二日天没亮，婧宸就回天上了，临走时候眼眶通红，谢了我昨晚上的照拂。

我瞧着她乘云从山顶九里香花树上飞走的时候，身形也是略微一晃。

时辰尚早，天尊大人跟小凤好像还没有起床，我便打算去厨房里煮一锅荷包蛋。不曾想天尊大人已经在厨房中了，执着一柄长匙，弯腰认真煎药。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心里也暖了很久。他其实待我很好，只是前些日子他的好一直被那冷冰冰的脸色给遮挡住了。

他也看到了我，抬眸打量我一眼，凉凉道：“再去睡会儿罢。”

我讨好一笑：“天尊大人想不想吃荷包蛋？我去给你和小凤煮一锅可好？”

他面无表情，极熟练地端起药锅，斟了满当当一碗，顺手递给我：“喝了再说。”

本神君内心有些凄惨，不是为别的，而是我真真是要喝这药喝吐了，我仿佛就是一个药罐子，他长诀天尊每日三次往里灌药十分准时，我现在浑身都是一股药味。我戚戚焉道：“你看我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这药可不可以……”

他没听我说完便挑眉看我，眸光凛凛：“你不想喝？”

我实在忍不住，但还是拿捏着语气，尽量不想违逆他：“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哦，当然，再喝几天巩固一下也是好的……但是，天尊大人，你觉得我就算将这些药都喝掉，我的右心就能跟以前一样么，我的左心就能长出来么？”

他执药碗的手一顿，洒出的几滴深褐色药汁落在他霜白的衣袖上。

见他这样子，我索性豁出去了，继续道：“天尊大人，你这四十余天给我这样的脸色，我心中也是十分难受的……我知道不该瞒着你将自己的心脏给了沉钰修补魂魄，我本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告诉你的，因为知道你可定会十分介意这件事，或者还会阻止我……可是天尊大人，撇开我对我六师兄这十二万年的情谊不谈，难道你不希望你唯一的徒儿起死回生么？”

他就静静望着我，面上悲喜难辨。我又把方才的话从脑海中过了一遭，觉得自己说的全在情理之中。

“两年。”他动了动唇，缓缓道。

“嗯？”我不明所以。

他放下药碗，贴近我，将我缓缓拉入怀中，手掌顺着脑后的发一直抚到脖颈处，隔得这么近，我仍是觉得他身上凉意未消，连他说话时候吐出的气息都带了冰寒。

“小玉，”他说。我真真切切打了个激灵，不为别的，因着这是四十余天来他第一次唤我小玉。像以前一样唤我小玉，“若是再找不到剩下的两枚紫玉，你便只有两年可活了。”

这句话直让我落入黑压压的深洞，憋得半晌都透不过起来。是了。在崆峒幻域那里消磨了一阵，如今出来，我便只有两年寿命了。我一直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可是如今却是如何也逃不开了。如果，如果这两年我找不到那两枚紫玉，那果真就要……

我干干一笑，身子挪开了两分，好不让他觉出我在颤抖，“天尊大人，虽然我少时候不大懂事，但你看我没有做过什么大的亏心事，这几万年来，在姻缘神君这个位子上，虽然没有做到鞠躬尽瘁，但起码也是本本分分尽了该有的职责。老天爷恐怕也不会就这么让我挂了的，毕竟……毕竟我自认为是个好神仙。”说完竟觉得十分虚渺，连自己都不信几分。我隐隐记得凡间有句话曾说得十分贴切，“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在这仙道之中，便是命盘路数让你死，你不得不死。其实神仙同凡人一样，慈悲哀乐，总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长诀天尊默了许久才看着我认真道：“小玉，有我在，我不会只让你活两年的。”

我其实看着他那副严肃认真表情，就猜到他要说这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一年前，在大梵音殿之上，他广袖盈风，卓然风华，也是如今日这般，伸出手将我拉进怀里，微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脖颈，他轻声道：“你不会只活三年的小玉，有我在。”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抬手端起药碗，饮了个干净。

那日小凤缠着天尊大人缠得厉害，吭哧吭哧蹦跶着，在他身旁比划，见长诀天尊皱眉，它便欢畅地将藏在树冠中的折扇拿出来，伸着树枝指着上面的睡莲妹妹，小模样全是激动。

我无奈扶额：“它怕是想睡莲妹妹想得厉害了，要不天尊大人带它去三十

五天解解相思？”

天尊大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悠悠一笑，目光璀璨：“我带它去三十五天，那谁来给我解相思？”

我：“……”

“你脸红得怎这样快？你要不同我一块回三十五天？”

“不……不用了，我昨天刚从从那里回来……怎么好意思再去叨扰苏苒姑姑……”我赶忙道。

小凤登时生龙活虎，一个跟头翻过房梁，那心切的模样，连我瞧着都十分动容。天尊大人临走时候拂了拂我的头发道：“你不愿意去三十五天就罢了，我晚上再来找你。”

我欣欣然点了点头。

晌午时候约莫迷糊了会儿，将将起床，抬头便从窗外瞧见了他。我着实骇了一跳。

他隔着窗子同我笑的时候，笑容依旧明媚而灿烂，只是瘦了很多。

我一刹晃神，有些分不清此时是在那幻域之中还是在真实神界。直到他终于开口，道了一句：“阿玉，一年不见，你好不好？”

我方如梦初醒。脑海中想了几遭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对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在那崆峒幻域之中，我瞧着他少年时候明媚纯良的模样，早已经没那么恨他了。可又想到一年前，我那原本好端端的右心便是因他而痛伤熬不过三年，我便觉得悲苦又涌上心头，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于是皱眉，沉了声色同他道：“孟泽魔君，若没其他事，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秋风有些凉，吹着窗纱，吹到心房。

窗外的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勉强笑道：“阿玉，你不想见我。”

我点头：“嗯，我确实不想见你。”

他身后大片大片的紫菀花不曾凋谢，秋阳散漫，他置身此地的场景，让我有些恍惚，此时是在大梵音殿和玄魄宫之间的十里紫菀花之中。

他朝我迈近了两步，我一惊，心想莫不是这混帐又要将我掳到玄魄宫折腾我一番罢！慌忙后退几步，拔出玉蕖发簪紧紧握在手心。他望着我，神色一滞，旋即怔在那里，不敢上前一分。过了良久才尴尬笑一笑，道：“阿玉，你是……怕我了么？”面上那悲愁自嘲的模样，仿佛本神君欺负了他一样。

可我深深知道，本神君如今才是处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一年前，我右心完好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右心也渐渐不顶用了，除非老天爷落下个金刚罩护住我，我怕是如何也敌不过他孟泽了。

他长叹一口气：“阿玉，你这一年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以为你……”

“以为我魂飞魄散了还是以为我仙迹无存了？”我问。

“阿玉……”他望着我道，“我很担心你。”

我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耻笑道：“魔君担心我？你一年前下手时候怎么不见你担心过？”

他被我这句话一噎，面上神色又是一顿。我攥着玉蕖发簪的手从不敢放松，掌心虚汗营生，一片湿腻。

他终究没有动手，反而眸光温柔，语气也温柔：“阿玉，一年前那次……是我错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堂堂孟泽魔君，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说自己错了。而这句话竟然是对本神君说的。

“你肯不肯原谅我？阿玉。”他问。

我看着他，紧紧攥着玉蕖发簪，默默念了好几遍祭剑的诀语，做好了完全的防备，才道：“魔君哪里话，良玉本就同你没有多少情谊，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我们终究不是一路的神仙，原谅一次当用不到我们两个身上。”

他身形一晃，凄凉问我：“你方才说……我们不是一路的神仙？”

我冷冷望着他，没再答话。

“阿玉，你恨我便是恨我，怪我便是怪我。我们也曾欢喜过一场，我这几万年也从不曾忘记你，你为何说我们不是一路的神仙？你……”

“魔君莫要再说了！”我厉声打断他，“你有你的二十几房姨太太要养，我也有我的心上人去喜欢，我们二人确是不在一条道上了，今日万不要再冲动，那你我日后相见还能做个点头之交的仙友。”

他唇角动了动，缓缓道：“阿玉，你的心上人，一直都是他罢。过了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没有忘掉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