黙语 第18章 是劫还是缘（下）

这钱来的确实快，不知道当时我娘将我卖了时，对我说的好日子是不是这样的。

但我不愿过这种生活，我努力的攒钱，想将自己赎了，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还在等我。

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我终于凑起一盒子的银钱，我拿着银钱私下找到妈妈。对她说着这想法，她眼神露出轻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开玩笑呢吧！你在我这里。我花了多少钱培养你们！这人力，物力 财力，那样不是钱砸出来的？你用这点钱就想赎身，别想了！

而且你出去了，就你现在这副样子，谁敢要你！”

这话像一把开了利刃的刀子，一刀扎在了我的心上。对啊，我这副样子，又有谁敢要我？

但我也不愿再在这下贱地方苟且生活，既然光明正大的走不了，那我便找机会逃走。

这机会难找，守卫看的紧，可以说寸步不离。但我还是找着了一个机会，我趁着一天看那管厕所的倾脚头出现的时候，买通了他。顾不上身上会沾到这些污秽物，成功被他带出了那个地方。

我被他带出城外，幸好带了身衣服，找了条河清洗干净，就赶紧开始逃跑，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回，从未敢停下。

最后精疲力尽倒在了一间寺庙门口。

等我醒来时，已是天大亮，我被安置在一间禅房中。我刚想起身逃跑，门被推开了，可等我看清来人时，我的泪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面前的人正是我日思夜想的阿海哥哥，他看我衣衫褴褛，将自己带的衣服放在床榻，上面还放有两个馒头。

我瞧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诉说，又带着怨气，怨他为何在这做了和尚，为什么不去接我？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伸手向我走来，但还是停在了半路，转身出了房门。

我将自身衣服换好，又吃了他带来的馒头，准备原来身上的衣服拿出去烧了。

等我开门时，发现他已站在门口，我不愿看见他，心中千万怨恨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已出家做了和尚，已出了凡尘，便不能再入。”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找我！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的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手中的衣服拿走，转身丢进了火盆中，原来他早在外候着了，准备好了火盆。

“我不是没回去找过你，但我没找到，我逼问你娘，她只说把你卖了，没说卖到了哪儿。”

“你就没想过去其他地方找我吗？”

“哪里没找过，我托了我所有的认识的人。长安这么大，我能怎么找，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有些地方我也进不去。”

“那你为什么就做了和尚，你不是说要当大官吗，你不是说要让村子里的人都吃上饱饭吗，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吗……”

说着，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慢慢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像是在做一个无声的抵抗。

我站在台阶上，他在台阶下，我们两人虽只隔了几步，但却似相隔万里。

我不相信他已出家，他不愿相信我成为那种人，我们都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与想象中截然相反。

就像是水中的鱼，虽然都是生活在水里，但湖里的鱼和水池里的终是天差地别。

自那天后，我们再未相互交流过。寺里的方丈允许我住在后山的一间僻静禅房中，他每日为我带来吃食。

我便一个人待在屋子，从未出去过。

一天我实在无聊，在外游逛，路过一间屋子无意听到他与方丈的谈话。

“主持，我想搬到灵施主的旁边。毕竟当初是我把她从寺庙门口带回来的，而且我与她相熟，行事更方便。”

“避尘，你是不是还对这位女施主放不下凡心？”

“事情毕竟因我而起，既因我起，就也因我而终。”

“随你吧！”

我正准备凑近听清楚些时，他推门走了出来，两人对望着。

我并未搭话直接转身走了，他原想叫住我，但伸出的手还是收了回去。

晚上我睡不着出了门，坐在台阶上看天空。

天上的星星很多，也很亮，它们彼此紧挨着，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独自一人，还是看不见其他的，只能看到对方。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睡不着吗，这几天过的怎样？”

转头看去，他从房门中走了出来，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手中依然拨动着念珠，一颗颗珠子随着他的手指上下滑动。

脑袋光光的，看着怪不舒服，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变化，虽然入伍了，但皮肤反而变得更白皙，与之前走时黑乎乎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五官也变的更立挺。

但脸上不知为何夹杂了一丝沧桑感，或许他在这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如愿吧。

“怎么不说话？寺庙不抵外面，可能你的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得到，多担待。”

“能逃出来就行了，还要求这些做什么。”

拨动的念珠声停了下来，他望着我，眼中的悲凉像是溢了出来，鼻子小幅度的抽动着，今夜的月光真好，让我看到了真实的他。

“为什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为什么，为了生活，我妈想都没想就给我卖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你以为我想到那地方吗，你没能力进那些地方，我又何尝有能力出来？

我这次逃出来，一路上都不敢停，身上被石头划着，树枝割着，但至少我鼓起勇气拼了一把。如你那般，我早就死在了里面，那还能等到你见到我的机会。”

“灵儿……”

“我不叫灵儿，我现在叫白玫！”

我打断了他的话，否定他呼喊我的名字。

他怔了怔，没说什么，又开始拨动起了他的念珠。

我瞧着他，眼中的透凉像是要侵入我的骨髓中，我因为一个信念，坚持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甘心。

“白玫，好名字，高贵，纯洁。”

我被他这话气的发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是啊，好名字，妓院的妈妈取得。我用这名字赚了好多钱，我也觉得这名字好！”

“抱歉，让你受苦了！”

“我受什么苦，我赚了那么多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来的受苦？”

“事情憋在心里不好，容易憋出病的。”说这话时，他眉头紧蹙，眼中似有泪水。

我听到这句话也忍受不了了，哭了起来，他看我泪水不停，虽皱着眉，但依然未靠近我一步。我觉着心寒，终于向他大声控诉

“你再等等我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家，我原本准备逃出来，想办法去找你，结果。

你知道我在这里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吗，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我都不敢相信……”

他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他未脱身红尘，怎么可能不被这种事折磨。

可就算眼睛通红，泪水打湿衣衫，也没想过触碰我一下，只是在那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但这时候的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我红肿着双眼，语气中满是哀求

“阿海哥哥，你能带我走吗，我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好好生活。”

他并未回答，只是抬头看向那些星星，它们自己抱成一团，但和月亮却始终隔着距离。

这好像给了我答案，我用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抹了眼泪对他说

“也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敢要我。现在我就是一个腌臜货，还敢对你提要求，想想真是疯了！”

“众生平等、你做过什么，在佛眼中都是看不见的，佛会助人脱离苦海。”

“那佛为何要让我陷入苦海呢，我这般遭遇，对他又有何好处？”

“世间万般变化都是劫，生劫，死劫，都是劫。”

“那情劫呢，你渡过情劫了吗？”

“出家之人，自是已抛弃世俗。何来情劫之说。”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寺庙门口带回来，让我死了不更好吗！”

他明显愣住，他如果不把我带回来，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但他还是救下了我，将我带进了寺庙。他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死不救，视为恶。”

“那你们撒谎，未信守承诺是为什么？”

我靠近他，双手搭在他的肩膀，强行让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对他说

“你当时说的要回来娶我，要把我娶进你的家门。你忘了小时候说的了吗，你做大官，我做你的夫人，我们一起让村子里的人都能吃上饱饭。

你入伍时还让我不要忘了小时候的话，还让我等你，等你回来娶我。

我想问，避尘师傅，这些，又算什么？”

“灵儿，对不起！”

他似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因为哭的太猛，连鼻涕也流了下来。

我始终分不清，这是真感情，还是假作戏。

从前的灵儿，活泼富有灵气，所以才叫做灵儿。而现在，一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已经枯萎的玫瑰，等待它的只是被人连根拔起，或是慢慢腐烂，所以才叫白玫。

白玫瑰，一眼看去，洁白无瑕，纯净的颜色，给人一种纯洁，神圣，不可侵扰。

但它可惜就可惜在，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不仅毁了自己，连带着身旁的伙伴也跟着遭殃。

“你叫我灵儿，你终于肯叫我灵儿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灵儿当成一个死人了。

呵呵，我让你还俗，你说既已出，便不愿再入。到我询问你早期的承诺时，你便叫我灵儿了！

是心虚了吧？怕你的那个师兄师弟发现，我们的避尘师傅，原来在尘世还有事未了，而且那人都追到身边了！变成了一个腌臜货色，给你丢脸了吧，嗯？！”

我已经疯了，我以前看着母亲在我面前也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现在我和她成为了一样的人，真是一家人。

他看着我，想伸出手抱我，但我却退后了一步，他双手立在空中，看我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这么爱她的灵儿，受尽侮辱努力存活只为了等她的灵儿，在这一刻拒绝了他。他嘴角颤抖着，轻声问道

“灵儿，你怎么了？你不是让我还俗吗。我还，我明天就去找方丈，我们到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好不好！”

他这时候的回心转意，在我看来只是对我的怜悯。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怎么真正来的时候，我却不想了？

“避尘师傅，谢谢你能说出这段宽慰我的话，我承认我确实想让你这么做，但你只是因为我的遭遇而对我如此的话，我觉得大可不必。

确实，人的眼泪可以解决一切，可以让一颗石头心融化，但如果是以慈悲为怀的前提去融化的，你不如就做你的避尘师傅。

是，我确实哭了，但我不是为你哭的。

我是为了以前那个灵儿，我哭她一生没碰到一个好结局，被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亲手将自己买掉，被妓院老板亲手毁了自己一生，好不容易因为一个承诺拼命逃了出来，却被那个对她立下承诺的人亲口抛弃。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为她哭一次？”

“不是这样的，灵儿，不是！”他使劲摇着头，想解释这一切，但我已经不想听了。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是悲凉，冷漠，哀恨。我最后向他说了一句话

“避尘师傅，这段日子，是我叨扰你了，抱歉。你的那位灵儿妹妹已经死了，我的阿海哥哥也在战场上已经死了。

现在你面前的只是白玫，我面前也只是避尘师傅，既相识于人世，便相忘于人海吧……”

说罢，我便转身回了房间，他追了上来，敲着房门，我死死抵住。

泪水一直流着，从说出那段话时就未停过，我想着，或许这时的眼泪，才是为自己流的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拾东西出了寺庙，往门口走时，整座寺庙没有见到一人。

或许是时辰过早，都未起。等我打开门，走出寺庙，转身关闭寺门时。

他就站在正前方，直直的看着我，眼睛很肿，手上的念珠换了样式，很精致，是我给他的那串，花了我全部银子。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彼此都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那时天还晴朗，水还明亮，人还在笑，虽并未过去多少年，却已物是人非。他似有所动作，但我不愿停留…

阿海和灵儿都还在，他们彼此也都还认识，只是时间太久了，有些变化而已。

他变成了避尘，我变成了白玫。

避尘，避开尘事，他做到了，那便祝他早日蜕去凡骨，成为他心中的“佛”……』

“墨馆长，您能告诉我一件事吗？”避尘关上了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墨璇。

墨璇手中扇子轻敲，气定神闲，脸上永远浮现着一丝笑容

“避尘师傅，请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避尘拨动着手中的念珠，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停下，对墨璇说道

“你能告诉我白玫最后的结局吗？”

“哦，师傅怎么会想知道这书中女子的结局，莫非？”墨璇眉眼轻挑，语气中带着试探。

“墨馆长别拿我说笑了，这书不就是讲的我自己吗，这白玫就是我的灵儿。

我还了解，二位施主应该也不是这里的人。”

听到这，陈昭心中一惊，脸上也冷静不下来。

心想着这和尚竟能猜出他们不是这的人，这时候的人竟如此的神通广大。他忙打着哈哈

“是啊，我们确实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是从西域那边过来的！”

避尘嘴角微翘“呵呵，陈施主不用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我只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其他的我还不是很有兴趣。”

“白玫下了山后，原本想趁着官道上人多，逃到其他城去，但被守在那里的妓院的看管发现抓了回去，她被抓回去后宁死不从，被活活打死了……”

墨璇平静的说出了白玫的结局，和尚听后，嘴角微颤，拿着念珠的手也开始抖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归于平静，起身向二位行了个礼，开口

“阿弥陀佛，谢谢两位施主的招待。既然书看完了，茶也喝完了，小僧就不久留了。二位，告辞！”

墨璇两人起身敬了个回礼，桌上的书也在和尚走后消散。陈昭向墨璇问了个问题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他自己？”

墨璇怔怔的看着和尚的背影，嘴里念着

“因为他本身就知道自己的心魔是灵儿姑娘，只是不甘心放弃对她的执念。

毕竟当初承诺要娶她的人是他，后面亲口抛弃人的也是他，是不是人他都做了。”

“哎，灵儿姑娘真可怜，为了一个承诺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都是劫，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不过那个和尚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边的人，他说出那话的时候给我吓一跳，到现在还砰砰跳呢！”陈昭捂着胸口，后劲未散。

“这个我确实不知，想不到，这里还有这种能人。

还有，你心不跳，人就没了！“

墨璇在说正事，还不忘调侃一下陈昭，气的陈昭想当场动手，却被墨璇拦了下来

“好了好了，要赶紧回去了，不能在这地方待太久。”

“可以啊，等回去了再收拾你！”

对于爱这个字，劫即是缘，缘亦是劫……两人心念合一，这就是有缘。如果本就不合，却还要强做天作，那这就是劫。劫如何，缘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决定。

——墨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