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传 第一卷 乱世少年 第141章 远方和束缚

这双眼眸像极了方浴月的眼睛，但洛北知道并不是，因为它少了方浴月那明显的紫瞳。

美只是一个字，但世上的美丽有千种万种，每一种都并不相同。

洛北再也顾不得这双眼睛到底是来自哪里，主人又是谁，因为从内心来说他对方浴月的话确信无疑。

先提笔在玉像上轻轻画出痕迹，然后用刻刀凿去多余的石料。

粉碎的石粉掉落一身，汗水浸满额头，但洛北根本来不及管这些，他一刻都不停的想要完成这双眼睛，不止怕离开的机会稍纵即逝，更不愿这双眼睛在他脑海里消失无踪，被就此埋没。

冥冥中，有些事，有些人，总该在这世上留下些痕迹。

没有冥鱼计时，天空璀璨的星河像是一幅并不真实的画卷，所以时间对洛北来说根本无法计算，他不知道自己在玉像前站了多久，躺了多久，又画了多久，刻了多久。

但时间仍然是真实的，就像那一条条看似平静的河流，还是在不停的向东流去，不曾复返。

在那双梦中的眼眸彻底完成的那一刻，洛北拿着刻刀的手剧烈的颤抖，不只是酸软疲劳，更是惊叹。

他惊叹于这双世上绝美的眸子是处于自己的双手，惊叹于复刻在一尊玉像上也能这般栩栩如生。

但很快他就明白一件事，这张脸上除了一双眼睛，他对其他部分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

所以，即便与逍遥的约定是整张脸颊，他也再没有其他办法。

放下刻刀，就站在玉像下，洛北看了许久。

心里如翻江倒海。

皎皎明月，

阅览千山，

凭谁逐轻影，

幽幽弱水，

无妄涯前，

一袭红纱渺云间……

遥看红雨，

人影翩跹，

今夕是何年？

他学着梦中听来的歌声轻轻唱和，心里除了激动之情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悲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悲哀。

他不知道这梦境中的歌声预示着什么，这股深深的悲哀又预示着什么。

“你是谁？”洛北望着玉像轻轻问道，好像那双眼睛也在不停的看着自己。

问出的话随风而去，好像落入雪中，又辗转去了很远。

但风雪回荡间，却没有捎回答案。

“今夕是何年？今夕又是何年？”连洛北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为什么会重复的问着这样的问题。

在他一回神的时候，就发现逍遥不知怎么就已经出现在他身旁，却没有惊动他，甚至没有说一个字。

他痴痴的望着那张原本空白的脸上多出的一双眸子，那张时而嬉笑时而深沉的脸上表情变得更加复杂，洛北却说不清那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有些思念沉浸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的孤寂，一百多年的等待，不为长相厮守，不为千里婵娟，只为这一尊无脸玉像上能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沧海桑田，有此陪伴，那就心满意足。

洛北不忍去打扰此刻的逍遥，所以只能跟着他一起仰望玉像。

两个人不知就那样看了多久，好像要等到海枯石烂也不愿轻眨一下眼眸。

“谢谢你……”逍遥没有移开眼睛

对洛北说道。

洛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之前说好的条件是一张脸，虽然刚开始他也觉得这并不公平，但实际上常常就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现在只能勉强画出一双眼睛，所以他还是没有完成。

“我只能刻出这双眼睛……”他的声音很低，但逍遥依然听得清晰。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这个少年明明没有一个地方及得上当年的我们，可为何那么多事偏偏要找上你，隐藏在历史长河里的许多真相终究是太过沉重，你真的能背负的起吗？”逍遥的话说的很奇怪。

见洛北用异样的神情看着自己，逍遥勉强笑了笑。

“个中大概自有原因吧，谁又能说得清呢！”这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算你过关了吧，我本来还想难为你一下，但是想想也算了，要不然怕是有死了的那天肯定会被人家嘲笑！”

洛北自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被人家嘲笑的那个“人家”到底是谁？眼前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问，不要触及的好。

既然条件完成，那么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找到杨再兴杀生他们，然后赶快离开这里，因为他隐约的感觉在迷离芥子里待的越久对他们来说绝非好事。

可还没等洛北开口，逍遥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在我还没有失去双腿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洛北回过头，看向他，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最想一辈子都留在师门当中，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师父也说，四师兄弟当中我的性情最是冲淡，像极了武功没有大成的师祖……”

“对这位师祖我们几个师兄弟都所知不多，就连师父好像也常常讳莫如深，不愿过多提及，我只知道上山大殿的那块匾额是他所题，还有就是他曾画过一幅画……”

“只是这幅画想来太过离奇，因为画中明明是个女子，却总是背影或是其他角度，唯有看不到面容长相，那时候我问过师父，为什么师祖不画出女子的样子，他曾经可是闻名的笔墨大家，师父只告诉我四个字，那就是望尘莫及……”

“像你这般年纪自然不会明白，当年的师祖修为大成，而且内外兼修，天下高手莫能与其争锋，像他那样的人物千百年里也不会找出第二个，而画中的女子除了看不出长相外，其他都并不出众，偏偏是这样一个女子，让师祖思念一生，最终留下的只是一幅没有画出面容的话，还有望尘莫及的四字断言……”

“那年听到师父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震惊的几年都想不通，但是后来因偷学奇书，酿成终身残疾，也曾懊悔了很久，像个活死人一样，我就整日的拿着那幅画卷，醒了看，梦中好像也在看，最终只能悟到两个字……”

“那就是远方，师祖大约是把女子当成他心中的远方，而那时候的我不管是心中还是身体，只有束缚，没有远方……”

“大师兄告诉我，一个人不管置身何地，又或是怎样艰难困苦，心中都不能缺少对远方的向往，直到进了这迷离芥子，我一个人活了一百多年，如行尸走肉，后来又每天望着这尊玉像，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远方……这比空空荡荡的再活上千年百年更有意义……”

“所以，谢谢你，我会兑现承诺，让你们安然离去……”

逍遥淡淡的看着洛北，看不出眼睛里是怎样的神情。

洛北听他一起说了那么多，不禁有些惘然，不知道他忽然说出那么多心中深藏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或许，他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寂寞太久，想找个人说说罢了。

“远方和束缚……”洛北不禁在心里也想着。

“他双腿不能行，又留在这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可算是束缚在身亦在心中，但实际上他又已经找到自己的远方，那个远方虽然只是一尊不能说不能动的玉像，对他来说却是一个人，一个生生的活在他心中的人……”

“那么，他内心是自在的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此后必定是快乐的！”

“我呢，我的束缚和远方又在哪里，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过这么多事，自己却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逍遥看着洛北眼睛全是茫然之色，不禁笑道：“我似你这般的年纪又何曾想到这么多呢，人只有经历了大半人生之后才会体悟的更多，所以你大可不必太过郁结于心，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即是有缘相逢，我就多说两句也并无不可，你人生当中常有关心者，这大多都是你的束缚，而去伪存真之后，便是远方……”

……

回到山洞当中，逍遥端坐古琴旁，双手放在琴弦上，却没有弹奏。

“实际上我是真的不善此道……”

“当年为了跟大师兄比个高低，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紧随其后，现在想想，这样做反而是落了下风，所以只有对弈一道还算胜他半筹，其他的都不如他……”

洛北听他数次提及那位“大师兄”，不禁早有好奇之心，现在听他说自己什么都比不上那位师兄，就更是奇怪那该是怎样的人物。

“前辈，不知道令师兄姓甚名谁，江湖上可有留名？”洛北问道。

逍遥摇摇头，苦笑一声。

“他啊……”

“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些人还记得吧，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改过去的都早就过去了，不提也罢！”

“对了，你不是急着要离开吗？”逍遥问洛北道。

洛北赶紧点头，稍稍迟疑之后问道：“还请前辈告知在下几位同伴的情况？”

逍遥笑了笑，说道：“他们虽然不像你经历了这么多，但那些地方……应该也并不容易，好在于性命无碍，你这便去寻他们去吧……”

“不过我可提醒你，你身上的那个铃铛千万别人其他人看到……”

洛北下意识的伸手捂住怀里那个放着幻月铃的地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的。

逍遥笑道：“你不必瞒着我，因为我所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你知晓，只要记住我所说的就行！对你不会有任何坏处就是！”

洛北将要离开逍遥，不禁也有些离别的情绪，在逍遥面前拜了拜说道：“前辈恩情，洛北永生不忘……”

逍遥大笑起来，笑罢说道：“去吧，去吧，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再见呢！”

洛北一惊，不知道他所说的再见又是从何说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