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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 第 221 章

作者:饭卡 分类:都市现言 更新时间:2025-07-05 15:52:23 来源:平板电子书

从繁华长安启程,途经东都洛阳,再逛这地处边疆的幽州城,着实没有什么能勾起人兴趣的新鲜事物。

看到果子行,宝珠下意识便想给十三郎买些零嘴。路过铁匠铺,又琢磨给韦训添置一把新餐刀。可是伊人已去,买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意兴阑珊地逛了半天,只给杨行简买了两顶硬裹幞头。

逛到后来腹中饥饿,宝珠跟着霍七郎轻车熟路钻进一家熟食铺中,要了两碗羊杂汤,一份煎鹿血肠。

食物甫一入口,宝珠就皱起鼻头,霍七郎指着她笑道:“就是这嫌弃表情,和你阿兄挑食的时候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宝珠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停下,继续大口吃了起来。她这一路尝过的苦头太多,哪里还会计较食物的精细味道。那鹿血肠一股腥气,她跟店家要了一碗清水,送着咽了下去。

霍七郎感慨地说:“要不还是你身子骨结实。他尝一口不喜欢,就绝不会再吃第二口。这家店我常来,觉得味道挺美啊,你们皇家是不吃动物内脏么?”

宝珠道:“阿兄从来不吃,但我和阿弟元忆都喜欢。只不过这家店厨艺欠佳,连水都是咸涩的。我只是能吃苦了,不是味觉失灵了。”

霍七郎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王府里饮用、做饭的水是从玉泉拉来的,像幽州重镇这种人口密集的古城,井水难免有咸卤涩味儿。你们这舌头是真灵,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差别都能尝出来。”

宝珠问:“只因味道不同,就要费事去别地取水?”

霍七郎低声道:“原本也是吃井水的。只是后来投毒案发,才晓得王妃用砒霜泡衣服给大王穿,剩下的毒水就直接倒进渗井中。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难免嘀咕,索性不吃城内的井水了。衣物也是洗了又洗,生怕有毒。”

听了这些琐碎细节,宝珠想到原本如玉勒骓一般矫健的兄长,变成如今病弱不堪的模样,心里愈发难过了。

怪不得兄长身为亲王兼刺史,衣物却比以前简朴得多,还以为是边疆风俗。于夫人为她添置的新衣,也远不如宫中那般奢华艳丽,都是耐洗的结实布料,看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就这样,宝珠在李元瑛督促下,每晚戌时用于悼念哭泣,其他时光都忙碌于学习各类军政事务之中。为了辅佐她,李元瑛正式将乳母于夫人拨到妹妹身边。

练兵秣马还在宝珠能力范围内,然而筹集兵饷却令她焦头烂额。

从支度使李成荫口中,她得知养一名兵卒,每年人均花销二十余贯钱。手握十万大军,听起来是威风八面、所向披靡,可每年都得自筹二百多万贯军费。这无底洞般的巨额开支,要绞尽脑汁从营田、盐铁税收里一点点积攒而来。

她原想一路拮据潦倒,到了兄长身边就能重拾往日安逸。岂料如今每天一睁眼就欠一万贯的债,少了一星半点儿就可能诱发兵变掉脑袋,多了又会令百姓不堪重负。东挪西凑,精打细算,其中种种难处,又岂是旅费紧张能比得了的。

眨眼间,匆匆一个月过去,新年元日来临,王府内外悬灯结彩,一片喜庆,众人都忙着准备庆贺新年。

霍七郎照例旬休,市民商贾忙着回家过年,檀州街的酒楼、赌场尽数关门歇业。她漫无目的闲逛半日,也没找到什么好玩的去处,只得打道回府。心想哪里都比不上长安热闹,手头有了钱,又起了拂衣远去的念头。

刚踏进二门,她敏锐察觉今日执勤的宿卫亲兵之中,多了七八张新面孔。而且不是寻常的陌生面孔,清一色皆是俊俏标致的少年郎。有的剑眉星目英姿焕发,有的眉目如画温雅清爽,看举手投足的气质,都是世家子弟,当真是琳琅满目,色色俱全。

霍七郎心中纳罕,站在那欣赏了好一会儿,心想这可比逛街有意思多了。

揣着满心好奇,她一路行至寝殿。进门一瞧,见李元瑛正在批阅各州呈文,脱口而出:“真开眼了,这王府过节除了张灯结彩,还得搜罗标致儿郎当装饰?”

李元瑛抬头瞥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你这两只眼,别的一概不上心,专盯着标致人是吧。”

霍七郎闻着空气中有些酸味,立刻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堆着笑,凑过去给他拿肩推背,甜言蜜语地哄道:

“这天下哪里有比大王更标致的人呀?那都是些凡桃俗李,拍马不及。我这不是瞧见有陌生面孔,得问个清楚,万一是混进王府的刺客可就糟了。嘿嘿,尽责、尽责。”

内侍们见她进来黏在大王身边,放下手里活计,悄没声息地退出去。

李元瑛低下头继续看呈文,冷冷抛出一句:“那不是给你看的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霍七郎一愣,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是给公主备选的?”

李元瑛没作声。

霍七郎拖着长腔“哦”了一声,继而说道:“好主意,治疗情伤,最好的灵药就是换下一个。过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果然是应景的节日仪式。”

李元瑛胸口涌上一口带火闷气,嘴唇微动,可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

霍七郎仍像往常那般,盘腿往他旁边一坐。见食盒里堆着蘸满糯米粉的饴糖,还有各色干果蜜饯,都是元日节令小吃。她心想韦大确实命苦,吃不上糖,也没吃上公主,不知他这一路都在瞎忙什么。

她拿起一块蜜饯,笑着调侃:“外面几个都是二十郎当的涩果,笨手笨脚,没轻没重,未必懂得怎么哄公主开心,这事倒不如交给我……”

话没说完,李元瑛陡然变色,扔了呈文,扭身揪住她胸前衣襟,咆哮道:“你敢!你敢像对我一样对她,然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幽州。骁勇善战?飞檐走壁?你真以为我对你们这种人束手无策?!”

霍七郎见他盛怒之下双手发颤,脖颈青筋都暴了出来,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竟然呈现出几分狰狞之态,可见愤怒已极。不管之前爆发过多少次矛盾,她心里明白,此时才算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

霍七郎轻声说:“我知道,那三百个重弩兵是吧?亲眼见识过我的功夫后,为了对付韦大,你悄悄练兵,专门应对江湖中的武林高手。”

被她发现私下的战备,李元瑛冷酷地承认了:“没错,只要我察觉他欺负过宝珠,就算他侥幸在王承武的床子弩下幸存,也会死在我的弩兵手里。”

霍七举起双手以示投降,诚恳地说:“大王放心,老七不敢勾搭公主。不管死在大王手里还是侥幸逃脱,早晚有一天我都会殒命。到那时,韦大在阴间等着收拾我,那相当可怕。”

李元瑛冷笑一声,撇开揪住她衣襟的手。

一句玩笑都开不得,立刻拿出压阵的秘密武器放狠话。他自己能忍的苦,肯咽下去的亏,却舍不得妹妹沾到一点点。任何不利于她的苗头,他都会视如寇仇,辣手剪除。

霍七郎不禁感慨:“公主才是你唯一的命脉。”

李元瑛语调冷若冰霜:“毋庸置疑。”

他故意用大堆军政要务令宝珠忙得陀螺般停不下,抽不出片刻时间胡思乱想。过年时也不让她闲着,以卧病为由,把应酬交际全都推给了她。

宝珠整日与监军使阮自明、幕府文武僚佐、各州刺史斗智斗勇,夜里想独自伤心一会儿,往往还没掉几滴泪,就累得睡着了。

破五祭祀,兄妹二人前往悯忠寺为贵妃烧香祈福。返程途中,谈及幼年时在母亲双翼护佑下无忧无虑,二人皆是感慨万千。

李元瑛觉得时机已然成熟,郑重提出要跟她谈谈尘封的旧事。

回到王府,他屏退左右,拿出了那只装有药渣花泥的荷包,将贵妃头七那一日在蓬莱殿遇到的怪事,以及“血涂鬼”的传闻源头一五一十道来。

宝珠本就心思敏锐,如今拿到这件证物,又岂能猜不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时间脸色惨白,喉头哽塞。

她将自己被活埋时的种种细节,以及食冰致病、胡椒卿在御医人选上做手脚的猜想告知李元瑛。

兄妹二人将各自掌握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抽丝剥茧推理疑案。

李元瑛总结说:“皇帝听了串去中直传天下的谣言,质疑我的血统,遂趁着母亲生产虚弱,无力抵抗之际,狠心将救命的止血药倒进芍药盆景中,致使她失血而亡。事后为了掩盖罪行,又将当时在产房的证人逐一灭口。

但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去世后,宫人之间渐渐流传起血涂鬼的秘闻:一个浑身染血、充满怨恨的红色冤魂,在大明宫中游荡。”

李元瑛从一只锦缎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件珍藏多年的石榴裙。日久月深,这条红色缭绫织就的轻薄罗裙,颜色已变得黯淡无光。

宝珠看见这条熟悉的裙子,即刻落下泪来。她认得这是母亲的石榴裙。

皇室日常所穿衣物,每日淘汰换新,从不清洗。唯有这条裙子,是薛贵妃逃难路上所穿,白狐引着皇帝去山洞中迎接时,她就穿着这件石榴裙。这是最宝贵的纪念品,她一向珍而重之地收藏着。

李元瑛沉声道:“母亲头七那日,我潜入蓬莱殿将这条裙子偷走,想留作纪念。皇帝心怀鬼胎,察觉她的石榴裙在头七回魂夜离奇消失,又听到血涂鬼的传闻,定然惊慌不已。”

泪珠打湿了血色罗裙。

宝珠哽咽着说:“他心中惧怕阿娘的冤魂作祟,回来寻仇,从那时起,就再也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穿石榴裙,禁令从此成为宫规。这疑神疑鬼的心态发展到极致,甚至见你大婚时穿新郎红袍,都惊恐万状,无法忍受,再不愿看见你酷似母亲的脸,将你流放到幽州。”

前朝后寝人所共知:自贵妃去世,皇帝性情大变,开始亲近左道方士,时常在宫观中闭门不出。朝臣以为他在炼丹求长生,但或许,这个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只是为了寻求法术驱鬼,来平息内心无法言说的恐惧。

李元瑛继续道:“你出事那一日,他收到有人向公主投毒的消息,震怒之下,命金吾卫立刻逮捕所有有资格进入栖凤殿的宫人严刑拷打,想要找出谋害公主的真凶。你是清楚的,酷刑之下,无人能够承受。

我在宫内的眼线回报,当时有好几个人吐口认罪,却又拿不出毒物证据,显而易见,都是屈打成招。你的心腹女官鲜于静为了摆脱棰楚,声称黄昏时分看到一个红色鬼魂飘入栖凤殿,之后公主就突发急病。”

宝珠声音干涩,干巴巴地说:“她是受刑不过,无可奈何,打算把罪责推到鬼神身上。”

李元瑛点了点头:“岂料鲜于静这句被逼无奈的供词,正好戳中了皇帝最为忌惮惊惧的秘密。他慌了,以为母亲的厉鬼再次现身作祟,带走了心爱的女儿。之后的事顺理成章,他无暇顾及你真正死活,一心想要镇压厉鬼。

方士们皆是些阿谀逢迎、巧言令色之辈,只要能让皇帝安心,他们什么离谱的鬼话都能编得出来。他听从了方士的建议,为赶在母亲的忌日举行葬礼,来不及停灵,种种巧合凑在一起,竟无人发现你当时其实只是假死昏迷。”

宝珠双唇颤抖,喃喃道:“我被下葬时,佩戴着阿娘的十二钿花树头钗。陪葬品、地宫与葬仪,全都远超公主规格,与皇后等同。脸上盖着厚重魌头,即便有微弱呼吸,旁人也难以察觉。

地宫中用了活人殉葬、巫蛊压胜,与母亲同日同时同刻下葬,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都是为了镇压血涂鬼——那个爱穿石榴裙、流血而亡‘薛’姓妃子。他……他将我当成了母亲的替身。”

李元瑛叹道:“据长安传来的消息,直至如今,你的陵园中仍在不断举行超度镇魂的法事。母亲已离世八年,他依然忌惮极了。

‘白狐引路’是皇帝的祥瑞,是他承接天命的符兆。二十年后,他背弃了当初逃难路上‘但有出头之日,绝不相负’的誓言,惧怕母亲穿着石榴裙的亡灵前来索命,更深恐被曾经眷顾他的天命所抛弃。”

贵妃之死,以及公主被活埋的秘密终于揭开了。

虽早就猜到了幕后真凶,但真相**裸地剖开摆在面前,宝珠仍难以承受。她一言不发,满脸是泪。

李元瑛目睹妹妹肝肠寸断的模样,长叹一声,伸手抚摸她短短的头发,说道:

“我知道你难过,因为他是真的爱你。你长得像他,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宠爱你无需顾及前朝势力掣肘,不用担忧皇储争权夺位。他投入一切人财物力悉心栽培你,向所有人炫耀你书法精湛,文武双全,真心实意为掌上明珠骄傲。

孩子回馈给父母的爱,是最纯粹、最真挚的。但是你要明白,皇帝最爱的终究还是他自己,是大明宫中至高无上的皇位。”

宝珠靠在兄长怀中,无声饮泣。

李元瑛神情肃穆,轻声道:“无论我的生父是谁,我们两人都由母亲孕育。她离去后,这世上,唯有你我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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