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网 > 其他 > 问天 > 8

问天 8

作者:许开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5-30 05:30:00 来源:平板电子书

玉音一脚跨进自己的家门,差点跟让尿憋醒的苏娇娇撞个满怀。

“死丫头,没长眼睛呀。”苏娇娇提着裤子边跑边骂,人进了茅厕,声音还在巷子里响,“你还知道回来呀,一来就往沙窝里跑,也不跟娘老子说一声。”

玉音几个屋里找了一遍,没发现爹,失望得一下蹲门槛上,妈说啥她根本听不见。

“咋个了,一回来就吊个脸,谁惹你了?”苏娇娇终于从茅厕里走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轻松。

“爹呢?”玉音气鼓鼓地问。

“挡羊呢,给你挣钱呢。”苏娇娇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也不知为啥,娘俩到一起,总是没好话。玉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妈说,母女俩的关系是越来越生分了。

“给我挣钱呢,怕是不安好心吧。”玉音仍在气头上,说出的话硬邦邦的,苏娇娇看一眼女儿,发现她脸赤红着,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药。便没好气地说:“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书念的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大,哪还把娘老子当个人。”说着进了屋,鞋一脱又躺在了炕上。

玉音懒得跟母亲说,这阵儿恨不得跑到沙湖去,当面跟爹问个清楚。

玉音真是没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缠着姑姑交出来,说办个什么沙漠观光度假村,赚城里人的钱。羊倌六根说这些话的时候,玉音只觉得胸腔子里冒火,爹怎能这样,这不要姑姑的命吗?

姑姑枣花很早就离开沙湾村,住到了沙窝铺。没有人知道她迷恋沙窝铺的啥,那时沙湾人战天斗地,革命的火焰燃遍广袤的大漠,红旗已插到沙漠边上。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树被一株株放倒,蔚蓝的湖水被填平,飘香的沙枣花成了资本主义的毒草,必须铲除干净。沙湾村铁姑娘队最小的铁姑娘牛枣花背着一袋炒面,赶着骆驼,跟同伴们来到沙窝铺,发誓要用半年时间,将十二梁子上的红柳和沙刺全铲尽,要把这儿开成腾格里沙漠最广阔的大寨田。

玉音三岁那年,母亲苏娇娇抱着她来过沙窝铺,那时的沙窝铺已是黄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经熄灭,到处残留下烈火焚烧的痕迹。姑姑牛枣花穿着让汗浸透了的黄军装,拉着架子车,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帮她拉车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郑达远,谁也不清楚他们堆沙梁子做什么,沙湾人已让运动搞晕了头,再也不相信战天斗地这种话了,大风一场场刮来,卷着沙尘,把他们的家园侵吞得不见一点绿色。

苏娇娇要牛枣花抱玉音,牛枣花躲得远远的,那张美丽的脸庞已变得跟沙漠一个颜色了,眼睛里喷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样烈的火。苏娇娇叹口气,问她还需要啥?牛枣花头也不回,拉着架子车在沙漠里疯跑,身后扬起的沙尘将三岁的玉音呛得直哭喊。

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色还了回来。

别人问姑姑为啥守着沙窝地?姑姑说:“啥也别问我,问树去!”

“问树去!”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旧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在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玉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盐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不知啥风把哥哥玉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玉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水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血来潮,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玉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为救一歌手跑去献血,反把自己感染了,前前后后又花了好多钱。自此,她跟哥哥玉虎的疙瘩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见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一边去,烦着哩。”

“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玉虎大大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玉米棒子,塞嘴里啃。

“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夺下玉虎手里的玉米,逼住他问。

“啥主意?”玉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说这事啊?”玉虎又从锅里拿了一根玉米,母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玉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玉音,一溜烟跑了。

母亲娇娇便怪玉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嘛,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吗?”

“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母亲干喊了几声,突然话锋一转,训起玉音来了:“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说着说着,母亲竟拉起了哭声。玉音知道,母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母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话,从头到尾将玉音数落了个遍。

玉音心里的那份委屈就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让玉音进沙漠赶骆驼。说是天太热,骆驼要是找不到水,会渴出病的。沙湾人有个习惯,农闲时间,会把骆驼赶进沙漠,让骆驼自己找草吃,多则一月,少则十来天,被赶出去的骆驼就像放了假的学生,会由着性子满沙漠乱窜,人不找它还不回来。玉音家养了三峰驼,一峰公驼,两峰母驼。听母亲说,大母驼马上要产了,母亲也是怕母驼把羔产到沙窝里。

玉音有点不想去,但又怕母亲的冷脸子,磨蹭了一会,还是出了门。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赶驼的,两人便做了伴进了沙漠。

拾草是沙湾村刘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轻时并不瞎,后来让炮炸瞎了,看不见了,跟着凉州城的师傅学贤孝,一学竟给出了名。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刘瞎仙,没人不知。不但曲儿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谁家大人娃娃有个毛病,拿着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给你说出个道道,照着他的话一禳解,准灵。

瞎仙算命那么灵验,偏是把拾草的命给算到了一边。拾草比玉音小两岁,属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阳镇上的麻五子,在平阳镇开个修理铺,修个电视机洗衣机啥的,也能捣鼓不少钱。娶了拾草,四年里生了三个丫头,铺子让镇计生办给罚没了,家里的麦子也让乡干部抬光了。麻五子气得直骂娶了个扫帚星,老母鸡。两口子为生儿子的事天天嚷仗,后来便打拾草。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说他掐过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个儿子,劝着让拾草回去,继续给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给回去了,可后来,拾草还是让麻五子撵了回来。这一回来就是几年,那三个娃一直在娘家养着,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没关系。

沙乡的女子不光拾草这样,你要是细打听,十个里至少三个如此。都说是命,怪不得谁的。

玉音和拾草两个人默无声息地走着,路越来越静,也越来越空旷。沙漠要是静下来,能把你的心压碎。玉音回头望了望,村庄已模糊得成了一缕烟,来时的路被风轻轻一吹,无踪无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却也那般的无生无色,就像让人家虐待欺凌的小媳妇。玉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走了一阵,拾草忽然问:“玉音,你有对象吗?”玉音摇摇头,告诉拾草还没,拾草不相信,硬说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说。“你念了这么多的书,长得又这么洋气,准是能找下城里男人。”

拾草的话让玉音忍不住想笑,她问:“城里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着哩,你瞅瞅他们,穿好的,吃好的,还不干活。”

“还有呢?”

“一到放假,带着老婆娃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到沙漠里,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个日子,谁见愁过?”拾草脸上漾出一层神往,嘴唇咂得巴巴响。“我要是能过上一天那样的日子,这辈子也没白来世上。”

玉音突然无话,拾草的想法竟这么简单。想想看,沙乡女子真是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日头爷跟着两个女子,越跟越紧,一刻也不放过,没多久,玉音热得就喘不过气了。拾草笑话她:“念书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头。”说着把头巾递给玉音,说你顶上吧,别嫌土,能把太阳遮住。

沙漠里空空荡荡的,哪见个骆驼。拾草说还早着呢,近处早没草了,骆驼要找到草,至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们回不来?”玉音惊讶地问。

“你还想回来呀,你妈没跟你说,明个能找到就不错了。”拾草倒是很平静。

玉音真是恨死妈了,晚上不回来,沙漠里咋过?也怪自个,也不动动脑子,骆驼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处?

这天她们一无所获。黄昏时分,两人找到一个地窝子,许是以前抓发菜的人挖下的。地窝子四周的杆子还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绑在四根杆子上,一间凉棚便搭成了。玉音刚要坐下歇缓,拾草一把拉起她说:“缓不得,得赶紧拾柴。”玉音问拾柴做啥,拾草说夜里点火呀,点了火就不怕狼。一听狼,玉音的腿越发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声音发着抖儿,身上的汗似乎瞬间沁住了。拾草说她也没见过,不过在沙漠里过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说着丢下东西,到远处拾柴。玉音只好学拾草的样,一根一根地捡柴火。

玉音记得小时到沙漠,柴火堆的满地都是,随手就可以捡一背篓。七岁那年,母亲苏娇娇将她留给了姑姑,姑姑也让她捡柴火,不是夜里点火,是要过冬。那时姑姑已决定要在沙窝铺住下来,爹劝也不听,气得爹直骂她:“你真是疯了,这荒滩野外的,鬼都不来,你咋个住?”姑姑横下一条心,硬要在沙窝铺,说她就不信沙窝铺养不活她一人。爹后来还是妥协了,叫了几个社员,赶上骆驼,给姑姑送来好多吃的、用的。沙湾人都说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给勾住了,回不到村里了。爹偷偷找了刘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闷了半天,跟爹说:“她是沙狐子转生的,一辈子就该在沙里刨食吃。”

那个冬天,玉音是跟姑姑过的。皑皑白雪掩埋掉整个沙漠时,姑姑领着她在雪地里抓鸟,那是怎样一望无际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让人透不过气,太阳一照,她小小的心灵里便耀满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火,天完全黑下来,劳累让玉音失去了一次观赏沙漠晚霞的好机会。她把这话说给拾草时,拾草扑地笑了,说:“啥叫个晚霞,太阳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该忙活,落了就该歇脚,你真是念书念邪了,正做的做不来,尽学城里人说些歪话疯话。”

玉音看着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远了?

就着凉水,吃了些干粮,拾草说:“你先睡吧,我望风。”玉音说:“这阵哪能睡着,我还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说:“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个样。”一提姑姑,玉音的兴头上来了,缠着拾草问这问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说话。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这夜的月亮终是没升起来,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沙漠起了风,刮得柴火一点着就飞走了。拾草硬说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学她爹样嘴里念起了咒,还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说:“鬼撵不走吃亏的可是你。”玉音觉得拾草真是让她爹给害了,这样子下去,一辈子哪能有幸福。

蹊跷的是,拾草念了一阵,风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来。借着柴火,玉音看见一片子乌云从北部飘过来,不多时,便将天空牢牢盖住了。拾草叹口气,像是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几次张口想跟玉音解释,终因嘴笨而把话咽进了肚里。

地窝子里燥热燥热的,拾草让玉音睡,玉音试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说自己望风。拾草拿脚扫了下沙子,躺下了。头刚搁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点失望。望着死一样寂静的沙漠,玉音心头便涌起阵阵恐惧。

沙漠里哪有骆驼的影子!转到第二天后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转了,转下去也是闲的。拾草说得对,定是有了贼。她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三码子的辙印儿,很清晰,就是这几天留下的。还在一个地窝子前发现一摊血,不用说,有人干起了偷杀骆驼的营生。这事儿前几年也发生过,沙湾村的十几峰骆驼让人偷了,有些活卖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儿宰了,卖肉。公安在沙窝里守了半个月,最后抓住的竟是几个赌博贼,输了钱跑沙窝里捞光阴。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贼,赶紧报案。”拾草边收拾东西边说。

玉音一听拾草说回去,脚步子就先朝村庄这边迈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