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心记 第三十二章 取栗（上）

高屏医院。高级病房内。

乔逸用余光慎重暗审着在病床上半倚半蜷的况裁，怎么都与曾在丘灵等人口中听闻的那位眼高于顶，心机深沉的外交能人联系不到一起去。

眼前的他，骤然已是一个老人。然而双眼两颊没处深沟旁毫无细纹的光洁，令乔逸不免恻然，知这苍老之态恐是短期内巨大打击遭遇下的压抑的产物，也由于逃离C国，落脚高屏市后的安全感，身心松弛，反更显憔悴。

乔逸清了清嗓子：“况先生......”

况裁倒是平和自如，笑道：“可是要给我做心理评估？”

乔逸点头，拿出电子记事版。

况裁两手一撑，直了直腰板，眼中残留的风采一闪而过，笑道：“等我一会儿，近日太乱，我捋捋。”

乔逸一笑，带出极具专业感的令人平静安心的柔和：“况先生不用太严肃，我不是警务人员，不需要知道C国纠纷。我们只是随心闲聊就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况裁双眼焦点一聚，凝视着乔逸，似仍能一眼看到人心底里去，反使得乔逸有了几分紧张。

况裁却最终又泄了几分气，伸手挥了挥：“你看我真是，恶习难改，见着人才就想纳为己用，全忘了自己泥菩萨过江。”

乔逸技巧性的笑着捂脸，接到：“谢谢，谢谢！唉怪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况裁爽朗的笑了几声，问道：“行，开始吧，具体需要我做什么？”

乔逸略为正色道：“况先生放松，找一个你最舒服的姿势，我问你什么，你只需要凭第一反应回答就好。”

况裁点点头，却没有移动。

乔逸坐了下来，不带任何语气道：“好，况先生，今天天气如何？”

况裁犹疑道：“......晴天？”

乔逸淡淡笑了笑：“况先生，放轻松，不必太在意自己的逻辑，和我的反馈。”

况裁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乔逸：“况先生，今天天气如何？”

况裁：“不知道，窗帘太厚。”

乔逸语速徒然增快：“本市重设绿植，你希望种些什么？”

况裁也跟着他快言快语：“能开花就行。”

乔逸：“中午想吃点什么？”

况裁：“不吃了。”

乔逸：“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况裁：“黑色......哦不，白色吧。”

乔逸：“你有没有妻子?”

况裁笑道：“有啊，死掉啦。”

乔逸也笑了笑：“您在哪高就？”

况裁：“地狱。”

乔逸：“您的年收入？”

况裁：“这我哪记得。”

乔逸：“您的上司怎么样？”

况裁：“呵贱人。”

“最后一个问题，况先生。”乔逸像与朋友天南地北一般：“如果现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赠给你一千万美金，但与此同时，你最憎厌的那个人，能得到两千万美金，你愿意接受么？”

况裁刚要开口，半张的嘴却像被摁了暂停键一般，带动整间病房的沉默，像停留在了这一帧，久久不动。

接收惯了各式回答的乔逸反倒局促起来。

只见况裁双眼低垂，神色虽迟缓，却又像一汪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潭。

“呵呵，”况裁半抬起头，凄然的一笑，“呵呵，那很好啊。”

乔逸：“哦？”

况裁：“这样，我就有三千万了。”

资深如乔逸，反而沉默难言。

他不动声色的在记事版收了尾，换了话题道：“路先生今天还来看您。”

况裁：“哦，那我还是睡觉。”

乔逸：“您这......”

话音未落，路平安的轮椅声与谈笑声从门外走廊如暖阳般隐隐临近。

病房外。

路平安诙谐逗乐的对跟在身边的小护士笑道：“......这还不是秀才遇见兵了，我没起诉他歧视残障兼人身攻击，你们还轮番为他强词夺理。”

小护士哭笑不得：“那他不是新来的么，哪知道您能走。”

路平安：“哦，也就是如果我真残疾，就活该被歧视？”

“你烦死了！”小护士嘴上说烦，神情却写满了笑意，似对眼前这孩子般的金主倍感亲切：“院长让我来，本是向您道歉，但我与那主任共事几年，知道他虽然口不择言，说话难听，但心是不坏的，人其实特别好。您就别和他一般见识。”

“虽然？其实？”路平安认真起来，看了一眼小护士的胸牌：“小玉，是吧？我今天刚好有时间，我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和你好好谈谈。”

小玉狐疑道：“谈什么？”

“你刚才这话很有意思，我曾经也无数次偶然听过，”路平安道，“某某人，说话难听，但人不坏，对某某人挺好的。”

小玉：“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路平安看着她，微笑却郑重：“那就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说话难听但心地善良的好人。他们就是欺软怕硬，比如刚才的主任，你看他敢对院长口不择言吗？知道我的身份以后，还敢冷嘲热讽吗？翻脸快过翻书，但是他会像你们这样和我说说笑笑吗？他只敢语言暴力一些弱者，发泄他的恨意。”

小玉：“这......路先生，太上纲上线了。”

路平安摇头，续道：“小孩的残忍，年轻人的刻薄，他们对世界的恨是发自内心的。我没去追寻恶言恶语背后的苦衷和好意，却往往低估了语言对人的身心伤害，套上‘人不错，为你好’的面具肆意横行，却终究掩盖不了本质上的恶和低素养。而真正的善心，始终无需刻意，表现出的只有善言。所以，不是我计较，事无大小，原则至上。”

小玉似平生从未正式过这些想法，面对眼前人的极度认真，收敛了笑意，愣了许久，往走廊另一处边走边道：“我先回去接班。您把我说懵了。”

却在尽头停下了脚步，转身弱弱道：“路先生，谢谢你。”

路平安耸耸肩，笑了笑。

病房内，两人收了窃笑，摇了摇头。

况裁带着浓重的傲意，似隔着墙多看几眼，便能恢复往日底气一般。

他转过头，像个炫耀家底的老头子，问乔逸道：“他平时就这样。”

乔逸点点头。

况裁：“哈哈。”

乔逸边走边道：“希望您顾虑尽消。”

走廊拐角。

路平安径自原地打转玩着轮椅，见到乔逸走近，扬眉笑道：“你好啊医生！”

乔逸摇头嗤笑：“你好啊老师！”

路平安：“不敢不敢。”

乔逸双手一插，靠墙而立：“不进去看令尊？”

路平安笑道：“我一进去，他又睡觉。只能辛苦你了。”

乔逸无奈笑道：“俗话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多么形象。慢慢来吧，你应该多关心他。”

路平安：“哪方面？”

乔逸：“C国事态严重，老人经不住大起大落。”

路平安笑道：“有沈天离呢，他去请示上级的上级，概终能帮上。”

乔逸：“心态呢？身体呢？”

路平安：“不是还有你么。”

乔逸：“但情绪上最重要。”

路平安：“有丘灵在呢。”

乔逸大意为怪，连连笑道：“行行行，路平安，这可是你爸，结果什么都是我们的责任，你到底还能为他做点做什么了？”

路平安抬头看着他：“我活着。”

乔逸双眉一凝，沉思难解。

随即绽出懂得的笑，赞同的点点头：“是，你活着。”

路平安笑道：“只要我还活着，我还在。”

乔逸笑着接到：“在就在吧，还到处捡乐......”

傍晚。茶馆后院。

丘灵被王天灵生拖硬拽，一路走进了其中一间平房。

丘灵查看着四周，与自己所住处所截然不同，泛着灰黄的墙尽绘斑驳，铺着瘡痕的陈设简易至匮乏。

唯一不谋何而的，概是这同样被刻意做旧的年代感。

何玉临看见丘灵进门那刻，便勉强坐起，两脚落地，眼中放光。

丘灵会意一抬眼，无喜无悲的点点头，淡然讽道：“还活着呐。”

何玉临面色一变，王天灵抢先开口阻了阻丘灵：“姐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丘灵“呵”了一声：“是他逼着你找我来，是你逼着我来，我好好说什么？我本无话可说。”

“不不不，他没有。”王天灵连声解释，“是我看何大哥这么想见你，他又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丘灵看着她：“如果我是你，不会同情一个蠢人。”

王天灵只当她口是心非，劝道：“何大哥当然不是蠢人，他对谁都很聪明，唯独对姐姐......”

何玉临忽然抬头道：“算了，天灵，你先出去一下。”

王天灵委屈的“哦”了一声，轻手轻脚便往外走。

丘灵冷冷道：“阿灵，你不用走。”

王天灵有些怯懦的停下来脚步。

何玉临：“天灵，你先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丘灵似被激起了脾气，抬高声线道：“阿灵，你就留这儿，他要说什么就让他摊开说。”

何玉临：“天灵！”直直看着她，便再无重复。

王天灵尴尬的左右为难着，终究轻轻一甩手，走了出去。

此举一出，丘灵与何玉临瞬间偷偷对视一眼，眼角皆带了大事落成般的笑意与得色。

丘灵转身跟上了王天灵，头也不回道：“你那些当人面不能启齿的话，私下也只能是废话，没什么事我也先走了。”

“你等等！”何玉临似只可抛开顾虑，大声问道，“丹薇怎么样了？”

丘灵停了下来，待在原地，人似一怔。

王天灵何等聪慧，拉了拉她衣角：“姐姐......”

丘灵似反应过来，收起眼底的无尽不悦，反而拍拍她的头，温和笑道：“看你，会错意了吧，人家哪是想见我，真正关怀备至的另有其人。”

“什么关怀不关怀！”何玉临生气道，“无论如何，丹薇是无辜的。”

“呵呵，”丘灵按耐着怒意道，“什么叫无辜的？我把她怎么了？”

何玉临道：“口不留德，你自己心里清楚。”

丘灵平静道：“我如果拐弯抹角，你出去以后还得费心费力甩了她，说不定惹出点什么麻烦，你还得保证她永远不成祸患，”她像不是在说一件人命关天的隐患，而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八卦，“你以为你有这个能力么？嗯？还有你在路平安面前好不容易洗白的形象，现在一了百了岂不很好。”

何玉临脸色渐沉，连声冷笑，许久才道：“照你这么说，我反倒还欠你人情？”

丘灵冷淡的摊摊手：“无所谓，改天还给我。”

何玉临声色俱怒：“你！”

丘灵转过身：“还有我警告你......”

突然她却停下了话头，神色一凛，再观何玉临，也是面色绷紧，两人同时警惕的看向窗边。

王天灵疑惑道：“何大哥你们......”

丘灵做了个势示意她噤声。

很快，丘灵不动声色的将话接了下去：“我警告你，既然捡回条命，就自求多福，不然谁都救不了你第二次。”

何玉临凝神静听着窗外，嘴上接着讽道：“我还真谢谢你了。”

丘灵叹了口气，拉过王天灵，道：“好好照顾自己，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何玉临冷笑道：“这种假关心，你还是留给路平安吧。”

丘灵不理他，只带着王天灵疾步往外走。

王天灵只敢一阵头晕目眩，兼着从未有过的难以喘息的反胃欲吐感，只想开口叫停奈何疾风阵阵将七窍堵得严实。

待感到身体停下时，她给予跌倒，在丘灵搀扶下，才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干呕不止，连连拍着自己胸口。

“干什.....啊？！这是怎么回事？！”王天灵惊呆的站稳了脚跟，只见自己已处在丘灵在茶馆二楼的卧室。

王天灵联想起此前对丘灵的所闻，探问道：“姐姐难道我刚才是被你带着......”

丘灵笑着点了点头。

王天灵既惊讶又兴奋：“原来是这种感觉，没有想象过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今天居然被幻影带着跑了一路！哈哈，原来我也可以......”

丘灵哭笑不得：“是是是！”

丘灵看着王天灵这份不太对劲的欣喜，想起事前的计划，便暂时收回了自己的隐忧。

她正色道：“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为什么要走了？”

王天灵回过神来：“对，刚才怎么了？是不是窗外有什么人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