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心记 第二十七章 凉天

夜晚。裕泰茶楼。

隔着同时绣着春兰与秋菊的屏风，王利发沉默的听着屋内清澈而曼妙的年轻女声哼着小曲儿，待一曲《葬花吟》闲闲唱罢，他才拍着手掌走了进去：“好！好！”

王天灵似吓了一跳，却婉转一笑，屈了屈腰肢：“义父。”

王利发看着疲软躺在浅浮雕黄花梨床上的LV行李袋，在这古色古香到滴水不漏的处所里显得笃自突兀。

敞开的袋口里无一细软，仅三四件王天灵平日常穿的素旗袍，并一些扇面与绣花丝帕的半成品，似不堪残缺的要与主人抱团取暖。

王利发惊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王天灵不卑不亢道：“天灵姐姐回来了，小华该走了。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除却这些绣缎和丝线，茶馆成员可随取随用，茶罐子我也给您留这儿了，”王天灵捧着大行李袋，“义父您点算一下。”

王利发摁住她：“没有人说过让你走。”

王天灵谦卑的笑笑：“小华有自知之明，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

“阿灵，来。”王利发稳稳唤道，将她拉至茶几一角坐下，才道，“我这辈子有两个女儿，一个亲生女儿叫丘灵，失而复得；一个叫王天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一向理想中的我女儿的样子。你做了我的女儿，就一辈子都是。傻孩子，呵呵呵......”王利发摇头笑道，拍拍她，“傻孩子，你就永远安安心心的住在这里，做我的孩子，做你自己，知道了么？”

“是，”王天灵感慨溢于眼，微颤着声答道。

王利发满眼笑意，忽然鼻尖一样，整个五官都要皱起，捂着口鼻干咳了两声：“咳...咳...你刚才在干什么，这屋里什么味道！”

王天灵道：“不是我屋里的，是姐姐那屋传来的，她惯用这种香料，里面有曼陀罗。”

王利发皱眉道：“太浓了，整层楼都有！没了分寸。”

王天灵像一只小巧活泼的金丝雀儿，手舞足蹈道：“不不不，姐姐和咱们的文化不一样，义父知道吉普赛人么......吉普赛女郎？我的眼睛镶着宝石，嘴里含着香料，手里掐着手卷烟儿。我们一起玩塔罗牌，决定我们去哪里流浪......”

王利发实在头疼：“你们这都是什么......还带坏小的！唉算了，来日慢慢让她收敛。”

“哦，义父就是说今天还不用咯！”王天灵喜滋滋的转身，抱起自己小床上一个精致的苏杭软枕，步步生娇，“我去和姐姐睡咯！”

“行！”王利发无奈，却又亲切的笑笑道，“去吧，你姐姐可喜欢你了。”

王天灵得意洋洋的走了出去，哼着小曲儿直踱到丘灵的房间，直接推开了门，反手将一切锁在了门外。

丘灵听得动静，眉眼略抬：“小华？”

王天灵喜悦的笑容这才淡了下来，脸上似凝了薄薄的愁云：“丘灵姐姐，我真没走成。”

丘灵道：“这是当然的。”

王天灵的笃定似有些动摇：“丘灵姐姐，你和警方，是不是真的有办法？”

与面对路平安相反，对着王天灵这样的弱者，丘灵再惊疲无措，也自然而然会从心底里升出一道足以惩恶扬善的，理智与从容不迫的底气。

她微微一笑：“这世界上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见步行步。”

王天灵嘟着嘴，将怀里的苏杭枕头往床上一扔，脱去绣花鞋坐了上去：“常年足不出户，出门一遭累得我够呛。”

“爸没怀疑么，没问细节么......”丘灵看着她毫不生疏的躺下，笑道，“诶你睡这儿了我睡哪儿？”

王天灵抱着被子转身一笑，手拍在床边：“以前我姐姐都是躺在外一边抱着我睡。”

丘灵想起陶夭那用美艳遮盖了忧戚的身影，一时恻隐，若不影响大局，她只想第一时间通知她：你的妹妹手脚健全，无病无痛，还爱笑。

她想着想着，只觉一切意义都只能建立在击溃茶馆之后，一时发现情绪无益，便也躺了下来。

王天灵双眼弯弯：“丘灵姐姐白天都做些什么？”

丘灵笑道：“不一定，看心情。”

王天灵：“比如呢？”

丘灵仰着头，叙道：“比如今天，我去拜访了一位种花的大师，他带我参观了他的花房。”

王天灵眨着眼睛：“然后呢？”

丘灵道：“然后，我遇到了我所见过最矜贵的花，那是一株开得正艳的七彩金菊。令我吃惊的是，和别的被修饰妥善的花不同，这一株金菊竟被种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桶里。”

王天灵：“为什么呀！这可是七彩金菊，我都只听过没见过呢！”

丘灵道：“是啊，我也心想，换作是我，一定把它种在最好的花盆里。可是大师的话让我改变了想法。他说：反正种花的罐子用完了，明知这金菊将来一定会艳压群芳，我想它是不会介意在这旧铁桶里开始她的成长之旅。因为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它移到家门口的大院里去。”

见王天灵不说话，丘灵续道：“听了大师的话，我脑海里出现了我再来时的情景，很美：秋冬巍峨优美的大院里，有一株艳绝的金菊傲然怒放。其实重要的不是我们从哪里来，也不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而是我们将去向何处。”

王天灵不置可否：“哦。只是......”

丘灵：“只是什么？”

王天灵：“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大院有多好，只是这金菊如果留在花房里，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不比在大院孤芳自赏，它在花房里艳压群芳，才不会寂寞......”

“也许吧。”丘灵勉强笑了笑，听着听着，她感觉自己的手藏在被褥中止不住的颤抖。

看着王天灵清丽秀美的脸容，终于，丘灵狠下心来，摁下了早早藏在床垫下的小通讯器。

不出一分钟，一阵敲门声响起，一个谦恭的男声高声道：“小姐！您没睡吧？我见您屋里还亮着灯。”

丘灵提声道：“没呢刘叔！怎么了？”

门外亮着嗓子：“有个人进了楼说要见您，您看这大晚上的......”

丘灵道：“谁啊？”

门外道：“说是一位何先生，付足了茶钱呢！”

丘灵露出几分不耐烦，寻思片刻道：“知道了，是熟人，您让他上来好了！”

王天灵看在眼里，疑惑道：“是谁啊？”

丘灵拍拍她：“混沌的人，首领也没说过他会来。你先藏在这儿，不必露面。我先听听他说什么。”

王天灵“哦”了一声，乖乖缩进了被子。

丘灵将床帘一拉，开了门。

何玉临看着丘灵的表情，读懂了状况。

两人略略一点头。

丘灵掩上了门，平静道：“路先生有什么吩咐么？”

何玉临道：“没有吩咐。”

丘灵提了提声线道：“那你来干什么？”

何玉临道：“来看看环境，怕你住不惯。”

丘灵：“真好笑，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住不惯？”

何玉临：“前几天不是还头晕么？”

丘灵沉默一阵，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才冷冷道：“我与你在混沌已经平起平坐，这类事情好像不是你该管的。”

何玉临：“那是谁该管的？路平安么？你走的时候他管过你么？”

丘灵失笑：“你是靠变脸的绝技进的茶馆么？路先生真是错失人才。”

“丘灵，”何玉临拿捏着语气，许久才道，“这个世界上值得我关心的人不多，你是最重要的一个，你救过我的命。”

丘灵：“哦，然后呢？”

何玉临道：“路平安如果真的在意你，就不会由得你来这个可怕的地方。”

丘灵好似马上要不客气，冷然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我家。”

“你知道吗，”何玉临幽幽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去哪里，而是我明知道，无论是哪里，无论我有多喜欢你，我都没办法带你去。”

丘灵不说话。

何玉临又道：“可能所有人都认为幻影无所畏惧，只有我知道，你很脆弱，很胆小，你害怕很多事，就比如你害怕打雷。但无论在茶花，还是在茶馆门口，我只能眼看着路平安为你捂耳朵，我不是不想，但是我已经没有手了......”

丘灵已能感觉到门外有人，但另一方面，她不记得这些多出了许多的“台词”是来前彼此约好的，如此激烈，又如此合理，转头再看着何玉临微红的眼角，莫名动容。

她不禁想起金庸说过：说假话时，若掺着五分真话，便可真到十足。

王天灵悄悄掀起窗帘一角，隐约见着何玉临右手的锐利铁壁，暗自吓了一跳，将眼睛收回了被褥里。

“别说了。”丘灵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砰”的一声。

她很是冷笑了几下，才道：“一个半年前杀我未遂的人，转身来关心我是不是害怕打雷，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何玉临急道：“我说了几百遍害你的不是我，路平安都相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

丘灵哈哈大笑：“是是是，他也相信你不会大晚上来我这里说废话。哦不对，不是废话，也许对他意义不凡，但这要等我将录音发给他才知道。现在，请你出去！”

何玉临：“丘灵你......”

丘灵：“出去！”

“等一等，急什么！”王利发忽然推开门，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何玉临。

他又看了看丘灵，笑道：“阿灵啊，你太沉不住气了。”

丘灵目不斜视。

何玉临无措的站在原地，弱声道：“我先走了......”

王利发突然间大声吼道：“我说了让你等一等！”

何玉临打了个激灵，停下脚步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利发悠悠然坐了下来，哈哈大笑道：“啧啧，这就给吓着了，就这么点子深浅。”

丘灵瞥了一眼。

王利发傲然笑道：“我的女儿天生是凤凰命格，无宝不落。你照照镜子，好好掂量掂量。”

他转过头，看着丘灵道：“但是女儿，路先生地位再高也好，他也是个男人，男人都是小器的，所以拒绝一个人，要用最彻底的方式。”

丘灵摇头不解。

只见王利发递来一件精致古朴的小物，定睛看清了，竟是一把闪着精光的匕首，蓝阴阴的瘆着人眼膜。

丘灵大惊：“爸你......”

王利发不再说话，只举刀示意。

丘灵赶在他不耐烦之前接过了匕首，慢悠悠走到何玉临面前，狠声道：“你在我船上装炸弹的时候，预想过终有此报么？”

何玉临慌张不已，急促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但见丘灵神色犹豫，双手发颤，何玉临使劲朝她使着坚定的眼色。

丘灵涣散了片刻，终带着怒意道：“你去和阎王爷解释吧......”

匕首不偏不倚的扎进何玉临胸口，丘灵手上的血滴随着何玉临的身体一齐跌在地上，瘫在了一起。

王利发拍了拍手，乐道：“行啊，这才像我的女儿。”

门外已有两名穿着褂儿的男子进门道：“王老板！”

“嗯。”王利发眼睛微闭，瞥了瞥底下。

何玉临被拖出了门。

王利发站起身，朝窗帘里看了一样，对丘灵道：“你们小孩子都早点休息。”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渐渐离远，丘灵跌坐在地上，颤抖不止。

王天灵连忙钻了出来：“姐姐，我知道他们会把他扔到哪里！茶馆后面有个房间不是谁都能进。”

丘灵点点头，声疲力竭：“麻烦你了。自己小心。”

她看着王天灵巧妙清熟的越窗而出，恍惚的支撑起身，一点一点擦去残留在地上的血迹。

梳妆台上的手机，页面停留在路平安的一句留言。

“每个人的能力值都不会是满分，智者都需要勇者帮他打仗。”

丘灵不必看也会深深记得。

理智将她的眼泪逼退回心里。

除却天边的假月，再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