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咚咚咚。
这么晚了,到底是谁会来?
齐五二慌忙抬起头,往外一瞧,太黑了,看不见轮廓。
而亡妻齐赵氏也是往棺木边上缩了一缩,棺木开了一道小口,她随时都会跳回棺材板里。
咚咚咚…
敲门声仍在继续。
屋外还传来打更的细微声响,夹杂风中,夜半三更,整座县城都该沉浸睡梦中……
咚咚咚咚咚!
指节叩击木门的声响突然变得急促,像木鱼在深夜里疯狂震颤。
齐五二额上泛起冷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门后有什么东西跳出来。
身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推。
回过头透过黯淡的烛光,是亡妻苍白的脸庞,浑浊的眼球直直盯着他看。
齐五二浑身血液停了那么一刹那。
“去啊,再怎么着,还能是鬼吗?”
亡妻的话音响在耳畔,齐五二缓过心神。
再怎么着,能是鬼吗?
齐五二吞口唾沫壮胆,起身走去开门,只见是一大一小两道士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门扉拉开一刹那间,亡妻齐赵氏顿时如同炸毛的野猫,从棺材板上一跃而起,转身就要化作一团黑雾冲出屋房。
“…拘…拘!”
待一声带颤的话音从小女道的口中响起,齐赵氏便如同上了千斤重的枷锁,瞬间跌回到棺材板上。
齐五二瞪大眼睛,原来他亡妻就是碰到这两道士,他下意识往后推,就要转身去夺起柴刀,护住棺木。
“且慢。”
那大道士开口了,他施施然地跨过门槛,道:
“我们没有恶意。”
…………
殷听雪怯生生往屋里面看,只见一个面容惨白的红衣女子,正双目浑浊地坐在棺材板上。
她从小就很怕鬼。
眼下活生生…不,死亡亡地有个鬼坐在那里,又叫人如何不心怵?
无意间,殷听雪靠更近了陈易,把那宽大的手掌攥紧了些。
陈易察觉到这一幕,有意逗她,故意甩开她的手。
殷听雪赶忙又牵上,可他又甩开。
反复两次,殷听雪直接双手抓他手臂,小声道:
“不要甩开……”
陈易这才不甩,他回过头看向那对夫妇。
齐五二心底一跳,这道士道法高深得可怕,哪怕他亡妻这般厉害的鬼魂都奈何不了,心虚得要命下,齐五二不敢主动开口。
反倒是齐赵氏先施施然地福了一礼,出声道:“小女子先谢过道长不杀之恩。”
陈易微微颔首。
齐赵氏再福了一礼道:“再谢过道长相助之恩。”
瞧着这话说得,他不帮忙都不行了。
陈易觉得好笑,不过难得一身好修为,又何必跟鬼魂计较?
“我还以为是什么厉鬼?到头来竟是个下不了葬的病死鬼,可怜我开坛做法,耗费了不少力气。”陈易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张椅子坐了下来。
殷听雪看了陈易一眼,这里有个病死鬼不错,可她夫君也是个促狭鬼呢。
齐五二身体前倾,颤着嗓音开口道:“这、这可如何是好?道长您说个价,我们补给你…..”
“我到时给你们牵桥搭线,跟高员外说道说道,”陈易顿了顿,摆手道:“至于补,补就不必了,到了下面,好生记得我的功德,给我传些许名声。”
齐五二和齐赵氏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这真是奇了怪了,竟有人要阴曹地府的名声。
只见陈易摊开手,但见他手里有张虚幻的官牌,
“忘了跟你们说,我是娲城的城隍,活着的阴官。”
…………..
今日高府内少见地未有燃起香火。
满地神佛的桌前冷了下来,屋宇间的空气清明了许多,直到这时,殷听雪才看出这院子占地有多广,足有襄王府的三分之一。
陈易回到高府后,先长吁短叹了几声除鬼艰难,此鬼怨念深重,极难对付,如果硬碰硬,只怕高府上下都要夷为平地,好在他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跟那女鬼谈了条件。
高老爷病了许久,此刻终于看见了转机,自然是什么条件都肯答应。
他不念“阿弥陀佛”,连念了好几声:“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道长功德无量……”
“我便是功德无量,又跟你有什么干系呢?”陈易带笑问道。
高老爷滞涩了下,不知如何作答。
“见高老爷出手阔绰,我便多说一句,你不要去论旁人别的神佛有多少功德,站起来,走几步,看看瞧瞧自己影子多长,掂量掂量自己功德几何,谁有功德无量,落不到你手里,都与你无关。”
高老爷听罢后,叹了口气,重重点头:“道长教训得是。”
陈易退了一步,让开条道路道:“那么,你自己跟她谈吧。”
一下有团黑雾扑到进前,高老爷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就见黑雾慢慢平静下来,从中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
“高老爷,我在您梦里出现多回,您现在才认得出来?”
“我…我以为那是鬼怪假扮的…….”高老爷头顶冒汗。
“我不管,我就要那块地。”齐赵氏一字一句道。
“原来是这事,你早说你想要那块地,人死为大,我怎会吝啬。”
“话是这么说,可我真跟老爷您说了,您决计不肯给!”
…………
翌日一早,高老爷便把齐赵氏要的那块地的地契送了过去。
于家大业大的高府而言,这一小块地风水虽好,但也只是九牛一毛,当时坐地起价,不过是习惯为之。
得了地契,齐五二跟齐赵氏领着儿女,哪怕陈易二人再三回绝,都赶紧给两道士磕几个响头。
“还是出丧吧,我还能帮你们做场法事。”陈易道。
齐家夫妇正有此意,他们都怕高府反悔,便马不停蹄地筹备出葬的事宜。
齐五二连唤了邻居帮忙抬棺,请人准备饭菜,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换上了服孝的白麻衣,扯了扯不合适的褶皱,齐赵氏在一旁温柔看着,想帮他们理一理衣领,却碰不到……
待差不多准备好后,齐赵氏叫齐五二打开棺材,她不想穿纸衣,想把那家嫁过来时的红胖袄穿上。
“我生前舍不得穿,现在得穿件好衣服,风风光光葬了。”
“行,依你,都依你。”
齐五二上手为亡妻换衣,这是最后一次了。
就这样,阵阵吵闹喧哗中,出殡的队伍走出了城门。
新年刚过,沿路不停有人随白事钱,齐五二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撒着纸钱,漫天飘白,像是下着场淋漓的大雪。
齐五二跟帮衬的人们动手挖好坑,将柏木棺材缓缓放了进去。
柏木棺材平稳落地,正要往里面填土,齐五二跟孩子们的耳畔边,忽然响起一声带哭腔的告别,
“我要走了,不要想我,想我也不回来了!”
再一看,好像有个人儿大声喊着,含泪朝他们挥手。
“怎么站着不动?”身旁的人看不到,便问。
“没什么。”
齐五二杵着铲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摇摇头,笑了出来,又哭了……
……………………
……………………
当最后一抔土被填上去时,殷听雪也念完最后一句超度的经文。
这一回是她超度亡魂,而陈易从旁协助,都是为锻炼她,让她明白一个道士要做的大小法事。
殷听雪每个环节都规规矩矩来,让这场出殡没出半点的差错。
回高府客院歇息时,陈易就瞧见她很高兴,像是比一般时候都要高兴,小脚跑似地走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平素就心善的小狐狸做了这样一件善事,怎么会不高兴,而且还是第一回做法事便成功了……
陈易旋即又略带叹气地想,
不过,想来最重要的是,这事是跟做她夫君的自己一起做的。
殷听雪的步子微听,转头看了陈易一眼。
陈易刮了刮鼻子,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没什么。”殷听雪摇了摇头。
她是天耳通,能听人心里想法……陈易想到这里,回想了下方才的念头,撑着面色不变。
殷听雪朝他眨了眨眼睛,正想转过头,可还是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陈易冷冷道。
“没、没笑…不是,是没什么。”
“你还笑。”
“没、没有啊…不笑了。”殷听雪捂住嘴,眼睛弯弯地看着陈易。
陈易走到前面,不予理会。
二人回到客房,陈易刚一坐下,脑子里便浮现起殷听雪促狭的笑颜,不想还好,可就是越想越气。
陈易皱起眉头,把殷听雪喊了过来。
“你笑我做什么?莫名其妙。”
殷听雪听着他严肃的语气,忍着嘴角的笑意,轻声道:“不小心的,不小心笑了下。”
“…你听到了?”
“一点点…只有一点点。”殷听雪怕他生气,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有这种念头呢?”
“…呵,怎不能有?”陈易顿了顿,旋即问道:“是这样么?”
少女听出他想问的话,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易心底豁然些许,笑了下,搂住殷听雪道:“小狐狸,你也这样觉得就好,跟我一块很高兴,是不是?”
“嗯嗯,怎么会不是呢。”
殷听雪头点了两点,模样甚是讨喜。
何况她穿了件宽大得不合身的道袍。
陈易满意地瞧了一会,脸蛋粉嫩,又裹着厚衣裳,倒像雪团里的赤狐,还扑眨扑眨眼地瞧自己。
“真可爱…”陈易柔着嗓音道。
殷听雪把头抬了抬,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冒出含糊的“嗯”声。
害臊了。
陈易颇为满意,双手圈着她软嫩的腰,又说了一遍道:“可爱捏。”
“就是可爱呀。”殷听雪回过神来道。
与其说是理直气壮,这语气莫不如说是在争辩。
陈易无奈一笑,笑过后又微挑眉头,权因捕捉到语气的细微变化,而后又想,怎觉这段时间小狐狸不像那么遂他意了。
转过眼就见殷听雪欲言又止,陈易冷了嗓音道:“你要解释什么,就说吧。”
“有的时候,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全一样。”
“不一样?”
“嗯,我要什么都照你意思来,只怕你还会不高兴,可我如果九成照你意思,只有一成不照,你就会更喜欢我些,这就像什么呢……”
她话虽然没说完,可听得陈易心口发软,他不自禁摸了摸她脑袋,正欲无奈而笑,“小狐狸…”
“就…有点傲娇吧。”殷听雪把话说完道。
陈易:“…….”
他一时无言,瞧着她可爱的模样,不忍破坏,几番气性上涌都被压抑下来,宣泄情欲仿佛是种罪恶。
遏制住想把她糟蹋一通的想法,陈易耐下性子道:“殷听雪,你不要拿个词就随便乱用。”
“哦…那我以后不用了。”她倒是懂事。
可陈易不知自己怎么不满意,道:“你说说,我哪里傲娇?说喜欢你就喜欢你,要欺负你就欺负你,从不拐弯抹角,你说说,有本事说说。”
殷听雪一时没答话。
陈易冷笑道:“说不出来吧。不是我叫你不用你就不用,你要心甘情愿不用。”
她便默默点了点头。
这样就无言以对了…陈易看在眼里,嗤笑一声道:“因为你可爱我才说你可爱,这可不是乱说的。我没傲娇,你非说我傲娇,哪里像你?”
“你这样想吗?”殷听雪竟反问了他一句,“陈易,你也好可爱。”
他莫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可偏殷听雪说得认真。
她那粉雕玉琢的小脸微微仰起,嘴角微勾。
陈易吸了口气,不耐烦道:“别吵。”
“你怎么…脸红了。”
“都说了别吵!”
陈易旋即大怒,她想亲过来弥补也不管,直接把她抱起回房,一拉床帘,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欺弄她来。
谁叫这小狐狸越来越胆大了。
…………….
深夜。
殷听雪不堪欺弄,又连番讨饶,陈易也容易心软,也不再折腾了,眼下,她双眼紧闭,疲惫下正睡得深沉。
陈易尚无睡意,起身盘坐,阖上眼眸,手掌向上一抬。
周遭蔓延起虚幻的金色灵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身前凝聚成一玉册。
《功德簿》。
最为民间所知的地府两大官城隍阎王,前者如一地知县,司掌功德簿,后者则是一地总督,司掌生死簿,一殿阎王之所以能赏罚人生前死后善行罪状,便是因各地城隍有功德簿上奏。
心念微动,似有无形清风,金色的功德簿翻了开来,上面已无声写下一行字迹.
民女齐赵氏,夫妻和睦,伉俪情深,虽心有气性,然不失贤良,生前未识其人,唯见其死后只言片语,仍足以动肝肠。请阎王高悬秦镜,赏善罚恶,不以贫贱严之,不以富贵宽之,廉明公正,以荫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