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兰西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轮椅。
第二天上午,他作为装备齐全,重回巅峰的“帝国最强圣者”,被比他小了好几百岁的年轻骑士推出了病房。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让他险些涨红了脸。
这一副和谐的景象就像是外孙女推着腿脚不便的爷爷出门晒太阳,安静又祥和,甚至还有些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氛围。
但是,他们既不是爷孙,而他也从没有腿脚不便,现在的状态穿上盔甲扛起圣剑就能再去打一场平叛战争。
别急,帕兰西,冷静,帕兰西!
你现在的设定是一位年迈的老人家。
帕兰西在内心进行自我疏导,他定了定神,在医院里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便主动挑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这些医生,应该是生命教会的牧师吧?”
几百年没回帝国,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个王国的变化了。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随着叛乱的失败,所有教会牧师都会遭到清算,若是仁慈一些会把他们流放出帝国,换做残酷的统治者则会秋后算账,给所有生命教会的成员按上罪名,把他们绑上火刑架烧死——一如教皇尤里乌斯过去的所作所为。
因此这次帝都之行,打圆场也成为了帕兰西的工作之一。
可现在牧师们的处境看起来根本不需要他帮忙说话也过得很好,他们在帝国各地还成为了受人尊敬的职业。
不再是通过思想钢印的屈服,而是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彼岸点了点头,介绍道,“嗯,这里是外科,牧师的祝福非常适合治疗外伤或骨折。”
“外科?”
这又是一个帕兰西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
“是老森在一次谈话中提出来的观点,在与帝都医院的医生们沟通交流后,他们认为细化医学的学科将更有助于医疗体系的发展,目前外科指的是传统观念里的皮外伤,内科指的大多是需要通过诊断才能知道的病症。”
彼岸对于医学一窍不通,她很惊讶于伊森居然连这个领域都有涉猎。
她总觉得也许伊森每天的时间都要比其他人多一倍,才能让他建立起如此庞大的知识库,“老森还与生命教会的牧师进行了探讨,了解到牧师的祝福只能治愈他们所了解的疾病,不过生命教会目前已经建立了医学学会,假以时日,他们一定能把祝福用于治疗内科疾病。”
又是伊森!
帕兰西已经听到了太多有关伊森的传闻,他后来了解到那辆把他创飞了的机械造物名叫摩托车,那也是伊森的发明。
作为一名奈瑟瑞尔圣堂骑士,他不禁想到倘若这项技术能大规模普及,“天空”将不再是驯龙者的极限,骑士的机动性与协同性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更令他吃惊的是,距离帝都的动荡,也不过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个衰败的帝国却仿佛重新走上了正轨,焕发出了生机。
在帕兰西沉思之际,彼岸把他推进了医院的营养食堂。
这位年轻骑士满脸笑容,说道,“您受了外伤,今天多喝点骨头汤。”
“……嗯。”
帕兰西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老年人,连骨头汤的汤碗都是彼岸帮他端的,生怕他被烫到。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局面!
作为“帝国最强的圣者”,他与凛冬见面时的“招呼”会撕裂天地,双方会在短暂的交锋中感受到彼此的强大,那是强者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接着他们会回到帝都,找到一家酒馆把酒言欢。
而不是现在这样!
帕兰西又一次在餐厅里见到了凛冬,这一次,凛冬为他带来了探望慰问的果篮,一见面便问起了他的伤势。
凛冬现在也很尊重他,但那是对于老年人的尊重,还参杂对于交通肇事受害者的愧疚。
再配合上彼岸接过果篮直接为他剥起橘子的小连招,顿时让帕兰西觉得自己又老了二百多岁。
事实证明帝都要比他想象中更安全,却充满了……耻辱。
伊森也来了。
昨晚回家后,伊森与风元素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离开了摩托车之后,风元素又回到了文学少女的模样,说话声音轻飘飘的,还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在另一方面,风元素是第一个在他没有发动攻击指令时主动去撞别人的。
他总觉得这场反省会有些怪怪的。
处于文学少女状态下的风元素嘴很软,说什么她都愿意听,然而面对关键性问题时,她却又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当伊森问她下次还创不创人了的时候,青发少女低下头,金色的眸子望着地面,嘴角还微微上扬。
风元素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唯一得到的情报是,在飙车的时候,风元素不喜欢有人挡在她前面。
伊森得出了一个结论,谁挡她的路她就创谁。
这意味着目前摩托车技术仍存在缺陷,没法大范围普及,否则极有可能把正常的赛车比赛演变成暴力摩托。
伊森暂时把风元素的小癖好抛到了脑后,问道,“帕兰西先生,你这次远道而来,是所为何事?”
一个死去了几百年的“帝国历史最强”重返帝都,这可算不上常见现象。
帕兰西一时语塞。
但纵然谈话的局面和他的想象完全不符,他却还是坦言道,“我此行的使命,是引荐你和凛冬小姐成为组织的一员。”
他特地将伊森也算在了其中。
“是老年联欢会之类的组织么?”
伊森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帕兰西差点脑淤血犯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侍神者,这是我们的身份。”
帕兰西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与侍神者们打交道的场景。
那时所有的旧时代余孽都被圣堂骑士们净化,亨利一世建立了帝国,一切欣欣向荣,而他则年事已高,离开了圣堂,回到了故乡,安静地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代落幕,直到某个晚上,一个自称侍神者的人无声无息地闯进了他的公馆。
407年。
这是侍神者给予他的数字。
帝国将在407年后毁灭。
而现在,亨利六世在帝国建立的第406年病逝了。
“这是每一个文明都将要经历的衰变期。”
“衰变期?”
“你们应该注意到了帝国的图书馆里几乎没有有关其他纪元的详细记录,如果以亨利一世建立帝国作为基准,那便是人类经历的第六个纪元。”
帕兰西略作停顿,说道,“这是帝国建立的第406个元年,按照我们的预测,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猩红瘟疫会在帝都扩散,王室血脉被迫向其他城市迁移,期间邪神信徒会在各地挑起叛乱,接着帝国将会进入长达的百年的衰变期。”
而现在,预测的结果被改变了。
如今的帝国就像是一辆随时都要散架的马车,却被另一股意料之外的力量重新粘合在了一起。
伊森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帕兰西的年龄甚至要比帝国存在的时间更加久远。
老人有老人的好处,虽然他们身子骨很脆还腿脚不便,但他们知道的事足够多,其中包括了许多历史从未记录过的片段。
“简单地来说,侍神者的职责,就是暗中帮人类走过最危险的衰变期,到达新文明诞生的那一刻,这也是……正位神的希望。”
在400多年前的某个晚上,帕兰西也在自己的家中听到了相似的话语。
“可现在局面好起来了,不是么?”
彼岸开口说道。
她依稀记得在他们动身前往帝都之前,罗威娜进行过一次占卜,占卜的结果……并不理想。
她从占卜水晶球里见证了帝都毁灭的过程,看见帝都的居民被瘟疫转化成了具有老巴艺术风格的扭曲造物。
通常来说,她占卜的结果相当准确,水晶球里出现的影响就一定会发生,唯独这一次,“未来”被改写了。
帕兰西发动圣印,银白的光形成了几道屏障,将几个人笼罩于其中。
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就不能被闲杂人等听见了。
“第一纪,名为启迪纪元。”
从他掌心分裂出的银白光点飘散到了餐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成了一个又一个宏伟的建筑,此刻的餐桌便是这片大陆的缩影,伴随着帕兰西的低沉的嗓音,他们仿佛也在经历文明从兴起到衰败的过程。
“那是正位神存在的末期,人类成立了名为‘学院’的组织,那时学院的研究并不仅限于元素塑能魔法,它囊括了所有人类已知的道途,那时的人们相信,知识与智慧是他们所能创造出的最珍贵的宝藏。”
随着帕兰西话锋一转,雷鸣的声音在几人耳边响起,由银白光辉构筑而成的建筑顷刻间被闪电击毁,在他们眼前土崩瓦解,“在‘学院’成立的第387年,第六任院长聆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回响,回响向他许诺了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智慧,在第388年,这位强大的元素塑能师激动地向人们宣布了他的发现,其结果就是人们纷纷患上了名为‘魔瘾’的疾病,他们陷入疯狂,创造出了许多连他们都无法掌控的咒语,为了抑制‘魔瘾’的传播,院长摧毁了学院的魔网,这几乎瞬间切断了各地之间的联系……”
“这是‘魔瘾之灾’里提到过的内容。”
凛冬说道,她在学院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这本禁书,“摧毁魔网非但没能抑制住‘魔瘾’的传播,还导致学院失去了对各地情况的掌控,许多城市都被禁忌的咒语摧毁了。”
她个人对于这本书很失望。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是一本历史书,讲述了学院鼎盛走向衰败的过程,第六任院长被视作学院的罪人,遭到了学院的除名。
但当时的她不是去查阅历史的,而是想学习书中提到过的那些能够轻易毁灭一个城市禁忌的咒语,可所有的咒语都随着第一纪元的落幕而失传了。
伊森问道,“之后呢?”
这毕竟是有关元素塑能师的历史,他之前从没听凛冬提起过这些。
“后来无非就是为了消灭那些患上‘魔瘾’的超凡者,大约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吧,之后元素塑能师和魔术师成了过街老鼠,在第二纪到来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禁止一切有关魔法的研究,学院也就是在那个时期走向衰落的。”
凛冬耸了耸肩,这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事了。
后来的元素塑能师就隐居在学院里,极少再与外界沟通,她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370至420年,这是每一个文明周期。”
帕兰西说道,“在每个文明走向末期时,就会出现无法预计的灾难,帝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这也是侍神者们默许了图尔赞行为的原因,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在加速帝国步入衰变期的过程。
从没有任何一个纪元能逃脱这个轮回,哪怕他们在末期看起来蒸蒸日上,也会有从天而降的灾难加速其灭亡。
但是,倘若按照既定的轨迹,他们便能在衰败期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更快地帮助人类过渡到下一个文明的诞生。
帕兰西直视伊森,说道,“恕我直言,你们的作为未必是一件好事。”
随着图尔赞的死亡,帝国的未来正朝着他们无法预期的方向发展,“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再预计即将到来的灾难。”
如果帝国不会毁灭于邪神信徒与战争,就会出现其他加速其覆灭,且破坏力更强的灾难。
在帕兰西看来,如今的帝国就如同一架脱缰的马车,没有人能预测它将走向何处,又最终以怎样的方式粉身碎骨。
“但是现在还有挽回的可能,前提是让它回到应有的位置,我只能向你们透露这些,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有关其他纪元的消息,就必须成为侍神者中的一员。”
侍神者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他们抛弃了过往的荣誉、身份和名字,只为了履行正位神的意志。
人类正在按照正位神划定的轨迹前进,毁灭与重生也是其中的一环。
“我大致明白了。”
伊森仔细考虑帕兰西带来的信息,“我们可以假定这个世界存在着某种意志,它只允许某个文明存在400年左右的时间。”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但这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
帕兰西说道,“在文明的衰变期到来之前,倘若某个文明接近于毁灭,便也会有奇迹降临帮助其渡过难关。”
他惊讶于伊森思维的敏锐,侍神者们用了漫长的时间才窥探到了这一意志的存在,并且直到现在他们对于这一意志的解读都存在分歧。
有人认为那源于这个世界本身,也有人认为这是正位神和中位神在消亡前为这个世界制定的轨迹。
奇迹与灾难是它的一部分。
帕兰西越来越希望伊森成为侍神者的一员了,他正极力用温和的态度说服对方。
当然,另一个原因在于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元素太凶猛了,从他堂堂正正地被创飞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具备采取强制手段的可能。
“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我们也未必会成为敌人。”
作为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圆桌骑士,帕兰西何时这般卑微过?
他最擅长的沟通策略是如果谈判不成,就出去用剑和拳头说话,哪怕面对亨利一世与帝国初代大主教希尔曼时也是如此。
但现在的他就像个老年人,老到可能挨不了伊森一拳。
众所周知,风元素并不是伊森的绝活。
帝国人民都传颂那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火元素魔法,帕兰西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被火元素的创上那么一下,会是怎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一口快要凉掉的骨头汤,无声地向伊森强调他的身份。
他是老年人。
殴打老年人是不道德的。
而现在,他希望伊森是一个明智且通情达理的人。
“帕兰西先生,你带来的情报很有价值,我并不否定你们对于文明衰变期的看法。”
伊森开口说道。
他从来都不是反驳型人格,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大多都保持慎重的态度,他最近越来越意识到这是一个魔法与邪神并存的世界,他基于现代社会的许多知识与常识恐怕都失效了。
如果前五个纪元都遵循了衰变期的规律,那么为什么帝国能如此幸运地逃过这个轮回?
在谈话的同时,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闻言,帕兰西一喜,脱口而出道,“这么说来,你愿意答应我的邀请?”
伊森看起来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在内心对于伊森赞不绝口——他在伊森这个岁数时还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思维根本不具备转弯能力的莽夫。
若是对换身份与立场,在听到了这些虚无缥缈的衰变期过后,他恐怕会立刻把对方给打出去。
“话虽如此,帕兰西先生,你认为一个文明毁灭的标志是什么?”
帕兰西先生一愣,随即答道,“席卷整个大陆的灾难,出现大量的伤亡,在黑暗的时代中挣扎重组,从而孕育出新的文明。”
这些都是侍神者们从过往的历史中观察到的现象。
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缩短衰败的周期,尤其是保留圣者这些有可能触及到神灵的有生力量。
每一位圣者都是在毁灭日降临时重要的士兵。
帕兰西补充道,“对于帝国而言,邪神信徒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占据上风,帝国会爆发前所未有的内战,旧时代所留下的仇恨与恩怨都会被战争洗刷,剩下来的人会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王国。”
这便是他们最初预测到的结果。
周围大约为10-20年之间,这已经是纪元更替期间最短的黑暗时期了。
伊森说道,“你所指的,是政治结构的变化,或许还涉及到文明力量体系的变更。”
“你说的没错!”
帕兰西眼前一亮。
伊森进而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看待如今的帝国呢?”
如今的帝国?
帕兰西陷入了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路走来,帝国已经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所看见的全都算得上新鲜事物,是他们也未能占卜到的景象。
甚至,就连政治架构也……
帕兰西忽然一愣,刹那间他手脚冰凉,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毛骨悚然过。
在过去,帝国牢牢掌握在王室,亨利一族主宰这个文明前进的方向。
国王便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无论奈瑟瑞尔圣堂或是生命教会都只是用来辅佐王权的工具,直到帝国的第404年,堕落战争的爆发使亨利六世身负重伤,再加上图尔赞从中斡旋,才第一次出现了教权隐约占据了上风的局面。
然而现在,新内阁的权力已然凌驾于王权之上。
在帕兰西看来,如今的王室与贵族血脉虽然没有被废除,但他们对于政治的影响力正在逐步消退。
亨利六世的三位继承者似乎也并未对于这些变化提出异议。
那么……
力量体系又是如何呢?
生命教会成为了帝国重要的医学力量,奈瑟瑞尔圣堂的骑士也不再只是王国军唯一的编制,随着诸如摩托车之类科技的诞生,骑士在未来的战斗方式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完全演变成新的体系。
而这些,都是在过去两个月之内发生的变化。
就连衰变期的时间也能对得上!
这一刻,帕兰西终于明白了这一路上异常感觉的来源。
这里的确是帝国的领土,依旧保留了帝国的名字,但却似乎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变成了别的东西。
“按照侍神者们的标准,这个文明恐怕已经濒临死亡了。”
伊森的话语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帕兰西的身上。
衰变期早已到来——以他们始料未及的方式!
而在他们的认知中,能将文明推向毁灭,导致纪元更替的,便只有“灾难”。
帕兰西瞳孔一缩。
此时此刻,“灾难”正以某个具象化的人类形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帕兰西先生,你说的没错,我们也未必会成为敌人。”
帕兰西听见了“灾难”所发出的回响,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你们掌握着相当重要的知识,如何,要成为我们的盟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