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徭役轮戍,是先人定下来的制度。”
“何况我大秦以耕战立国,哪里能在这方面减轻管控呢?”
元年夏末,风雨还在酝酿的时候,
在嬴秦的朝堂上,
又有官员向二世皇帝提出了意见。
因为扶苏有意更改“戍兵”的政策,让其和徭役的惩罚同等——
按照律法,
如民夫服徭役迟到,那么会根据其迟到的天数,进行不同程度的惩罚,或罚钱、或肉刑。
但如果是作为士卒,被征发去服兵役,戍守某地,那么迟到的惩罚就要十分严重了。
“失期者当斩首!”
扶苏在上郡的时候,
就遇见过这样的事。
他甚至还询问蒙恬,为什么要如此严苛的对待这些从遥远之地,被征发来服兵役的士卒。
蒙恬告诉他,“治军和治民,并不能混杂起来。”
“民生之中,经常会发生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在处理这些事上,要考虑很多,也要学会权变。”
“毕竟一些常见的意外,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是军队却不一样。”
“训练士卒的目的,是为了作战。”
“如果管理松散,以至于在战场上出现了意外的话,那造成的问题就太大了!”
“军令如山”的道理,
可是无数先人用自己的血泪总结出来的。
扶苏听了,虽然心中认为其有些道理,却还是觉得过于严苛了。
他说,“现在天下已经统一,战事并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征调的士卒可以减少一些,对他们的要求也可以放松一些。”
“百姓征战太多年了,承受的苦难也太多了,现在他们正是需要缓一缓的时候,怎么还能拿战时的要求,去严格的对待他们呢?”
蒙恬想说:
文恬武嬉,就是从微末之事上开始的,哪能因为天下安定,就放松武备和训练呢?
长公子学习儒家的智慧,怎么会不读《孟子》,不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呢?
但最后,他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告诉扶苏,“这是朝廷的制度,我身为军人,只是服从命令罢了。”
于是,
等到扶苏继位后,
他便提议将那“失期当斩”的规律改变。
但落在朝堂的贵人眼中,这就有点触犯大秦的根基了。
秦国能一统天下,
首要在于军事强过六国,因此可以横扫。
而且军功爵制实行了百多年,上下得利者不知多少,
哪能因为天下统一,就废弃这个制度呢?
北边的匈奴,
南边的百越,
乃至于东渡大海,至今没有被找到的齐国余孽,
都是大秦锐士的敌人,都可以带来新的军功嘛!
但扶苏的态度很坚定,黑状也重新登上朝堂,对这位新帝表示了极大的拥护和支持。
黑状做事,还是比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要成熟很多的。
他复出之后,很快联络上了跟黑氏交好的那些官员,以利诱之、以理服之,让他们支持起了二世皇帝。
于是最终,
双方各自退让了一步:
边防乃国之大事,
现在长城还没有修好,匈奴又有卷土重来的势态,不能够疏忽。
所以上郡那边的戍守,要遵循旧制。
但是在内地和东北地方的戍守,却是可以放松一些,采用更加宽松的制度。
位于东北的燕地,距离秦朝的中心更加遥远,匈奴的主力也不在那边,更多的是早就被诸夏君子轮过几百遍的东胡。
这些蛮夷已经失去了侵犯中原的力量。
所以咸阳的贵人们认为,那里的防御,并不需要太过担忧。
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是消息的传递,
是需要时间的。
在始皇帝去世之后,地方的官僚很快便懈怠了下来。
扶苏是个仁德的君子,
人们对君子的畏惧,总是比暴君要少的。
更何况已经在地方上联络手下,摩拳擦掌,预备复国的六国贵人们呢!
他们得知扶苏继位以后,就凑在一起商议过:
“扶苏的名声,天下许多人都知道。”
“他做了二世皇帝,是会推行一些仁政,收揽一些人心的。”
“而我们之所以还能在各处藏身,并且为复国大业做准备,就是因为人心还思念故国的统治,认为自己并非秦人。”
“要是真让他坐稳了位子,引起天下人的感激尊崇,那我们的国家就没有复兴的可能了!”
“不能让他的政令流传到地方!”
于是,
六国贵人便联络上地方相识的官员豪强,想办法让中央的命令,不能落实下来。
法度和政令虽然好,
那也得让它得到执行才好啊!
直接装自己没有受到命令,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始皇帝在的时候,已经在全国搭建起了完整的文书传递系统。
但他们完全可以拖延,或者提出反对意见,说自己这边“民情特殊,难以执行,还请三思”。
等文书在地方和中央来回几次,他们想做的东西,也早就做好了!
是故,
扶苏一些轻徭薄赋的政策,
在三晋这些更早被收服,控制力度更强的地方,得到了推行。
但在距关中越是遥远的地方,便越是被人糊弄和阻挠。
会稽郡那边,更是从上到下,变成楚国复国的大本营了!
对此,
咸阳那边,
黑状也已经提议,希望可以进行一些调动,将蒙恬从上郡调回关中:
如果天下没有骚乱,扶苏也不肯让黑氏通过类似政变清理的方式,加强权威的话,那就用蒙氏的力量,去堂堂正正的威慑朝堂上不恭敬的官员。
若最担忧的事情当真发生了,那就更需要蒙恬了!
而当这样的争吵过去,
进入风雨大作的秋日之后,
不知道政令已经更新换代的陈胜背起行囊,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押送起了九百名被征去戍守渔阳的民夫。
他们踏着泥泞的道路,从原本属于楚国的阳城出发,要去位于旧时燕国的渔阳县。
陈胜听到有不少人在抱怨:
“我们楚人,为什么要去戍守燕地呢?”
他的好兄弟吴广就此询问他,“要不要禁止他们的议论?”
“刚刚启程,就有这样的抱怨,只怕路上管理起来会更艰难。”
陈胜无所谓的摆手道,“戍守边疆是很痛苦的事。”
“我们要走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的怨气肯定浓郁,怎么还要缝上别人的嘴,不让他们说话呢?”
“让大家用言语发泄发泄,不要去阻拦。”
而在芒砀山中,
刘季看着面前越来越少的民夫,也耷拉着脸,不断跺脚。
“贼老天,你玩乃公呢!”
“这人都快跑完了,你还让乃公去押送?”
等到了地方,
一点人数,
乃公就先被“就地正法”了!
毕竟哪有额定人数,跟实到人数差这么多的?
越想越烦躁的刘季扯下随身携带的酒壶,狠狠给自己灌了几口,面上浮现出恨不得杀人的怒气。
亲爹的,
这是真会影响他仕途的大事啊!
剩下的那些民夫很是惊惧的看着他,担心这位押送自己的秦吏,会趁机泄愤。
然后,
他们的确见到秦吏拔出了腰间宝剑,嘴角的胡须还沾染着酒水,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莫、莫要杀我啊!”
有人惊恐的跪了下来。
因为逃亡的人太多了,眼下的民夫,都被绳索捆绑了起来,没办法行动。
再加上多日行走,又饿又累,
面对寒气逼人的剑锋,他们已然没有反抗的能力。
或者说,
能跟着一路走到芒砀山,而不是找机会跑路,
已经证明了,这群人的勇气,并不是很充足。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典型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平民。
但面对他们的求饶,秦吏并没有停下脚步。
于是,
直面兵锋的那几人又惊又悲的闭上眼,靠在一起,等待最痛苦的时候到来。
“嚓——”
剑锋起落,随后归鞘。
被挑断的绳索落到地上,
束缚已久的身体忽然又拥有了自由。
那几个人惊喜的睁开眼,看向那中年秦吏。
“看个屁!”
“赶紧滚吧!”
刘季对上他们那涕泪横流的脸,就觉得烦躁。
他是个喜欢美色的人,
一堆灰头土脸的大老爷们,用这种“渴望爱慕”的眼神看着他,实在是让刘季心里不舒服。
长得不行就别整这儿出嘛!
这样说着,
他又用剑,将其他人的绳索挑断。
刘季对那些容貌悲苦的民夫说,“行了,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反正无论如何,都凑不齐应服徭役的人,与其大家一起去送死,还不如各自寻个生路去!”
“那,那您呢?”有人担忧的询问他。
“我?”
“嗨!”
刘季无所谓的一挥手,又捧起酒壶喝了一口。
他很是随性的说,“我就躲在这芒砀山里做个野人吧!”
“大伙儿,各自活命去吧!”
于是,
民夫中有一部分,战战兢兢的离开了这里。
还有一些留了下来。
他们说,“我们感激您的恩德,而且逃避徭役,这本来就是违背律法,要受处罚的。”
“与其跑回家里连累家人,还不如跟您一起在芒砀山落草,这样对外,也能说是途中死了,不至于惹来朝廷的连坐。”
“也好,不然乃公在这山上待着也无聊!”
刘季也不拒绝,直接应下,很快便适应起了自己的新身份——
私放役夫,这亭长肯定是当不成了。
好在芒砀山距离丰邑不远,
他完全可以靠着在沛丰的人脉,在这儿当个快活儿的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