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打圆场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身不由己，更没办法随心所欲。

哪怕再有能力的人，也不可能运筹帷幄，让所有的事情都丝丝入扣，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变动。

天坛的副园长陈述平带给宁卫民的消息就是如此。

虽然不能说是件坏事，但也的的确确是宁卫民无法掌控和干预的，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甚至这件事就像开了个头，接下来宁卫民在今天陆续见的几个人，向他提出的请求，也几乎都是这样。

他虽然持有不同的意见，却无法影响别人的想法，更无法改变那些人的决定。

就比如说小陶吧，这傻小子真是个痴情种子，居然想要替女朋友谋求出国留学的机会。

这件事在宁卫民看来，完全就是肉包子打洋狗的傻事儿。

小陶要把女朋友送出国去，十有八九最后的结果是人财两空。

因为在他看来，小陶现在吸引人家姑娘的优点，无非就是他的收入在国内算是高的，加上身强力壮有男子气，还有两人曾经是同桌，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小陶其它方面的欠缺。

可老话讲，人心易变啊，要是环境改变，人心变得就更快。

虽然他并不认为女孩现在就不是真心对待小陶的，但外面是个什么样的花花世界？

人家不管学业有成与否，只要出去了，见过了，怎么可能还想得起他这么一个没学历，留在国内的糙老爷们？

哪怕他就是连小陶一起办出去，这个结果怕也是注定的。

毕竟两个人各方面差距都比较大，如果没有一致的生活目标，很难走得长远。

可把话挑明，断然拒绝，又恐小陶误会，自尊心受伤。

所以对于这个为了爱情不惜一切的傻孩子，宁卫民也只能先在表面上敷衍着，私下里再尝试着继续劝告了。

甚至这种劝告还不能直说，说深了不行，说浅了也不行，着实让人头疼。

正所谓投鼠忌器，大概这种感觉。

无独有偶，宁卫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边除了小陶之外，居然还有个恋爱脑，也要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这个人就是张嫱！

这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才多大啊，居然就要退出演艺圈，跟去年在聚会上意外重逢中学同学结婚，连前途都不要了。

要知道现在还是她在国内正当红的时候，是跨界电影和音乐的双栖明星。

在国内出席个晚会就能挣一万，堪称女歌手身价第一，连程琳都没办法跟他相比。

而且毫无疑问，《摘金奇缘》公映之后，她会更红。

现在退隐，那不是自毁前程是什么？

但饶是宁卫民好说歹说，劝她别受冒傻气，去效仿什么山口百惠，否则以后多半会后悔，可张嫱却不为所动。

她反而很没出息地说，当明星太累了，她实在有点受不了，也厌恶了别人总是在背后议论和批评。

而且她说自己一直就只喜欢赚小钱，挣大钱让她害怕。

宁卫民给的实在太多了。

去年的新专辑一下分给了她六十万，拍《摘金奇缘》又给了她一千万日元。

加上平日她走穴和演出的收入，如今攒下将近三百万人民币的身家，让她天天睡不着觉。

所以现在既然挣到了不少钱，又意外的偶遇了上学时候就喜欢她的老同学阿奇，她就想着急流勇退了。

打算先和阿奇一起去国外读几年书，然后就去港城，跟已经举家移居港城的阿奇结婚……

天啊，宁卫民怎么都没有想到，张嫱能把“当逃兵”的原因归结于自己“慷慨”上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而且这是什么未来规划啊。

说的好听，陪男朋友去国外读书，明明就是挣了点钱烧包，想去国外好好玩儿几年嘛。

没辙，考虑到这丫头连二十岁都还没到呢，玩儿心和恋爱需求正是最旺盛的时候，宁卫民又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硬把她留下，让她闷闷不乐的做明星，勉强她去承受这份“收入太高”的压力吧？

那弄不好是要给张嫱整出抑郁症来的。

再加上，这件事连人家亲妈都管不了，不拦着了，他又凭什么呢？

所以没办法，怒其不争的宁卫民也只能顺其自然，由着这丫头重蹈覆辙了。

现在想想，也是无奈。

原本宁卫民以为张嫱在原历史中离开国内歌坛远走澳洲，就是因为被外媒毁了名誉，属于纯粹的不得已。

只要他帮着张嫱解决了外媒风波问题，就能保她一路星途璀璨了。

甚至还费尽心思为张嫱长远规划，想要把她一步步带入影视圈，让她全面发展。

可就是没想到人家自己一点不把自己前程当回事。

哪怕没有外界这些干扰，仍然义无反顾往下出溜儿，最后居然绕了个圈儿，又走到了老路上了。

让他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全部白费。

这也只能说冥冥之中，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半点勉强不来。

这还不算什么，甚至就连姚佩芳要回沪海老家的事儿他都没能劝动。

考虑到沪海的甲肝疫情已经全面爆发，医院里到处都是上吐下泻的病人，宁卫民对于想要辞行的姚佩芳一再挽留，劝她等疫情过去再回沪海。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姚佩芳才归心似箭，她说自己的外婆年纪大了，现在已经病了。

她要是不回去，万一有个意外，她怕会终身后悔。

如此，面对动情落泪，忧心忡忡的姚佩芳，宁卫民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只能打电话让芸园的人给她订了机票。

人生就是这样，杜月笙所说的三碗面，对每个人都同样奏效。

特别是对相处得不错，有了一定感情的人，有时候就更让人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哪怕有时候明知道对方要做的事情是一种错误的选择，也很难说“不”。

这大概就是所有人都会遇到，也都会有心无力的局限。

相比起来，反而多赚一点钱才是更容易的事情。

…………

不同于有闲情逸致去感悟人生的宁卫民，目前还守在待客室里的沙经理只是单纯在为了自己的前程，越来越坐卧不安。

眼瞅着墙上的挂钟一点点的走动，已经转了两个半圈儿。

杂拌儿吃到嗓子反酸，喝茶喝到肚子鼓胀，一趟趟跑厕所，又见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连屋里那些来自工艺品厂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先后去见过宁卫民离开了，沙经理越来越心浮气躁。

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宁卫民压根今天就没打算见自己？

还是打算把自己晾在这里羞辱自己？

再加上姚丽华也有点等急了，坐在他身边唧唧歪歪牢骚个没完。

听着老婆在耳边时不时呱噪几句，他就越发心里发堵，头脑发昏，真有点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

不过，终归财帛动人心，大丈夫在世当以前程为重。

想到自己冲冠一怒，甩手离去的代价，沙经理又感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萎靡感复来，他便又重新获得了些抗压能力，继续支持他忍辱负重。

是的，他多肉的屁股死死压在了椅子上，原谅了宁卫民对自己的忽视，而把一切罪过都加到双方目前身份差异过大上去。

他对宁卫民报以体谅，认为归根结底还是宁卫民已经爬到了太高的地位。

自然而然，不但有着更多大人物需要应酬。

而且像他一样的攀附者，也会像嗡嗡的苍蝇一样飞来，轰都轰不走。

对，都是那些同样在今天拜访宁卫民的人不好。

妈的，都来学爷抱大腿是不是？

可你们抱得上吗？也配和我比？

我和宁总是什么样的交情？

呕！即使是当初闹过一点不愉快吧，可那早就揭过去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对！都过去了，宁总大度，宁总豪气，宁总仗义……

他心目中的宁总是还远远未能止步，大人物都有大胸襟，绝不至于还记得过去那点小事，故意给他难堪的。

倒是我，还念念不忘想过去那点龃龉，没出息！

沙经理自己安慰着自己，但是，他还是无法全然安心，

由头儿又想了一遍，还是想不清楚，为什么连那些老头儿老太太宁卫民都见了，还是轮不到自己。

他忍不住又开始往最坏处去想，假若宁卫民已经觉得他不值得交往了，那又会怎样呢？

说不定，宁卫民其实早就知道了公司发生的一切，甚至可能知道他不知道的某些事，笃定了他会被扫地出门了呢！

要是那样的话，他自然就变得没有价值了，否则对方又何至于如此待他？

想到这里，他倏然一惊，背后猛然就冒出了冷汗来。

要是那样，他又该怎么办呢？

宁卫民不会是怕沾上他，自己惹得一身骚吧？

他是真没路可走了吗？

不不，我的宁总啊，我的宁爷啊，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只要您能救我一遭，我是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愿意啊……

就这样，乱想了半天，沙经理在难以压抑的烦闷中，也感到难以抵抗疲乏。

期待真是最消耗人，折磨人的事儿。

他的心好像被人用线吊着，扔在了一口冒泡的大油锅上面，被热气煎熬着。

要不然说呢，有时候还就是这么蹊跷。

或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沙经理虔诚的精神感动了上苍，甚至没准他心中的呼唤汇聚成了一股特殊的精神力量传导到了宁卫民的心里。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刻终于到来。

张士慧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一般，忽然间掀开门帘子走了进来，当场向沙经理传达让他期盼已久的福音。

“沙经理，跟我来吧，宁总现在可以见你了……”

宛如久旱逢甘雨的沙经理，差点没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过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间竟然有点不可置信。

“什么？宁总愿意见我了？他真的答应见我了？”

张士慧因为他的反应笑了。

“哎哟，我的沙经理啊。你这是怎么了？我还能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啊。走吧，别让宁总等急了……”

“好好，走走……”

说着，沙经理就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赶紧拿起皮外套穿戴起来。

不用说，他这一动，姚丽华自然也要跟着。

只不过因为等待太久，姚丽华可是一脸的不高兴，很不乐意地穿上了衣裳。

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明显心存怨念。

张士慧对她的样子很是反感，皱了皱眉，不由委婉地劝阻。

“嫂子……要不，您就别过去了。还是这儿暖和……”

这话让沙经理和姚丽华都有些意外。

但沙经理是什么人？

脑子绝对够用。

他回头一看老婆这丧眉搭眼的德行，立马明白了张士慧是好意。

带这么个蠢娘们去，别办不成事，再坏了事儿。

于是刚穿上外套的他一边拉着拉锁，一边附议。

“对对，我们男人一会儿要谈正事，你跟过去算什么？东西给我，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就踏实这儿等着吧。”

然而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别人面前这么大咧咧的惩威风。

更不该为了所谓的面子，习惯性地对老婆用上了呵斥的语气，露出不屑的神情。

虽然在这个年代，这种家庭中大男子主义还是比较泛滥的。

但问题是他偏偏忘记了自己可是犯下严重错误，被老婆抓了尾巴的人。

这种态度对于姚丽华来说，这简直如同在她伤口撒盐一般。

外人不尊重她也就罢了，连自己丈夫都如此嫌弃自己，这让她的面子怎么下得来？

姚丽华更难免去想，丈夫现在有把柄拿在她手里还敢这么对待她，要是没有，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她登时情绪上头，露出了一脸的委屈，气不平地大声说，“怎么了？我丢你人了？凭什么不让我去？我就去。姓沙的，我还告诉你，你敢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把你干的混账事给你好好宣传宣传，我看你还有脸跟我装大个儿的，你是个什么成色的东西，也让别人知道知道……”

这一下子，换成沙经理下不来台了。

这份尴尬，让他在张士慧面前，脸红得就跟个紫茄子似的。

不过还好，张士慧也是场面上的人，对场面上的事儿自然有几分拿捏的本事。

早就发现这两口子之间有点不对付的他，此时更笃定了这种判断。

他眼珠转了转，立刻打起了圆场。

“嫂子，您别动气，更别误会。沙经理其实就是心疼您罢了……”

姚丽华依然横眉立目。

“哼，说得好听，他要有这份好心，那才怪了……”

张士慧再笑。

“这事儿也怪我，没把事儿按排好，没把事儿给您说明白。我知道您等急了……”

姚丽华不为所动。

“跟你没关系，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你是不知道，这姓沙的他……”

张士慧是真不愿意听见不该听的，抢白再拦。

“嫂子，您先听我说。我是想着，沙经理去见宁总，聊起正事怪没意思的。那边儿屋里还冷，聊起来不定多久呢，您干坐着听着不是遭罪嘛。还不如您去东边院儿的戏楼看看电影呢。”

“什么？电影？这里能看电影？”

由不得姚丽华不惊讶。

一般的地方，就说是五星级的涉外酒店，那也没有戏楼，没法看电影不是？

而张士慧接下来的话，更让姚丽华听得五迷三道，悠然神往。

“那可不，不但能看电影，而且晚上连着放两部，一部法国的，一部日本的，都是咱们国内没放过的。六点就开演。而且那边有吃有喝，不但瓜子花生茶水糖果点心都有，汤面、馄饨、煎饺、烤白薯、羊肉串，也是有的。随您点，有厨师现给您做。等谈完了，沙经理再回来去戏楼找您多好。不瞒您说，我媳妇早过去等着了，估计着都在座儿上候着了……”

而仿佛就跟要验证张士慧的话一样，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惹得屋里几个人不由自主从窗子朝外张望。

只见外面都是人，不但有普通人，而且还有演员，有明星，脸上流露出了期待的欢笑。

“哎哟，那是刘晓芩啊，还有姜闻？还有那个谁……那个谁……演《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那个……”

当在窗外看到那些过去只能在电视机屏幕里见到的明星演员。

姚丽华竟忘掉了自己作为经理夫人尊严，恨不得放声尖叫起来。

没错，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极度的兴奋下，明明平时无比熟悉的名字，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那是陈宝国……”

张士慧跟到窗子跟前，不但提醒了姚丽华，更是凑趣的说，“这不，全去了。嫂子，我跟您说，邓丽君没准一会儿也过去看呢。您去不去？”

去不去？

这还用问吗？

此时的姚丽华已经再没有了半分怒意，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不翼而飞了。

她就像被太白金星忽悠瘸了的弼马温一样，对于“天上乃是神仙境界，到处金碧辉煌，遍地奇花异草，星星铺成银河，彩虹架作飞桥”这样的描述深信不疑。

也兴冲冲的冲出门去，去追寻她心目中的偶像，去看人间天堂。

至于她的丈夫接下来要干什么，去哪里，暂时她可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