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和猫 盛夏之后

又是一年盛夏的午后，酷热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慵懒，断断续续的蝉鸣好似催眠曲，在院子里和小猫玩耍的李清乐不知不觉就躺倒在了桃树下，桃树的叶子随风摇曳，晃晃悠悠地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阴影。她怀中的小猫咪着眼睛，慢悠悠地摇荡着尾巴，她们正一起沉浸在夏日的氛围里。

二哥跟随着爸妈外出之后，李清乐便得到了一个新的小伙伴。忘了是哪一天，奶奶说家里有老鼠，随后就从别人家抱来了一只小狸猫，看着应该有一岁了吧。小狸猫刚到家的时候很凶，就算是面对把它抱来家的奶奶也一样龇牙咧嘴。为了防止它跑丢了，奶奶把它拴在了床脚，想着等它熟悉了家里的环境再放开它。自然，每日给小狸喂饭喂水的重任就落在了李清乐的身上。在李清乐的记忆中，爸妈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家里是有一只小花猫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跑丢了，没有再回来过。家里也就没有再养过猫。突然到来的小狸唤起了李清乐对小猫的记忆，也让李清乐的生活不再那么枯燥，每天忙完家务她就会去和小狸玩。虽然奶奶一再叮嘱让她不要老是去招惹小狸，怕小狸把她抓伤。可是面对家里多出的这个毛茸茸的小伙伴，她怎么可能把奶奶的话听进心里呢。一开始她只是远远地坐在小狸对面，用各种吃的哄它，嘴里喵喵地召唤着小狸。后来小狸离它越来越近，敢从她手里要吃的了，这个时候她就会一把把小狸抱起来，紧紧地抱住，直到小狸把她抓伤才放开。她的手上脸上三天两头就会被小狸抓得花样百出，被奶奶看见了自然又免不了给她一顿痛骂，不过，她不在乎。这样你抓我咬的游戏，她和小狸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小狸还是败在了她的死缠烂打之下，乖乖地任她蹂躏了。现在，小狸成了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她走到哪，小狸就跟到哪，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自从有了小狸之后，奶奶对她的控诉又多了一条。“我看你对人都没有对这只猫好！”那是，小狸又不会笑她，更不会告她的状。小小的狸猫就这样占领了李清乐全部的心灵，她无暇再去在意周遭的人又说了她什么，更不会再去看他们又用各种目光观察她。

或许，奶奶也应该感谢有了小狸。以前奶奶唠叨的时候，暴脾气的李清乐总是会和奶奶大吵一架，现在她却很少会和奶奶针锋相对了。她学会了和奶奶打游击战，一旦奶奶开始唠叨，她就会开始屋里屋外忙碌起来，奶奶在这个屋子唠叨，她就跑到那个屋子，等到把六间屋子逛完了，奶奶唠叨的话也就结束了。久而久之，奶奶可能也觉得这样的独角戏唱着没有意思，唠叨得也就减少了。于是，在亲戚之间，关于李清乐的名声又多了一条。“哎哟，李清乐降服了她奶奶呢，她奶奶都有点怕她了。她奶奶活了几十年了，可算是遇到一个对手了。”降服？害怕？李清乐从来没有想过要降服谁，更没有要让谁害怕。她只是觉得和奶奶的争吵没有什么意义。以前，她以为奶奶不喜欢她是因为重男轻女，后来她知道了，奶奶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而已。去年春节的时候，她看到奶奶是多么地喜欢姐姐，妈妈也给她说过，姐姐从小就很讨奶奶喜欢。这话不假，李清乐看到奶奶会给姐姐拿好吃的，怕姐姐坐木板凳会不舒服，奶奶会拿垫子给姐姐垫着，会在姐姐出去玩回来之后着急忙慌地拿来衣服给姐姐披上，笑着对姐姐说“外面那么冷，出去玩也不多穿点衣服，感冒了怎么办？快坐到火边来。”会在大家吃完饭后，姐姐想要去洗碗，奶奶会制止她说：“乐乐，你去洗碗。姐姐出去打一年的工了，那么累，回来了怎么还让姐姐洗碗呢!”这时候她也就只能默默地去洗碗，听着他们的欢笑声，李清乐总觉得有些委屈。姐姐出去打工有多么辛苦她当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也做了一年的农活，过年了，她也想玩，奶奶为什么还是要让她一个人去做家务呢？不止是奶奶喜欢姐姐，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姐姐。也是啊，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又能说会道，而且还能赚钱，谁会不喜欢她呢？在姐姐面前，李清乐总觉得自己像丑小鸭一样，她和姐姐完全是两个层次的人，就连姐姐带回家的男友都不敢相信她们居然是两姐妹。还记得姐姐在返工前的那天晚上，特意把她叫到面前，拿出五十块钱笑着对她说：“小妹，这五十块钱给你，你以后要对奶奶好一点啊。”看来她和奶奶不对付的话也传到了姐姐耳朵里。那天晚上她从心底里抗拒接受姐姐的那五十块钱，可是她没有说不，她也从来不敢说不，毕竟在这个家里她最小，她的话从来都无足轻重。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是在和奶奶吵架，她也是边吵边哭边忙活着奶奶安排给她的任务。最终，她还是一言不发地接过了姐姐的那五十块钱，因为她知道她的名声已经很臭了。拿着姐姐给的五十块钱，她鼻子酸酸的，不知道姐姐说的要对奶奶好一点指的是什么。不过，她倒是想通了一点，那就是争吵改变不了她和奶奶的关系。尤其是在儿童节那天看见奶奶蹒跚落寞的背影之后，她对奶奶的厌恶不再那么深重。六年级的儿童节是李清乐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奈何那天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得糟糕，从早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真是，一到儿童节就下雨，又不能好好地玩耍了。”尽管外面的歌舞声欢乐无比，教室里李清乐和几个同学还是在暗暗的唉声叹气。

“不管了，走，我们去买好吃的。今天我妈给了我好多钱呢！”

“我也是。”

“走啊。李清乐。”

“我不去了，我不饿。”

小孩的脸，六月的天，上一秒还在抱怨的同学们，在看到操场上那些小吃摊时顿时烟消云散。一群小孩一时间又欢呼雀跃地冒着风雨跑了出去，李清乐也想去。可是身无分文，她只能羡慕地看着同学们跑远。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她卯足了勇气开口问奶奶要十块钱过儿童节。但是，和她想的一样，奶奶还是说没钱。她原本想着过了那么多次儿童节，她还从来没有问家里人要过钱，这次是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了。她不想再和以前一样只是看着同学们吃好吃的，她也想尝尝有钱的儿童节是什么样的。最后，也就那样吧。她郁闷地想着，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操场。突然，在操场的一角，奶奶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一阵惊喜。顾不得下着雨就向奶奶跑去。

“奶奶！”

看见她，奶奶笑了笑。“我背了一些核桃来卖，等卖到钱了我就给你十块钱。”顺着奶奶的手，她才注意到摆在奶奶面前的一袋核桃，尽管奶奶用袋子遮着，有一些核桃还是被雨水淋湿了。看来奶奶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奶奶，回去吧。我不要钱了。”说完，李清乐就低下头不去看奶奶，她只想让奶奶赶紧回家，她也后悔跑来找奶奶。她不想让班里的同学看到奶奶。

“哎呀，再等会儿。”

奶奶的坚持让李清乐没有再说话，她挪到奶奶旁边，心情复杂。看着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她既希望他们能来买奶奶的核桃，又想让他们赶紧走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始终没有人来买核桃。这是李清乐预料得到的，奶奶不知道学校里的孩子喜欢吃什么，李清乐却很清楚。核桃这种东西，几乎家家都有，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小孩们在家里可能会吃，但是到了学校，谁会好意思拿着一个黑乎乎，土了吧唧的核桃走在同学间。这话她是不敢和奶奶说的。站在雨里，她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好在雨越来越大，很久都没有卖出一颗核桃的奶奶只能无奈地背起背篓，在李清乐的目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时至今日，只要想起那天奶奶披着的塑料雨衣，那一背篓没有卖出去的核桃，那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李清乐都很难把她和那个动不动就咒她去死，叫嚷着要让妈妈把她打死的奶奶重合在一起。她没有办法忽视奶奶带给她的伤害，一如她也很难忘记那天她内心的愧疚。如果是今天，李清乐或许不会开口问奶奶要那十块钱，或许也能够从容地陪着奶奶在雨中多卖一会儿核桃。李清乐一直在想，或许奶奶对她的不喜欢有其他的原因吧，又或许奶奶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她，只是没有那么喜欢她而已。她毕竟是奶奶的亲孙女，不是吗？不管如何，自此，她和奶奶少了很多无谓的吵闹，家中平静了很多。李清乐尖锐的内心在小狸的陪伴中慢慢变得柔和了一些。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她上初二的时候被打破了，在和爸妈每周一次的通话中，关于中考的话题慢慢增多。爸妈不止一次问她想考哪一所高中，甚至问她有没有信心考上一中。考高中这个想法在爸妈提起之前她是从来没有的。对于像她这样的乡村孩子，很多人对学习是没有意识的。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毕业之后会去哪里。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背着书包跟随着大家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但是，现在，面对爸妈的询问，她不得开始想自己毕业之后的出路了。打工？这可是当下的潮流，她不止一次想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样也能自己赚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进厂打工？你们这么小，进了厂能做什么呢？”在一次班会课上，班主任的话让李清乐开始审视自己。看看她自己，小小的，矮矮的，除了做家务，干农活，她好像就不会做什么了。而且奶奶说过就她这个脾气走出去了得被打多少次，她又没有哥哥姐姐那么聪明。那考高中吗？看看她的成绩，似乎不是考高中的料，这么多年，教她干活的人很多，教她学习的人可是几乎没有。一年也就在爸妈回来的那几天她才会有一些学习的压力，可是始终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要读书，她也就迷迷糊糊地混了这么些年。尽管如此，她也知道高中不像初中那样，所有人都能读，考不上也就没有书读了。就在她迷茫的时候，很多同学却已经早有打算。

“考不上高中就去读职校呗，现在职校多火啊。我已经给我爸妈说了，我要去读卫校，还不用参加中考，多好！”

是啊，同学的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上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她看见很多职校都来他们学校宣传招生呢，宣传单上的那些学校看着可好了，比他们这所小小的乡镇学校漂亮。当时很多学长学姐没有参加中考就去读职校了。那她也去读职校吧。

“你想都别想，你要么就和哥哥姐姐一样出来打工，要么就给我考高中。”听到李清乐要去读职校，很多年都没有朝李清乐发过火的爸爸在电话里怒吼了起来，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爸爸赶她走的那一次，她不敢再说话。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偏爱她的妈妈这次和爸爸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妹儿，我们家就剩下你一个人在读书了。你还小，不知道在外面打工有多辛苦。哥哥姐姐已经后悔了，但是现在他们想回去读书也没有机会了。爸爸妈妈不想你这么小也出来打工。爸爸妈妈打工这么多年，家里欠的债快要还清了。你别担心，只管努力学习，只要你能读，我们全家都全力支持你。要是明年实在考不上高中，那就再复读一年，爸妈回来陪你。”

妈妈的苦口婆心让李清乐无法再坚持去读职校的想法。没有了退路的李清乐只能把剩下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既然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那就拼一把。可是，六七年累积的知识空白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两年就填补上呢。她第一次的中考果然像妈妈说的那般，没有任何收获。好在爸妈没有责备她，只是那年中考结束之后爸妈就回家来了。他们一边在家种地打零工赚钱养家，一边监督着李清乐的学习。直到第二年中考，她终于成功考上了高中，虽然没有如爸爸期望的那般进入一中，但是她以超出录取分数线获得学杂费全免的待遇进入了县城排名第二的三中。她又能继续读书了，全家都舒了一口气。

去三中报到的那天，爸爸忙前忙后，给她报名，给她租房子，带她去找菜市场。爸爸的心情如何，当时的她来不及去体会。因为县城里车水马龙的繁华让她兴奋不已，那些报刊亭，那些服装店，那些高高的房屋，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店，各种各样的小吃无时无刻不再诱惑着她，这些都是她在那个小乡镇没见过的。当天爸爸把她安顿好之后就回家了。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久久无法入睡。楼上楼下传来的脚步声，谈笑声，汽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听房东说，他家这一栋楼住着的几乎都是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其中三中的学生最多。估计是因为他家离三中最近，走路也就需要十几分钟而已。这样看来，以后的上学路肯定很热闹。接下来的三年她都需要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学习。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惶恐和孤独。她只觉得自由而轻松，以后就没有人能再时时刻刻地管着她了，这一天她盼了好久。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她的小狸也带来，小狸在家里会想她吗？那一晚她带着对小狸的想念沉沉睡去，梦里她重新认真仔细地走了一遍白天和爸爸走过的那条新的上学路。走出出租屋的大门就是一个小卖部，大人小孩们拿着着买到的各种东西进进出出。再往前走过几户人家，下了一小道路坎，一个闪着光圈的招牌映入眼帘，招牌上写着“寻梦网吧”。这里格外的吵闹，门口聚集着很多人，看起来大多都是学生。透过门口看进去，里面有些昏暗，隐隐约约有一些光亮闪烁，里面的人来来往往，叫喊欢呼的声音不时传到门口，甚至能闻到一些泡面味和烟味。李清乐不知道什么是网吧，人们在里面做什么，只是觉得很新奇。从“寻梦网吧”门口的石子路一直往前走，两边是各种卖菜的店铺，还有很多的餐馆。让李清乐更觉得新奇的是当她走到三中的大门口时，竟然看到了很多游动的小餐车。她以后不用再跑几公里的路回家去吃中午饭了，在这里读书可真幸福啊。走进三中的大门，她看见了漂亮的新学校，新老师和新同学。

那年盛夏之后，李清乐打开了自己的第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