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河纪事 第六十四章 黑暗之中的潜行者

陈府后院之中，是一片雕琢的颇为细致的园林景致，悉心布置的假山也好零星点缀着的树丛也好，无不彰显出此间主人的风雅。这一片园林正当中是一片清澈水塘，水塘之上莲花盛开，莲叶层叠，有游鱼在莲叶之下往来嬉戏。游鱼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一拍尾巴，甩出一片涟漪，便藏到了莲叶深处。

随着那一尾游鱼这轻巧的一甩尾，清思一路走来时，府内一切诡秘异象尽皆消散，一阵鲜活的气息从四处重新升腾而起，而那迷雾则烟消云散。

陈府占地虽广，院落虽深，可此刻家丁下人交谈之声、行走之声、一应杂物处置之声却齐刷刷从四方冲出，待到传到清思耳中时，已经混成一片声浪，偏偏声浪之中种种细节却又清清楚楚，厨房今天又少了两个鸡蛋啊，哪房太太又责罚丫头之类的，纷纷扰扰诸如此类，比进了最繁华的市集还要喧闹几分，吵吵闹闹乱人心神。

就仿佛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得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便要将这府中所有生机于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欲强烈地证明整个府邸的存在感一般。

清思狭长双目若菩提半阖，对这一片纷纷扰扰恍若不查，只是自顾自踏上水塘之中一座浮桥，顺着浮桥步入悬在莲花池中的一方石台。石台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正当中则摆放着一张四方花梨木案几。

将背后布包打开，清思将已经准备好的经幡整齐码放在案几之上。随着经幡取出的瞬间，那一片纷纷扰扰的人声一顿，然后转为一片嘶吼，狂怒着裹挟着不知沉淀了多久的怨气，凝成如若实质的滚滚波动，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清思笑笑，并不动声色。他手上动作不停，先是将经幡系在石台四角的栏杆上，然后再将另一头一起系在锡杖上。完成这些事情，他将锡杖向案几之上一掷，也无借力，这锡杖便立在案几正中。

然后万籁俱寂。

抬头看看日头，天色已晚，西边只剩最后一点晚霞缓缓消散。

夜幕之时，通常也是凡俗之人眼中众邪作祟、野鬼四起之时。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那些原本已经消散的纷纷扰扰的喧闹之声嘶吼之声，变成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凄厉的哭泣之声，细细听去，竟是充斥着哀求诅咒等等，令人寒毛竖起，惊悚不已。

那管家如同幽魂一般，静静立在浮桥和后院连接之处，隐隐阻挡住了清思离开石台的路。

此刻的清思已经不复最开始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他面色肃然，颈间那串佛珠不知何时被取下，盘在手腕，随着口中吐出一篇不知名经文中的一字，便掐过一粒。

修为到了他这等地步，清思佛唱之中所蕴含的佛息对于诛邪有着足够的震慑力。他书的经幡之中更是有着佛门独有的金刚镇邪经文，两者相辅相成，非是修行有成的邪魔，遇上了必然魂飞魄散，只留一点真灵往生极乐。

然而今日的情形却更是诡异。

周围的哭喊嘶嚎哀求诅咒之声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加放肆。清思的佛唱不仅没有起到任何镇压作用，反而如同烈火之中泼进了一桶沸油，有愈演愈烈之势。

到最后，这些嘶嚎铺天盖地，充斥着陈府之内每一寸空间，如同怒涛一般，凶狠地拍击着清思。清思此时就仿佛巨浪之下一颗小小磐石，看上去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便会被怒涛击碎，彻底粉身碎骨。

而陈府之外，长宁和鹿鸣却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加不安。

原因无他，眼前这座府邸，实在是安静得异常。

且不谈清思先前约定好得击发佛珠为信，就是他口中阴邪之气和经幡经文冲撞时所产生的气息激荡，都丝毫没有显现的踪迹。

四周其他的宅邸中，灯火初上，虽然还是如白天一般清静多过喧哗，但好歹是能够感觉得出来四处弥漫着的人间烟火气。

可陈府之内，除了门口两盏长明灯笼之外，整个宅子以内漆黑一片，树影幢幢，哪有半点活人在其中生活的样子？

对视一眼，长宁和鹿鸣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不安之色。

清思修为比他二人高出不少，何况佛家最是克制一干阴邪之物，纵使无法做到摧枯拉朽，至少一时半刻的僵持还是能够维系得了。有这个前提在，此刻眼前的这种没有任何响动传出得死寂就尤其反常。

“走。”长宁低声说。

高墙对于修行者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而预想中墙内用来防卫家宅的阵法也似乎完全没有开启。落地之时，脚下泥土有一种滑腻的触感。道力加持在双眼之中看去，泥土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

而抬起头在四方扫视一圈下来，偌大一座府邸，除开房屋陈设，竟是空无一人。

“怎么这么阴森……”鹿鸣小声嘀咕。她的道剑早已被唤出，悬空立在身前，随时可以御剑斩出。

长宁仔细辨别着先前那道一闪而逝得阴寒恶意的方位，也不再隐蔽行踪，大步向前奔去，无论是树丛还是房屋，只是一个起落跨过。鹿鸣虽然心中微微害怕，但是脚下并不半点拖沓，紧跟在长宁身后。

陈府虽大，那也只是对凡俗之人来讲。对于长宁和鹿鸣来讲，不过几个腾跃，便已经来到了后院。

一个看着原本是水塘的干涸洼地之中，一座石台居于正中。石台之下没有任何支撑，就好像凭空悬着的一座浮岛。

石台之上，四条经幡有气无力地泛着淡金色的佛光，经幡笼罩之下，赫然便是清思。

此刻他面色愁苦，盘坐在地。佛珠持在手中，手指颤抖，似要和某种无形的存在挣扎对抗许久才能掐捻过一颗。

每当经幡上的佛光黯淡至几乎消失不见的时候，清思掐捻一颗佛珠，佛光便重新被点燃，他的面色也就更难看一些。

而看眼下这种情况，总有一刻，当佛光全然隐去之时，清思会来不及捻过下一颗佛珠，点燃下一轮佛光。

然后被这无尽黑暗之中潜伏着的某种存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