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托梦于孤,甚是哀切,对孤哭诉道:
“‘阎王爷言说臣妾阳寿未尽,是御医无能,将臣妾草率收尸’。言
“孤思念爱妾思得痴了,便趁夜令人将你从停灵的感业寺偷偷带回,在原本的棺椁中藏入另一具女尸。
“带回一看,你果然气息尚存,便急忙差遣民间神医,竟真的将你救活了!”
次日一早,太子李承乾握着武媚娘还剩下的左手,温存地扯着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淡。
经过一天一夜的辗转反侧,武媚娘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残疾的事实,心绪平静了下来。
至少在李承乾面前,可以装出平和中带着淡淡忧伤的破碎感。
她同样温存地与救命恩人李大郎对视,心里的白眼却翻到了天上去。
你继续说,我在听……
太子编出来的玄幻故事,她自然是不信的
众所周知,太子爷的怪癖真吉尔怪。
谁知道他把自己的“尸体”背回东宫,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只是自己也命不该绝,居然还留着一口气儿。
“媚娘,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没有外人,李承乾的言语动作很是大胆,俨然将父皇的妻妾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武媚娘恭顺地低下眼睛,微微摇头:
“臣妾……记忆不是很清楚了。
“只记得陛下让臣妾爬上灯台,点燃薰香,然后就……”
她痛苦地扶着脑袋。
站在他俩的角度,这事儿也纯粹是场意外。
他们不知道,这事儿从头至尾都是某位节度使布的局。
更不知道,是那节度使早早宣布放弃治疗,干扰了对他怀有偶像滤镜的御医们的判断。
才让武媚娘在还没彻底凉透的时候被“盖棺定论”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武媚娘恰自己的人血馒头。
她要勾起李承乾心中的火。
争储争到深水期了,这位性格有缺的太子爷却还是优哉游哉的。
不知是真的自暴自弃了,还是在暗中憋个大的。
不管李承乾是什么想法,反正武媚娘是坐不住了。
年纪轻轻进了宫,什么荣华富贵没享受到,却是在冷宫坐了好几年牢,白白蹉跎了花样年华。
现在更是稀里糊涂落了残疾,丢了胳膊和眼睛,还落得个满身疮痍。
作为商人之女,她吃不了这么大的亏。
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成本,一定要连本带利地捞回来!
哪怕,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的意思……是父皇害你如此的?”
果然,李承乾听了武媚娘误导性十足的话语,当即色变:
“是因为父皇让你点灯,爬上了这座摇摇欲坠的灯台,才让你几乎殒命的?!”
其实不是,其实是我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下……
武媚娘当然不会这么正面回答。
但也不会简单地撒个谎。
因为谎言可能被戳穿,招致反噬。
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真正秘诀,是似是而非,引起目标的无限遐想。
在太子面前,武媚娘震怖得瑟瑟发抖,胆怯而恭顺地说: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让臣妾做什么,哪怕是赴汤蹈火……”
这句客套话都烂大街了。
却在武媚娘故意营造出的语境下,显得误导性十足。
看着爱妾楚楚可怜的模样,李承乾果然噌地燃起怒火:
“你真傻,真的!
“在宫中要处处小心!”
武媚娘只是低头不答。
李承乾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来越旺,坐立不安地拖着病腿,艰难地踱着步。
他也觉得,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海池边上这么多灯台,怎么就偏偏武媚娘攀爬的那座倒了?
不是事先专门修缮了一番么?
到底是修缮,还是做手脚搞破坏?
而且好巧不巧,这起“事故”就发生在父皇面前,一下子杀死了两人!
而另一位受害者王氏,同样是有来头的。
之前就听武媚娘说过,王氏与杨氏、李明素来不合。
而杨氏和李明,现在正是父皇的心头好、大宝贝。
如果利用一次“意外”,一石二鸟……
李承乾觉得自己发现了华点。
“难道是父皇?!
“父皇发现了你我的……关系,一怒之下,便要杀死你?!”
他心中一凛,紧接着又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沉的思考: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下诏,处罚我等……”
武媚娘还是一言不发,坐等太子爷自己演绎。
“孤知道了,孤知道了!”
李承乾重重地坐在床沿,苦笑着摇头:
“父皇是为了留着孤,让孤继续留在名为‘争储’的蛊盅里,继续和其他三位兄弟厮杀竞合。
“如果孤因为儿女之事草草退场,如何砥砺三位皇弟,如何为大唐决出最强的那只蛊虫?”
对对对就是这样,小太子为了争储想象力还挺丰富……武媚娘在心中为太子的“推理”鼓掌。
“果然,一切皆因父皇。
“我们兄弟骨肉相残也好,你受尽折磨也罢。
“一切腥风血雨都源于他,都是因为父皇选不出理想中的下一任皇帝,只能效玄武门故事!”
太子的笑容带着浓浓的悲哀。
“前几日他关心孤的身体,孤还以为他还残留着人性,对儿子们还是有舐犊之情的……
“没想到,他对孤的一切关怀,不过是棋手对手中精美棋子的珍爱罢了……”
武媚娘眼神冰冷,偷眼瞧着不太理智的、陷入深深误会的太子,进一步挑拨离间道:
“臣妾绝非想离间殿下与陛下的父子之情!
“殿下千万别因此而憎恨陛下啊,千万别因此动了不臣之心啊!”
“蠢妇!”李承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指着她,眼神凶狠:
“你之前说,曾在立德殿打听到了能杀人于无形的办法。”
武媚娘脸色潮红,独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殿下不要啊~”
…………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受不得风寒,所以先在这间屋里待着吧,切不可外出让人发现。”
李承乾再三警告,沉着脸离开了。
武媚娘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维持不住温顺的表情,歇斯底里地将枕头扔到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遭这样的罪!”
从行动自如的后宫嫔妃,退变成了身体残疾、只能仰赖太子而活的附庸,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只是为了讨好太子,她才不得不装出逆来顺受的模样。
“既然发现我没死,大大方方地告诉皇帝就好了,何必整这一出金屋藏娇?
“不就是为了圈禁我、独占我么!”
武媚娘一眼就看破了太子的小心思,心里的愤恨更上一层楼。
她以为自己骑上了太子的快马。
但当她发现这匹马根本没有干劲儿的时候,她也想过及时跳车重来。
李泰、李治,都是备选。
但李承乾这一手让她“社会性死亡”的骚操作,等于把她彻底绑定在了李承乾身上。
不管乐不乐意,如今她只剩下帮李承乾争夺储位这一条路了!
“太子殿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不犯病的时候还是有心机的。
“只要让陛下……还是很大机会的。
“但他和他爷爷一样优柔寡断,如何让他快点决断?”
撒完了气,武媚娘冷静了一些,在床上待着气闷,便挪着病躯到了窗台边。
这间小屋坐落在东宫的庭院深处,四周林木环绕,很是幽深,平时没什么人来。
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武媚娘的心彻底沉静了下来。
“李明的这方法,虽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帝状况恶化、乃至崩逝,但太花时间了。
“万一在此之前,争储就尘埃落定……
“得寻个契机,让太子坚定弑君的决心!”
她正发散着思绪,恍惚觉得,眼面前好像闪过一个人影。
但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错觉么……武媚娘喃喃着,忽觉身体一阵虚弱,额头明显地滚烫起来。
“啧,这副身体……还是得先休息……”
武媚娘再闲不住,也只能无奈地遵医嘱,躺回床上。
…………
“明爷明爷,有鬼啊!”
太极宫直通东宫的大门、武德门前,李明抱着胳膊皱着眉,听着细作胡三娘的汇报。
端午节那起事故以后,作为那座出事灯台的直接责任人之一,这位存在感稀薄的宫女自然免不了分锅。
今年的工资是别想要了,太极宫正宫也是混不下去了,惨遭调岗,一脚踢去了东宫。
当然,这是杨氏与李明轮番求情、从轻发落的结果。
李世民也觉得,揪着这些小卡拉米“问责”没什么意义,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处理了。
如此一来,十四奸党的触手就顺利伸进了东宫。
“放心,就算有鬼也不会弄死你的,否则你也化成了厉鬼,对方岂不是很尴尬?”李明安抚道。
“这样哦?”
胡三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行,我还是怕。我觉得那鬼就是来找我索命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心虚成这样……”
李明正抱着胳膊说风凉话,猛然想起了自己最近在宫里干的、某件伤天害理的事。
“等等,你见到的该不会是……”
“就是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利用意外杀死的人……”
胡三娘心有余悸地咽了口水。
李明顿时感到头皮炸裂,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王姨娘的无头尸体,对着空无一物的铜镜贴花黄……
“是那当时还留有一口气儿、被您吆喝御医硬塞进棺材的妃子,常来立德殿串门儿的小长舌妇。”
武媚娘?!
是她,她居然还没凉透……李明心里咯噔。
我去,原来气运之子、版本答案不是唐高宗李治,而是武周武则天?!
当时虽然武媚娘还剩最后一口气儿,但碍于现场人多,李明没法补刀。
没想到,被这货寻着机会揭棺而起!
哪个环节,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破绽,让她逃出了生天……
“等等,你现在在东宫当值,也就是说……
“武媚娘在东宫?”
李明大为疑惑。
“嗯呐,在庭院深处一个没人乐意去的小屋子里。”胡三娘委屈地说:
“因为我是新来的,被领班欺负,打发去那里打扫卫生了,这才发现的。”
啊……李明立刻就懂了。
好家伙,咱的皇兄金屋藏娇啊。
看不出来哦,还以为承乾老姐只对男人感兴趣啊。
还是说,这是武媚娘的天赋被动?
天然地对老李家的子孙魅力 3?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向皇帝老爹举报,太子爷淫乱后宫?
不行。
知道太子居然对女人也有兴趣以后,李二大概率会心花怒放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承乾老哥没有深刻体会到的是,他对男色的嗜好其实是争储路上最大的障碍之一。
虽说人的醒脾是自由的,私底下怎么玩都行。
但作为国君,明面上总得有个皇后(生理性别为女),并且生个大胖儿子吧。
不然大唐未来咋办?
如果自己乱举报,让李世民蓦然发现,太子居然女的也行。
那个政治生物虽然表面可能会生气,但心里绝对是暗爽的。
爱屋及乌下,对给自己戴绿帽的武媚娘,甚至都有可能轻拿轻放。
在威严和与太子的关系中,那货肯定选择后者没跑了。
甚至不排除他成人之美,索性把这不干净的妃子赐给大儿子。
毕竟李唐皇室内部本来就乱糟糟的,而李世民对武才人并无宠爱。
这种“彰显父爱”的举动,李世民是做得出来的。
“我这不是给太子移除了重大debuff,给他的队伍里新增一个神队友,还让我自己成了乱举报的小人吗?”
这种蠢事,李明是不干的。
所以,还是老办法——
大难不死,必有补刀。
武媚娘必须死。
“奶奶的,和那长舌妇爆了!
“老娘翻窗进去,给她脑袋上来一起子!”
胡三娘斗志爆棚,大有舍生取义的使命感。
“别别别,不至于不至于,你冷静一点。”
李明及时叫停了肃反委员会的冰镐反托派行为。
虽说慈不掌兵,但他也不可能把密探的生命随意挥霍。
更何况,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没有收拾干净首尾,把自己牵扯了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又回到了老问题。
在宫中,如何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杀死一个人?
不是一般的人。
而是死里逃生、浑身疮痍、正在恢复期的重伤员……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李明仰着脑袋,仔细地思考着。
“明爷,让我怎么做?”胡三娘手痒痒。
李明低下头看着她,道:
“先用细密的麻布,做两只蒙面口罩。”
…………
“殿下请留步。”
看门将军又双叒叕在宫门外拦住了问题儿童李明。
“又来?”
李明用口罩紧紧蒙住了口鼻,但嫌弃的表情依旧满溢而出:
“你上次把泰哥虫子玩死了,害得他连续几天吃饭不香。
“这次又要闯什么祸?”
都六月了,宁蒙着面纱不热么……看门将军搞不懂皇族的这些怪癖,也不想搞懂,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恕在下失礼了。”
接着又开始搜身,又从他怀里摸出了一个布包。
里面是一团团黏糊糊、沾着半透明神秘液体的草纸。
倒霉的看门将军立刻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这……勾芡?”
他尽量往好的方面猜。
李明笑容温和:
“你再猜?”
…………
“我把侯宝琳的鼻子都擤肿了,才收集到这么多鼻涕,你一定要好好使用。”
武德门外,李明戴着口罩,细细叮嘱同样戴着口罩的胡三娘。
“必不辱使命。”胡三娘点点头,结果这包纸,下意识地想松松口罩,透口气。
“别别别!否则你也会生病的。”李明制止了她的不卫生行为。
胡三娘有些疑惑:
“只是,这不过是孩童的鼻涕而已,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现在换季,风邪伤寒可厉害了。”李明严肃地说:
“你不知道,侯宝琳生病传染了侯君集,侯君集又传染了其他大臣。
“现在朝廷病倒了一大片,不少老臣都告假回去歇息了。”
不来点劲爆的病原体,怎么杀灭武则天这个最大的bug?
受伤以后,最大的杀招不是伤口本身。
而是感染。
古代没有抗生素,受伤后能不能活下来纯看命。
点儿背的,擦破点皮就可能感染而死。
命硬的,也许断条胳膊也能挺过来。
武则天浑身是伤,又在这转热的六月天。
伤口感染肯定很严重。
也就是说,她的免疫系统现在肯定是拉满了的。
这时候,在她房间里再释放一点病原体,给她的免疫系统再上上强度,会发生什么?
普通人顶多喷嚏咳嗽、难受几天的病,摊在她这样的重伤员头上,很高概率演变成致命的肺炎。
即使在医学发达的现代,许多好不容易救活的重伤员、烧伤员,最后就是感染肺炎去世的。
“那……我知道了。”胡三娘郑重地接过这一包杀招:
“如果不起效,老娘直接给那长舌妇开瓢!”
留下这句极端发言以后,胡三娘便转身穿过武德门,很快隐入了东宫的背景之中。
…………
“咳咳。”
武媚娘浑身乏力地靠坐在窗边。
自从醒来以后,她的身体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高烧不退,两肺像是变成了两坨烂泥,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水音。
喉咙却像是着了火,每咳嗽一声,都疼得像火燎一样。
今天终于好了一些,她便坐在窗边透气。
“这是……”
她迷迷糊糊地发现,窗台下的角落里,散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团。
好像本来浸了水,后来又干透了的。
“也没人……打扫……”她艰难地骂了一句。
这里是太子金屋藏娇——或者更确切地说,软禁自己的地方。
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宫人靠近。
这里只有她和太子二人。
指望太子打扫卫生,那是想多了。
还是得自己来。
“真……恶心。”
武媚娘缓缓下腰,去够那纸团。
眼前一黑,脑袋一沉,就这么倒载了下去。
…………
“唉……”
孙思邈——现在的身份是神医葛洪——搭着武媚娘的脉,沉重地摇摇头。
治外伤他还可以,但面对这么严重的肺疾,他也无能为力。
神医再神,也不能手搓青霉素。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李承乾手足无措,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即使病腿渗出血来都懵然不知。
“没办法,这种肺疾在军中伤员之间也很普遍,几乎是不治之症。”
孙思邈缓缓起身:
“人各有命,她也尽力了,请殿下节哀。”
他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
“李……承乾……”
昏迷之中的武媚娘醒了过来。
“媚娘!”
李承乾像发疯了一样扑了上去,紧紧握住她的左手。
老孙适时地溜了出去,药钱也不敢要了,深藏功与名。
看来这次又得改名啦,改姓李,叫时珍如何……他在心里嘀咕着。
“我……”
武媚娘仰面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泪水呼啦啦地流。
“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太子哭成了泪人。
武媚娘的眼里根本没有痴心的大郎,她独眼圆睁,不甘心地瞪着天花板。
“我……不……甘!”
她猛然坐起,几乎是呐喊出了最后一个字,哇地咳出一口脓血。
接着,便重重摔回了床上,仰面朝天,睁眼一动不动。
李承乾把头埋在膝盖里,握着武媚娘越来越冰凉的手,嘴里神经质地小声喃喃:
“全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