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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狼六郡 第十五章、池中之鱼(一)

作者:七两生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5-02-11 00:20:03 来源:平板电子书

辰远漫步走过了那娃娃挑水来时的小路,路尽头是一个田埂,站上去便能看到两块田地,一块与其说是田地,不如说是个水鱼塘——将地刨的深了些,又筑高了田埂,围成了一个水塘。里面巴掌大的鱼追逐着泥鳅黄鳝之类的小鱼,将水搅的混浊。另一块倒是种着些庄稼,庄稼有些稀疏,远不及野草繁茂。就像此刻辰远的内心,习武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自己的与众不同,也从未想过这一身的能耐,是否在一些人眼中,也如那农汉樵夫一般。辰远长舒一口气,盘腿坐在土埂上,看向不远处庄稼上正在啃食枝叶的小虫,还有杂草丛中悉悉索索穿行的田鼠,它们,是否也会思索呢?它们眼中,宇宙,是否就是这一株庄稼,这一块田地呢?

“琢磨出咋成仙了没?”老汉已站在辰远身后,辰远浑然不知。

辰远回头望去,已没有了惊讶,今日上山,这老汉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讶了,他已有些习以为常,没听到他过来的脚步,又算得了什么?

“好轻功。”辰远笑着淡淡地夸道。

“没年轻时好了。”老汉也笑道。

“老爷子今年高寿?”辰远问道。

“八十有六。”老汉道。

“您说的年轻,是参悟道碑时吗?”辰远问道。

“那时候又太年轻,都一甲子之前的事了,才二十出头。”老汉道。

“跟我这么大。”辰远道。

“那我可赶不上你,你比我那时凶多了。”老汉笑眯眯道。

辰远笑着摇头道:“再凶又如何?一条小虫罢了,它可知道我在注视着它,它又可知我随手一捏,就可以将它带到它一生都爬不到的地方去,它又可知,我可以轻而易举碾死它。”

“可你又岂会无聊到专程去弄死一只小虫,就算它强大到咬死了跟它争抢这一株庄稼的所有的小虫,你若非坐在这里看完它的一生,你又岂能知晓?你若不是今日到了老汉这里,又恰巧不想吃饭出来散心,你甚至这一生都还不知道这里有这一条小虫。”老汉道。

“听闻那伏往河,就与仙人无异了。常人习武穷极一生,谁又修得会雷法这种传闻中的东西?”辰远道。

“他的雷法也不是百试百灵的,有时真能招来,有时却徒劳无功。”老汉道。

“那也不是人力可为的了,传闻他能呼风唤雨,天地为之色变。”辰远道。

“我倒是也见过,所以才会信一点仙神之说,闲暇之时也常常思索。”老汉道。

“如您所说,我们看那伏往河呼风唤雨,可不就跟农夫看我们施展轻功飞身上山是一个道理。”辰远道。

“是,他之所以无敌于一个时代,是因为他本质上与我们就是两类人。”老汉道。

“哦?”辰远疑惑。

“我们是武者,他是修道者。”老汉道。

“而且可能是这古往今来,最后的两个修道者之一了。”老汉又道。

“最后两个?天下道观何其多,修道者不说不计其数,也为数不会太少吧?”辰远道。

“他修的道,与那些人又有些不同。”老汉也与辰远并排坐下说道。

“有何不同呢?”辰远道。

老汉没有说话,从腰间拔出烟瓶,边装烟叶,便喊道:“蛋娃!拿些鱼食!”

“来喽——”身后的院里一个声音拖长了回应着,人已小跑着到了近前,手里端着个破碗。

娃娃跳下田埂,走到那水塘前,抓一把鱼食抛向塘中。鱼食刚刚哗啦啦地落下,塘中顿时如同炸雷般劈哩叭啦的翻滚起来。蛋娃又将鱼食洒在空处,那里便也翻滚起了鱼浪。又洒了三两次,蛋娃完成任务一般,小跑着回了屋,甚至没给老汉打个招呼。

“看到了么?他修的,就是这个。”老汉道。

辰远不明所以,眉头紧皱,看向老汉道:“这次,我是真真不知,老丈此为何意了。”

老汉深深看一眼皱着眉的辰远,磕空了手中没吃两口的烟,缓缓道:“我且问你,这塘中之鱼,此刻为何有食吃?”

“是因为蛋娃方才的投喂。”辰远如实道。

“那,蛋娃为何会投喂?”老者又问道。

“因为是你让他喂的。”辰远不明白老汉要说什么,只是跟着如实回道。

“是了,这就是他修的道。”老者道,不等一头雾水的辰远追问,老汉又问道:“你说,鱼知不知道,是因为我让蛋娃喂鱼,他们才有食可吃?”

“自是不知。”辰远道。

“那这些鱼,能否听懂,是我喊了那一句,蛋娃才跑来喂鱼的?”老汉又问。

“自是不知。”辰远又道。

“为什么?”老汉问。

“它们听不懂,它们没有智慧。”辰远道。

“你说它们听不懂,它们却也可以结群而行;你说它们没有智慧,它们却也知道捕食,有些鱼甚至知道避垂钓者之钩。”老汉道。

“他们只是听不懂我们的语言,没有我们的智慧罢了。”老汉又道。

辰远点头。

“那,若是有一只鱼,天长日久听我呼喊,忽有一日学会了我这一嗓子,岂不是要食有食?”老汉道。

“哈哈,着实有趣。”辰远道。

“有趣吧?”老者道。

“伏往河,就是那条口吐人言的鱼。”老者看向天际,沉沉地道。

辰远看向老者,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老者依旧看着天际,慢吞吞地说:“我们这方天地啊,就似这水塘一般,你我皆是这池中之鱼。鱼儿本在那大江大河之中,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那大江大河,就是他们的宇宙,他们穷极一生也游不完,看不尽。忽有一日,一张大网将它们带到此处,只有这第一代被网来的鱼,知道这不是它们本来的地方。而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产籽,大鱼或死,或为我等所食,现在这池中之鱼,早已认为,这方泥塘,就是它们整个的宇宙。就算游到尽头碰到田埂,也不会想到,纵身一跃,没准就出了自己认为永远出不去的宇宙。”

辰远的眼睛被点亮了,焦急地道:“所以,伏往河是大胆的纵身一跃,故而才不见了踪影吗?”

“或许是吧。”老汉接道,“只是不知这鱼塘,是恰好挖在了河边,他跃出后回归了更大的天地,还是像这方泥塘一样,跃出去就是在泥土中挣扎到干旱而死。”

辰远望向那泥塘,沉默中带着伤感。

只听老者如梦呓般又道:“而想要跃出,就也得跟那池中的鱼一般。要么就是运气好,恰巧跃在田埂低的地方,便歪打正着。要么就将自己变成一条最强有力的肥鱼,此间田埂,对它而言处处皆低,从哪里都可以跃出。”

“所以,那伏往河前辈就成了我们这方泥塘中最肥的那一条。”辰远道。

“是,因为这条鱼学会了口吐人言,能召唤来食物,也能看到人的影子,知道下一把食物落下的位置,故而它吃的总是最多的。”老汉道。

“那它很快就能跃出这方水塘了。”辰远道。

“是,故而他自己也知道,他就算是不跃出,也有属于他的最终命运等着他。”老汉道神色有些哀伤。

“什么命运,他都窥得天机了,还窥不破命运么?”辰远抱着膝道。

“你说,你看到眼前这泥塘中最大的一条鱼,你会有什么想法?”老汉拿烟瓶一指那鱼塘道。

“吃了它。”辰远很简明地道。

老汉点点头,道:“即使你此刻没有吃了它,当你下次想吃鱼时,一定满池塘要找到你上次看到的那条肥鱼。”

辰远也点了点头。

“就算那鱼命好,第一次躲在了泥里没有被发现,第二回人手上一滑溜又让它溜了,可第三回,第四回呢?每回都捉不住,人会不会下次就带一张网来?时间久了没有见到那条肥鱼,我放干了池子里的水都要找到它。”老汉又道。

“就算是那学会了口吐人言的鱼,可以听懂人说想吃鱼而躲在泥底,也可以一直游到离人最远的地方,但你最终只是一条早晚被吃掉的鱼。”

“这便是……”辰远拖长了音,像是有点不确定地询问。

“天劫,可以这么理解。”老汉点头。

“武者过于强大,就会引来天劫,这都是多久以来的传说了,难不成真有其事?”辰远笑笑。

“我们将那肥鱼一叉叉死在塘中,岂不是跟天降雷电劈死我们一样。”老汉道。

“你不是见过那伏往河引天雷?莫非引来天雷劈自己?”辰远道。

“跟劈自己也差不多,那回甲子录上半数的高手围攻伏往河,被伏往河招来的一道雷电劈的渣子都没剩。那道雷电就落在他上一刻施法之处,他施完法立刻飞逃出那帮高手的包围圈外,等于是刚形成合围之势的那一众高手自己站的齐齐整整被劈,生怕漏下一个。若非他提前遁去,自己也得遭了灾,老汉说到这笑了。”

“他不是那条最强壮的鱼么?也不能抵御自己招来的叉?”辰远好奇道。

“抵御个屁,他自己也受了伤,毕竟被人围着,跑的不太利索,没彻底逃出攻击范围。”老汉道。

“那传闻抗过了天劫,修士又会强大很多呢?”辰远道。

“抗个鸟蛋,拿什么抗?鱼终归是鱼,跳出了泥塘也还是鱼。就算回归了江河,也成不了人。在江河里,它又成了一条小鱼罢了。只不过鱼塘里能存在的种种天劫,运气好的话,在江河里不复存在罢了。但被江河中的大鱼追逐啃食,岂不又是另一种劫难。”老汉不屑地道。

“那这条鱼未免太惨,学会了口吐人言又如何?懂得了池塘这方田地又如何?还不如做一只糊里糊涂的小鱼。”辰远道。

“你得承认,想要发出你这样的感慨,至少是得你成了那条鱼,你才能有这样的体会。”老汉道。

“否则你在鱼塘中活到死,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鱼,你觉得生命就应该是这样,天地也就是这样,理所当然。”老汉道。

“可我就算是简简单单的活着,也能吃到很大,就算比不上那最肥的鱼,做第二肥,岂不是也能引的来天劫?”辰远道。

“娃,我只是将天地与这方水塘类比,方便你理解。不是为了让你把周遭的一切,都能跟这池鱼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能找到对应,若真能是那样,这天地间的奥妙,岂非全都被你解开了?”老汉笑道。

“再者说了,你就算吃到第二大,也如愿地被叉死了,你都不知道有能决定你生死的人的存在,你又怎知是你的肥大引来的天劫呢?”老汉又笑道。

“你早这么说的话,我脑子里就没这么绕了。”辰远也笑道。

“也就是说,伏往河领悟了这天地间的语言,就像那鱼学会了口吐人言一般。”辰远道。

“然。”老者点头。

“鱼学着人说话,能要来鱼食这一类的好处。就像伏往河学会了天地间的语言,就能获得我们也不知道的什么好处一般。”辰远又道。

“然。”老者点点头又道。

“人说话,鱼是听不懂的。故而天言地语,人也是听不懂的。只能学着发声罢了,学对了,学像了,就会有相对应的好处。不止是简简单单的索要食物这一种。”辰远道。

“嗯!然也然也!故而有些宗门施展一些秘法,总归会说些旁人听不懂的咒语,大多难逃此例。”老汉眼睛瞪大了点头称赞。

“在鱼看来,人能发声,声还有不同的调。那天言地语对我们人也是一样,不一定是声音,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有很多种,每一种又可以有很多类。可以是人具备的,也可以是人不具备的某种能力,故而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领悟方法。”辰远接着道。

“越来越上道了,都不用我再费劲巴拉地解释了。”老汉道。

“那,伏往河领悟的是哪一种?”辰远问道。

老汉笑眯眯地盯着辰远,慢悠悠道:“你身上这种。”

辰远睁大了双眼,惊到:“什么!”

“沉灵,不敢说是与天地沟通的法门,但却是可以观看这天地的途径,截取天机的方法。就像是鱼学会了听人言,吐人语,能知道人要干什么,还能抓住机会从人那里骗来好处,避开灾害。”老者道。

“你以为沉灵只是能让你看的更远,听的更清,感觉更敏锐?你那就像是捡了一块金砖,恰巧发现了跟你家院墙漏风的窟窿一模一样大,就给用上了。”老汉第一次满眼嫌弃地看辰远。

“大道就飘浮在这天地间,就像有时这鱼塘上就会飘满鱼食一般。我等抛洒饵料,是为鱼之天道,那风雨吹落周边树上的虫蚁落入池中,又是天道之上的天道。沉灵之于我等,犹如人言之于池鱼。”老者仰头看着天喃喃道。

“所以说沉灵这功法,就是窥查天道的法门?”辰远问道。

“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汉点头。

“怎么窥查呢?”辰远又问。

老汉不语,只是盘腿而坐,闭起了眼睛。而后又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辰远。

“就这?打坐?”辰远问道。

“不然呢?为何不管佛家道家都要这样呢?”老汉笑道。

“坐那儿干什么?”辰远问。

“什么也不干,一开始是想。”老汉道。

“想吹在你面上的风,想飘进你口鼻的气,想你坐在这里的样子,想这方天地的起始与形状,想你一切都感觉,想你一切的想象。”老汉梦呓般又说道。

“我不行。”辰远道,“我一想那些我就瞌睡,有时失眠就会故意去想那些,睡的可快了。”

“哈哈,下回你沉灵之后再想试试。”老汉道。

“等你能很专注地想一件事之后,就可以做到不想了。”老者道。

“做这些都是为了不想的话,当初想这些干啥?”辰远没好气地道。

“没有人能做到在自己刻意控制的某一刻什么都不去想。”老汉道,“不信你试试。”

“那倒是,就像我在想让自己别去想,本身就是在想着‘不要让自己去想’这件事。”辰远道。

“不错,所以说,能集中所有精神只去想一件事,很难的。能做到,才能做到不想。”老汉说道。

“因为‘不想’这件事,本身就需要专注。”老汉又道。

“就算能做到不想,又能有什么用呢?”辰远道。

“漂浮在这天地间的道,是一池子的水。只有你‘不想’的时候,你才是一个空瓶子,水才能进的来。但凡有一丝的想法,你的瓶子就是满的,容不得其它东西。”老汉道。

“我虽然不大懂,但听起来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这池子里漂着什么?”辰远笑着问老汉。

“金光闪闪,五光十色,古往今来,人畜鸟虫,日月星辰,过去,现在,将来。你知与不知道一切,皆在眼前。”老汉忽然神往地道。

“那你看到了什么?”辰远也有些好奇。

“什么也没看到,我太贪了。”老汉忽然很颓丧。

“哦?”辰远疑惑。

“那些飘浮着的小球,我随便抓一个即可,可我竟想同时抓两个,或者说是在犹豫要先抓哪个。这一犹豫,便有了杂念,便又在‘想’了。”老者叹道。

“所以又把刚灌进瓶子的水给逼出来了。”辰远道。

“是啊!哎!”老者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那下次抓一个不就行了。”辰远道。

“那次之后,十来年了,水便再也没有进去过。”老者摇头道。

“哦?这么多年就成功了一次?”辰远极为诧异。

“是啊,我也不知我有了什么杂念,再也做不到什么都不想了。”老者道。

“许是一直想着再能成功地进去吧?”辰远道。

“兴许是吧。”老者点头。

“这么多年,没成过,你有没有想过……”辰远欲言又止。

老汉翻起眼皮看了看他,点燃了烟叶,吧嗒两口,干燥的烟叶炸裂的声音此刻格外的清晰。

“想过什么?”老汉头也没抬。

“有没有想过……您当年是犯了癔症?有点魔怔了,实为幻境?”辰远小声试探道。

老汉抬头看一眼辰远,并没有辰远想象中的生气,吧嗒两口烟,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就是你的幻境,你根本没来这个山上,也没去过山下的洞,真正的你此刻只是在王府客房的床上熟睡着做梦而已?”

辰远恍惚了那么一瞬,便道:“你这老头怕是着了魔了。”

“我着没着魔的我不知道,你却已经着了道了。”老头笑吟吟地小声说道,露出满嘴的黄牙。

“什么?”辰远不解道。

“现在的确就是你的幻境,只不过真正的你不在王府睡觉,而是还在屋里的炕上跟我喝罐罐茶。”老汉道。

辰远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你这老头真的是走了火了。”

“不信,你回头看,你和我,走过来了。”老者笑吟吟地用烟瓶一指辰远身后,辰远缓缓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经历过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可远远没有这件让他震惊,甚至感到恐怖:自己就亲眼看着自己和眼前的这个老头,从小路的那边向这田埂走了过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在说话,而那两人也望着田埂,却似是看不到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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