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快燃尽时,他们终于结束了白天的拍摄工作,许辞青抱着摄像机,已经累得有点想就地补眠。不过她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体力可能还差了点,但是她特有韧劲儿,耐磨。这都是这七年里锻炼出来的。
当初她不顾胡琴芳要和她断绝关系的威胁放弃了考编制,一边从助理做起一边恶补专业的理论知识,努力学习努力出作品努力考证,没有一天是不苦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微薄的薪水入不敷出,于是工作之余还要做兼职,家教,临时洗碗工,服务员……总之,能做的她都做过。困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剪片子处理图片是她最喜欢的时光,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自由的,她可以不用考虑还债,不用考虑身处的环境,她只需要看着自己精心打磨的作品,切切实实地感受当下的幸福。
很多人都不理解她,包括许淮,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喜欢做的。没有了李致,她只剩下这个,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根本没办法撑下去。她受够了要成为更好的自己这句话,她只想做自己,哪怕这个社会有诸多生存法则想要规训她,但是她就是不妥协。以前胡琴芳骂她倔强的时候,她总觉得倔强是个贬义词,现在看来,她要感谢自己性格里的那一份拧巴。拧巴的人通常会活得痛苦,但是也通常会活得更自我。
人生短暂又空虚,很多人借用物质去填补,还有很多人追求精神上的充足来对抗虚无。许辞青只是选择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高大上的方式而已。
不高大上也没关系,反正她喜欢。找素材,找角度,拍摄,剪辑,写文案,这些普通又繁杂的过程让她感到充实而快乐,她不再是那个小家庭里不受重视的女儿,也不再是那个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的女学生。她记录着人世间,人世间赋予她一片净土。
许辞青很感谢那七年,虽然她失去了李致,但是她得以脱胎换骨。如果没有坚持下来,那今天的她也不过是一具会说会动的尸体,她还活着,但是她已经死了。
而现在的许辞青虽然感觉累得快死了,但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也许是因为整个团队的状态唤醒了导演的良知,他决定暂停今日夜间素材的拍摄。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会错过一些有意义的素材,但是好素材有时候不是靠抢时间得来的,也要看缘分。
况且人都累没了,拍出来的质量也不高,还不如卖大家点好,让他们修整修整,然后自己蹲点找素材,反正他的手也闲够了。
许辞青可算松了口气,说实话,再不回家好好睡一个完整的觉,她觉得自己快猝死了。
收好东西和大家告别后,她准备奢侈一把,打车回家。
出租车没打到,一辆私家车停在她面前。这是一辆国产车的轿车,不算贵,但性价比高,很是大众化,所以许辞青打死也没想到车的主人是李致,直到他摇下车窗提醒她上车,她才反应过来。
“谢谢,但是不麻烦你了,这里打车方便。”她礼貌拒绝。
李致淡淡扫了她一眼,“顺便载邻居兼合作伙伴回家而已,不麻烦。”
许辞青觉得这个理由无法拒绝,但是她始终觉得有些别扭。
李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长指敲了敲方向盘,催促她:“你又损失了几分钟补眠的时间。”
许辞青:……
行吧,她确实需要补眠。
与其在这儿耗着让他误会自己不够洒脱,还不如趁机搭个顺风车顺便睡会儿觉。想到此,她也不纠结了,道了谢上了后座,将帽子扣在脸上便开始酝酿睡意。
车窗大开,争先恐后涌进来的初夏晚风带着褪去热浪后的凉意扑洒在皮肤上,清爽又舒适,许辞青在风的吹拂下,很快卸去疲惫,进入了昏昏沉沉状态。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浅眠如许辞青在车停了以后也没能及时醒过来。
等她终于因为腿麻而惊醒,才发现自己还在车上,李致也还坐在驾驶座上,安静的用手机刷着文献。
他的耳朵很敏锐,许辞青才挪了一下腿他便知道她醒了。
他看了看时间收起手机,提醒她:“醒了就快回去吧,已经不早了。”许辞青揉了揉眼睛,拿出手机一看,竟然已是晚上十一点。
她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怎么到了也不叫醒我?”
“因为你睡得很熟。”他看着前方平静道。
这算什么回答?许辞青,有点哭笑不得,她戴上帽子,有些不自在道:“睡熟了也可以把我叫醒啊,这都凌晨一点了,太耽误你休息了。”
“我没关系,你睡得好就行。”
许辞青还有些朦胧的大脑因为这句话瞬间清醒,她吞咽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最终她干巴巴地朝李致道了谢,背着背包下了车。
考虑到自己耽误了她很多时间,就这么走掉也不太好,于是她站在一旁,盘算着怎么还他的人情。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李致也下了车,简单的白T黑裤让他看起来十分清爽。
许辞青瞄了瞄他干净的鞋面,轻声提议:“那个,耽误了你这么久,要不我请你吃宵夜吧,或者,去喝一杯?”
“晚上十点以后我不会再进食,另外,我也不喝酒,所以你不用想着报答我,早点回去睡吧。”他淡淡回答,瞥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他薄唇又动了一下,但是最终克制着没再开口。
许辞青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她愣了一下,抓住了一个奇怪的关注点问道:“啊?你不喝酒,那你那天去酒吧干什么?”但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的发问很不合适,于是讪讪一笑,赶紧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想打探你的**,我只是单纯觉得奇怪。”
李致眼神平静无波,他收回视线,想了想,还是回答:“朋友为了贺我乔迁之喜拉我去的。”
“哦,这样啊。”她抠了抠手心。
看着她一副疲倦的样子,李致也没心思再和她聊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他迈开长腿往电梯走去,丢下一句“还不快过来。”便再也没开口。
许辞青赶紧跟过去。
一直到回家洗完澡,她还想着李致说的最后那句话。她没看到他的神情,但是她还记得他的语气,平静清冷,却又仿佛藏着柔和的春风。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好多年前,他会用只在她面前的才有的温柔语调唤她的名字,诉说着他对她的喜欢。
她以为她都忘记了,可是回忆比潮水还汹涌,每个画面都如此清晰,仿佛昨日再现,毫不褪色。
许辞青的遗憾并不多,李致是她遗憾中最大的一个。如今的她比以前勇敢了很多,如果李致没有女朋友,如果他还残留着对她的情意,她也许会果敢地上前一步,祈求他的原谅,然后用余生来弥补,好好地爱他。
可是没有如果,他已经朝前走了。
今天的他如此体贴,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和善良的本性。她一直都知道,他根本不像他表面那样有距离感,他很细腻,懂得共情,他比她遇到的任何人都好。只怪她当初太懦弱,不够信任他也不够信任自己。
许辞青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但是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她的眼眶忽然有点发酸。
这一晚,她是带着浅浅的忧伤度过的。
但是普通人很多时候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悲春伤秋,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许辞青整理好了那些思念和惆怅,继续自己的工作。
后面的两个多月里,许辞青依然兢兢业业地扮演好打工人的角色,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天就能获得很多素材,不顺利的时候,可能连续两天都拍的是废镜头,又或者素材很好,但是病患和家属不同意入镜,哪怕他们承诺打码变声。
好在他们不是大制作,再加上老天眷顾,他们最终于八月下旬顺利结束了拍摄。
在正式结束前,许辞青遇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急诊科的一个年轻医生自从他们进入科室拍素材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对许辞青示好。一开始许辞青并不在意,想着他只是为人和善,再加上人家也没有直接表明,所以她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到了八月,也许是知道他们快要结束在医院的拍摄后,他开始表现得很明显。值完班后,本该休息的他不会立刻离开,而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许辞青周围,给她和身边的同事送早餐送奶茶,时间长了,连周围的小护士和导演都会调侃她。
许辞青很难为情,不收吧,小医生又很坚持,收吧,自己又得找机会还人情,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以后肯定少不了见面,于是她只能不断找自己不喜欢甜食不爱吃早饭等一系列借口拒绝他。他也不恼,见她不收,又拐着弯儿对助理和导演献殷勤。
许辞青很无奈,但是她没办法制止他这样继续下去,于是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等拍摄结束后赶紧消失。
这天上午的拍摄结束后,摄制组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抓紧时间到食堂干饭。
许辞青和同事们取了餐刚端坐下,小医生又来了。
看到他走过来,两人都带着调侃朝许辞青笑起来,然后自觉地坐到一旁去吃饭。许辞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一副八卦的样子,然后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埋头干饭。
小医生这次不含蓄了,直接端着餐盘坐到她对面。“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他顶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带着有些羞涩的笑朝她打招呼。
这种正常不过的请求许辞青没办法拒绝,她看了一眼助理暧昧的笑,朝小医生点了点头。
小医生矜持地吃了几口饭,鼓足勇气问:“那个,听说你们这个月月底就要结束拍摄了,对吗?”
“嗯,是的。”许辞青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回答。她时间紧,就懒得装斯文了。
小医生喝了一口水,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问她:“那,那我能留一个你的微信吗?我对你挺有好感的,想以后还能和你常联系。”
终于来了。
许辞青反而松了一口气,不搞暧昧好啊,不搞暧昧就意味着她不用浪费时间。她咽下嘴里的豆角,突然觉得小医生顺眼起来。
“谢谢你的青睐,但我们目前也不了解,而且工作也很忙,所以……”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是意图很明显。
小医生讪笑了一下,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直接问她:“那,那请问你还是单身吗?如果你是单身,那你刚刚说的那些问题都很好解决的。”
许辞青轻叹一口气,熟门熟路地撒起谎来,“不好意思,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们是异地恋,平时见面少,但是今年冬天他就会来C 市,然后在这边定居,不出意外,我们年底就要谈婚论嫁了。所以……很抱歉。”
小医生有些遗憾,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有些干巴巴的,但他还是保持着绅士风度,温和道:“这样啊,那,那就提前恭喜了,刚刚很冒昧,你别介意。”
许辞青忽然有些心软,她无比真诚地看着他,衷心道:“怎么会,这是我的荣幸。也谢谢你之前对我和同事的关照,等拍摄完,我们请你喝奶茶。”
没一会儿,小医生端着餐盘离开了,一直支着耳朵的助理和导演都围过来,七嘴八舌询问:“青姐有男朋友了啊,怎么没听你提过呢?”“对啊小许,我看你一门心思只顾着拍摄,也不见有人来找你,还以为你单身,我都准备结束了给你介绍男朋友呢。”
许辞青驾轻就熟地撒谎应付,无意间却瞥到李致就在邻桌的邻桌用餐。他似乎对外界的纷扰感不感兴趣,专心地吃着饭,偶尔点几下手机。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许辞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听到就听到了呗,不管自己是撒谎还是说实话,跟他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