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许辞青跟着制作团队早早去了医院。
早上七点二十分,许辞青开在导演的安排下,将镜头聚焦于乳甲外科的曾医生,开始了今日的拍摄,飞手则按分工去别处寻找素材。
曾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鼻梁低,颧骨有点高,面容严肃。
面对镜头,他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说话,只埋头看手里的文献。
许辞青和助理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些许尴尬。她把眼神移向一旁的导演,导演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对着她摇了摇头。
许辞青重聚焦于画面,反而松了口气。记录真实镜头,不引导医生和病人言行,更符合她的期待。因此快二十分钟里,镜头都沉默得可怕,只剩下曾医生偶尔动笔的声音。
一行人想要获得特别素材的心愿落空了。
好在很快,曾医生准备去查房了。
曾医生手里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乳腺癌患者,前两天做了手术,情况也稳定下来。不过患者运气不太好,因为自身原因,且术后没有按照医生的叮嘱多多走动,所以术后第三天,腿部长了血栓。
患者和她的爱人都是农村人,没什么文化,发现腿部肿胀,皮肤发红,又听了同病房病人一通头头是道的瞎扯,便开始向医生追责。
见曾医生一进来,患者家属便沉下脸,语气不善地质问曾医生:“医生,你看我老婆的腿越来越肿了,之前都没有这种症状,就是你们做了手术后才出现的,你说你们是不是该负责?昨天我问了你们三次,你们都在敷衍,我看你今天怎么说。”
许辞青从进门起就敏锐地把镜头给到患者家属,拍完后,又把焦点移到了患者的腿部。
确实很肿胀。
因为事先沟通过,征得了家属和病人的同意,所以尽管患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努力配合拍摄,将自己的不自然掩饰起来。
邻床的几个病人探头看热闹,看他今天又要怎么闹。曾医生推了推眼镜,面上依然严肃,声音却很柔和,极具耐心地解释:“我理解您和您爱人的心情,但是我们手术流程绝和用药对是符合规定的,而且通过检查与分析,也可以确定您爱人长血栓与乳腺癌手术没有任何关系。您爱人有高血脂高血压,是高凝体质,术后确实容易长血栓,但是你不用太担心,目前她的情况不是特别严重,根据你们的要求,我们正在用药观察着情况,有什么问题,一定会及时和你们沟通。”
病人家属不买账,凶悍地皱眉,朝曾医生摆了摆手,“别和我扯这些,我没文化,听不懂,反正我只知道她就是在你们医院手术后变成这样的,你要非说是我老婆自己的原因,那我就去告你们,说你们推卸责任!”
曾医生挠了挠后脑勺,想到了什么,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本便笺,撕下一张后朝家属凑近了一点,一边画简笔画,一边认真给他解释血栓形成的原理。此刻的曾医生眼里是专注,像极了不厌其烦传道解惑的老师。曾医生讲得很通俗易懂,许辞青似乎也有点沉浸其中,她屏着呼吸,一边听一边调整角度慢慢记录这个画面。
旁边的导演看着她的镜头,忽然觉得自己前期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的观察很敏锐,动作也迅速,规矩的同时又很有自己的想法,这正是他想要的。
曾医生一通解释下来,一旁看热闹的病人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昨天还以为她这腿被癌细胞整坏了,得截肢呢。”
曾医生又推了推眼镜,认真道:“大家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和医生沟通,了解自己的情况,同时也不要胡乱传谣,影响自己和他人的判断,毕竟情绪状态对于身体的恢复也很重要的。”
病人们点头称是,那个患者家属却不买账,他坐到妻子跟前,握着妻子的手反复念叨:“我没上过几年学,搞不懂,我只知道我老婆是在你们医院才长这玩意儿的。”
曾医生并未有不耐烦的神情,又观察了病人的腿后,他给病人及家属提建议:“如果要想确保没有意外,你们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我昨天提的建议,尽早转到血管外科,通过手术取出血栓。”
家属皱眉,“她才做了手术没几天又要接着做手术,那不是折腾人吗?”曾医生点头,“确实有些折腾人,但是为了她以后能更好地恢复,手术是最好的选择。”和患者对望了一眼后,又转向曾医生,问:“那这个手术要多少钱?”曾医生扫了一眼男人变了色的指缝和女人的腿,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可能得要几千到小一万,也有可能是两三万,或更多,这个要根据情况而定。”
曾医生内敛的悲悯与无奈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但许辞青还是第一时间抓住了这股情绪并进行了记录。
“什么?”男人“噌”的一下站起来,手却还没松开妻子。
他的嘴唇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要这么多?”女患者也终于开了口:“医生啊,不做手术可以吗,用药可不可以把你说的那个什么血栓消掉啊?”
男人转头瞪了她一眼,呵斥她:“为什么不做?手术肯定更保险。”说完,他又转头,眉间深深浅浅的皱纹挤在一起,混浊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曾医生,一字一句道:“手术我们要做,但是钱,我觉得路你们医院要负担一部分。”
这个要求其实很无理,许辞青不赞同,但是她很理解,因为活生生的人世间向来如此。镜头里的病房很明亮,却也没办法把男人暗沉的皮肤衬得更有光彩一些。
曾医生把笔插回白大褂,抿着嘴摇了摇头,眼里有无奈,“抱歉,这不合规定,从各种流程上来说,医院没有问题,我们没办法答应。”
男人捏紧拳头,正欲上前,他的妻子拉住了他,干瘦皱巴的脸上全是担忧,她朝他摇摇头。男人深吸一口气,鼻孔大幅度扩大,然后又收缩。
他有些颓然地松开了妻子的手,也许是想要发泄一下,看到许辞青的镜头正对着他们,他暴躁地伸出食指指向许辞青一行人,恶狠狠地威胁:“别拍了别拍了,再拍我砸了你们的机器!”
曾医生挡在了许辞青他们面前,一边示意他们先出去,不要激怒家属,一边安抚病人家属的情绪:“先别急,医院虽然不会负担,但是有一部分费用是可以报账的,就像我说的,趁着情况还不糟,早点进行手术费用也会更低。而且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医生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病人能尽快健康出院,这是我们的职业使然,也是我们作为普通人的愿景。”
许辞青在门外听着这一席话,有些控制不住地动容。
过了好一会儿,曾医生才从病房里出来。
许辞青扛着摄像机迎了上去,随他去门诊。路上,许辞青一边用镜头追着曾医生,一边听导演发问:“曾医生,这种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应该不常见吧?”
曾医生脚步不停,“不多,但偶尔总会遇到这么一两个。”
“和他们讲不通的时候您会不会觉得很生气?”
“从来不会,”曾医生再次把下滑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一丝沉重闪过,“身处痛苦的是他们,备受折磨的也是他们,他们所谓的无理取闹其实是一种宣泄。我们不能苛责困在绝望和煎熬里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语气里有怜惜。对,不是怜悯,而是怜惜。
导演若有所思,又问:“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了后,你们会不会变得麻木呢?”
曾医生眉间生出两条深深的纹路,他看向导演,肯定道:“这种不管见过多少,都不应该麻木,麻木就是对生命的漠视,这样的人没资格成为医生。”
许辞青看着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心里的敬佩油然而生。
她莫名想到李致。
他应该也如愿成为了一名医生了吧?这些年,他会不会也和曾医生一样,表面依然冷淡,但是看遍了人生百态后,内心变得更温柔充盈?
接下来的一上午,曾医生都在不断收病人的过程中度过。
今天的病人尤其多,许辞青在导演偶尔的指导下,拍了很多素材,但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独自来医院的二十四岁的女孩。女孩还在读研,白白净净,看起来很开朗,挺爱笑。
不幸是,她被确诊了三阴性乳腺癌。
得知这一消息后,女孩有些懵,她拿着单子问:“什么意思,是没得治吗?”
曾医生握着笔的手僵了好几秒,他斟酌着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们可通过治疗,以尽量给你争取三五年的时间。”
女孩的笑容褪去,她呆了有二十多秒。这二十几秒似乎有冻结时间的功能,让这个不算大的空间被静默侵占,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走廊上还有不断来去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但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触不可及。
许辞青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下来,唯一运转的,也许只有镜头了。
好一会儿,女孩看着诊断结果,重新露出一个笑,对着曾医生道:“谢谢你医生,只是好遗憾,我还有挺多事都想尝试尝试的,看来没那么多机会了。”
女孩是今天中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她出去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曾医生手边的盒饭已经冷下来,但是他毫不介意,取出筷子吃了两口后,他对着许辞青等人道:“你们也先去吃饭吧,吃饭比工作重要,而且现在没什么可拍的了。”
几人朝着曾医生道了谢,出了他的办公室。
小助理先去医院食堂打饭,许辞青则又和导演沟通了一番,收好东西,准备去乘坐电梯。现在是下班高峰期,电梯迟迟不来,想着楼层不算高,她和导演果断选择靠双腿。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在楼层平台上,明媚鲜亮,暖意融融,唯独靠近墙角的那处还处于阴影中。许辞青他们快到二楼的时候,女孩正抱着包包站在阴影处。
她面对着墙,许辞青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能看到她单薄孱弱的肩膀轻轻抖动了两下。今天天气很好,整个世界无处不在阳光下,树上的鸟儿鸣蝉叫得正欢,街道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是唯有这个阴暗且安静的的角落,给了这个女孩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
许辞青站在高处,女孩在低处,在她的镜头里,身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像是从天使翅膀上掉落的一片羽毛,跃过了光,堕入深渊里。
她其实不太想拍这个画面,但是导演有要求,她不得不做。而且女孩之前很大方答应,他们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她不介意,只要后期不露脸就行。
只是她再不介意,许辞青都有些不忍心。
镜头是冰冷的,她的心是复杂的。
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遗憾。可是除了遗憾,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许辞青来不及感慨更多,因为匆匆吃完饭,他们又开始了拍摄。
第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已经很晚了,和导演又交流了一番后,许辞青回到家抓紧时间洗完澡准备睡觉。
戴上眼罩后,她没有很快进入睡眠,脑海里始终都是那个女孩的身影和她说的那句话:只是遗憾,我还有挺多事都想尝试的,看来没那么多机会了。
女孩是不得已,那她自己呢?她也有一些遗憾,是趁着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去弥补去表达,还是带着它们隐于尘埃?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有些事情了,但是这一天的见闻,让她心里又起了波澜。
不过她暂时也没那么多时间做决定。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在忙碌的拍摄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