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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晓梦 第三百零三章 龃龉渐生

作者:肥锅锅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5 13:39:47 来源:平板电子书

却说这日王夫人院儿中人来人往。盖因凤姐儿卸了管家差事,于是大事小情一并往王夫人处报来。

凡少了针头线脑、短了胭脂水粉,都要报与王夫人知晓。前几日王夫人还颇为欢喜,奈何王夫人到底上了年岁,早先又从未管过家。

是以这大事小情、林林种种一股脑的堆叠过来,王夫人顿时就吃不消了。

一径忙到临近午时,方才将两个婆子打发出去,又有周瑞家的入内。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喜道:“又有何事?”

周瑞家的屈身回道:“太太,初二便是二奶奶生儿,总要拿个章程来。”

王夫人气急而笑,道:“她躲了个清净,过生儿反倒要我来张罗?”

周瑞家的闷头不语,王夫人便揉着膀子道:“这等庶务实在繁琐,只怕再操劳几日,我自个儿也要病了。”

周瑞家的道:“可惜姨太太不在,若不然还能帮衬帮衬。”

此言不过是随口一提,谁知王夫人先是点点头,随即恍然大悟。略略思量,拍案笑道:“可不就是?我既忙不过来,总要寻几个妥帖的来帮衬。”

因先前有探春暂代管家之事,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可是又想寻三姑娘管家?”

王夫人略略愕然,她心下想着来日接了夏金桂来帮衬自个儿,如今听周瑞家的一说顿觉不妥。再如何夏金桂也不曾过门,哪里好管着荣国府?

王夫人干脆顺着话茬道:“我倒是有此意。”

周瑞家的赶忙道:“这……太太,只怕不太妥当。”顿了顿,她说道:“三姑娘素来刚正,奈何府中庶务繁琐,都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府中事务也是一个道理。三姑娘不问情由,只拿了道理说话儿,只怕会惹得上下人等阳奉阴违啊。”

王夫人自是知道,如今探春早已与她隔了心,虽每日晨昏定省,私底下却偏着赵姨娘更多一些。

王夫人略略思忖,也为难起来:“可除了探丫头,哪里还有旁的人?”

周瑞家的说道:“若依着我,三姑娘到底是年轻了些,自个儿难免短了主意。我看,不若请了宝姑娘,来日再请了夏姑娘一道儿帮衬着。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宝姑娘与夏姑娘都是周全的,有二人在一旁看顾着,料想三姑娘定能管好家务事。”

王夫人一琢磨,周瑞家的意思是拿了探春做挡箭牌,后头有宝钗、金桂做监军,到时候自然还是自个儿说了算。于是便笑着道:“你这主意极好,待凤丫头过了生儿,我便打发人接了金桂来。你这几日得空,将那怡红院好生拾掇拾掇。”

周瑞家的赶忙笑着应下。

外间忽有玉钏儿回道:“太太,宝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周瑞家的忙让在一旁,须臾便见宝钗、探春、惜春转过屏风,一并笑吟吟入内见礼。

王夫人笑着道:“怎么都来了?”

宝姐姐说道:“姨妈不知,前儿个老太太提了一嘴,让四妹妹画园子,只是这物件儿不齐全,昨儿个我们便往凤丫头处去讨。谁知她却说一应钥匙早交给了姨妈,不得已,我们这才来求姨妈。”

王夫人笑着道:“既是老太太吩咐下的,但凡有的只管取用就是了。”

宝钗笑着颔首,上前将单子交给了周瑞家的。那周瑞家的铺展开扫量一眼,顿时蹙眉道:“宝姑娘,各色笔墨颜料也就罢了,这里头怎么还有生姜二两、酱半斤?”

话音落下,探春与惜春俱都掩口笑将起来。惜春就道:“方才林姐姐还打趣,说是要添上铁锅、铁铲,烹制一锅好颜色呢。”

宝姐姐摇头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王夫人也是头回听闻,感叹连连之余,吩咐周瑞家的道:“单子上的物件儿可都有?”

周瑞家的回道:“须得问过库房才知。”

换做凤姐儿,此时发问,定能回个一二三来。王夫人也知强求不得,心下愈发坚定先前之念,来日还是做个甩手掌柜为好。

于是就道:“只管开了库房查看,若有短缺的,打发人采买回来就是了。”

宝钗、探春、惜春俱都欢喜,一并谢过王夫人,这才告辞而去。那王夫人自去往荣庆堂商议凤姐儿生日事宜暂且不表,却说三个姑娘叽叽呱呱说着,转眼便回了晓翠堂。

内中李纨、邢岫烟、黛玉、湘云皆在。

见三人回来,湘云忙凑过来问:“太太怎么说?”

三人一并笑着颔首,道:“太太说是好事儿,自然应承了。”

黛玉这会子扯了邢岫烟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胡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邢岫烟顿时掩口笑个不停。黛玉虽是轻声说的,可众人却听了个真切,探春笑得前仰后合,撺掇着宝姐姐道:“宝姐姐还不快拧她的嘴?”

宝姐姐故作气恼模样,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瞧我今儿不给你个好儿!”

说话间绕过桌案便来捉黛玉。那黛玉一边扯了李纨、邢岫烟躲闪,一边厢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我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

宝姐姐自个儿气短,盖因耐不住黛玉呵痒,于是只追了半圈儿便止步,面上也笑个不停。

余下邢岫烟、探春、惜春等都打趣不停,唯独李纨看向宝钗时,眼中满是艳羡。

恰此时,二姑娘也来了。

甫一入内,惜春便问道:“二姐姐怎么才来?”

迎春道:“往东跨院去了一趟,回来顺道儿去瞧了瞧老太太。”

众人忙问贾母情形,迎春摇头道:“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疏散一疏散,到昨儿个晚上就好了。”

众人纷纷舒了口气,转而又说起小惜春该如何作画来。

正说话间,便有香菱笑着行了进来。众人见了,赶忙问道:“你怎么也才来?”

香菱笑着道:“一早儿大爷便吩咐我在家中等着,方才送了物件儿来,我这才得空过来。”

说话间摆摆手,便有两个婆子抬了个筐入内。

众人不解,宝姐姐上前掀开覆在其上的布,便见内中林林种种,各色笔墨一应俱全。

一旁探春点算起来:“头号排笔,二号排笔,三号排笔,大染,中染,小染,大南蟹爪,小蟹爪,须眉,大着色,小着色,开面,柳条,箭头朱,南赭,石黄,石青,石绿,管黄,广花,蛤粉,胭脂,大赤飞金,青金,广匀胶,净矾……咦?这般说来岂不是齐全了?”

扭头看向小惜春道:“还是远大哥心疼你,瞧瞧,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送了过来。”

惜春只顾着傻笑,埋头翻着各色笔墨颜料。

湘云忍不住打趣道:“哪里用四妹妹打招呼,只怕有人一早儿就打了招呼呢。”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看向宝钗,却见宝钗面上愕然不已,随即扭头去看黛玉。二人大眼瞪小眼,宝钗就道:“可不是我说的,料想他是问过字画铺的掌柜的了吧?”

众人打趣几句,也纷纷围过来观量。宝姐姐又悄然挪步到香菱身边儿,低声问道:“他可回来了?”

香菱说道:“大爷说还没寻到可心的贺礼,这会子又往造办处去逛了,只打发了庆愈先将这些物件儿送了回来。”

宝姐姐禁不住说道:“又不是整生儿,一字一画儿应个景儿也就是了,何必这般劳烦?”

香菱笑着道:“宝姑娘又不是不知我家大爷,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对各人生儿极为上心。”

宝姐姐一琢磨也是,便笑着应下。

这会子小惜春翻翻这个,瞧瞧那个,喜得什么的也似,自个儿都道:“远大哥这般上心,我若是画不好,莫说是老太太那一关,只怕自个儿都觉对不住远大哥了。”

正说笑间,便有宝姐姐的丫鬟莺儿笑着入内,得空与众人说道:“前头极为热闹,老太太非说学了小门小户的,大家伙凑份子给二奶奶庆生儿。二奶奶推脱不过,只得应了,老太太便自个儿出了二十两银子。太太、大太太都在,自然不敢越过老太太去,便都说出十六两。

咯咯咯……也不知这事儿怎么就传到东府去了,尤大奶奶还在月子里,过不来,便打发银蝶送来了十二两。”

李纨闻言一怔,说道:“连尤大嫂子都出了银钱,那我也依着样儿,也出十二两。”

莺儿道:“我还没说完了,宝二爷也在,眼看尤大奶奶都出了银子,自是不甘人后,到底闹着出了八两银子。”

这话音一落,内中顿时为之一静。

若只是成家立业的出银子也就罢了,怎么这小的也要凑银子?宝玉这么一凑趣,三春、黛玉、宝钗、湘云、邢岫烟要不要出银子?

宝姐姐早慧,这会子自然不好开口。偏生湘云不曾多想,张口就道:“亏得我还有些体己,那我也出八两银子。”

这话一出,众人再躲不过,只得纷纷掏了银子。不一刻凑了一托盘,便打发了紫鹃往前头送去。

旁人面上还扮了笑意,小惜春这会子已然耷拉了脸儿,推说肚子疼,扯了探春便去了。迎春放心不下,交代一声儿忙追去了后头。

三春一走,宝姐姐立时扯了湘云到一旁数落道:“你方才起那个头儿作甚?”

湘云心下莫名,只道:“宝二哥都出了,我寻思总躲不过去,便也出了。”

宝姐姐哭笑不得,只叹息道:“你啊,往后说话儿先仔细思忖一番再说。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每月都是二两银子的月例,又要四下打点,只怕一年也未必积攒出八两银子呢。”

湘云这才恍然,宝钗、黛玉自不用说,本就是寄居贾家,手头儿自有一些体己傍身。便是湘云此番来,其婶子也悄悄塞了银钱来。算来算去,可不就是三春最穷?

不对,还有个邢岫烟……不过人家有远大哥帮衬着,大抵也不差十两八两的银钱。

湘云自知说错了话儿,顿时蔫头耷脑道:“不想我一句话便得罪了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我,我寻她们道恼儿去。”

宝姐姐赶忙拉住湘云,道:“你这性子径直说了,只怕愈发得罪人。”往外头瞧了一眼,低声道:“且多等一会子,说不得过会子凤丫头便将银子送回来了。”

果然,过得一盏茶光景,便见凤姐儿领了平儿、紫鹃急急到得晓翠堂里。

未曾开口人先笑,入内一扬帕子掩口笑道:“诶唷唷,我这生日没到,这会子已经折受得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

本道从老太太、大太太、太太手里勒几个银子花用,谁知宝兄弟偏要凑趣,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快,谁的银子谁领回去,你们才几个体己?真想出银子,等出阁后再出也不迟。”

李纨笑着道:“尤大嫂子都出了,我那一份就不收回来了。”

谁知凤姐儿捡了十二两银子硬是塞给了李纨,笑着道:“知你如今是个财主,不过老太太方才不过是说笑,谁想传着传着竟都当了真。我那生儿照例还是从公中拨付,这回啊,谁也不用出银子。”

李纨闻言,这才将银子取了回来。说过几句,眼见三春不在,凤姐儿又紧忙领着平儿往后头寻去。

此事看似处置得和美,实则三春都不大高兴,却又怨不着凤姐儿,因临近饭口,须臾便各自散了去。

打晓翠堂里出来,宝姐姐与湘云耳提面命了一番,旋即随着黛玉往潇湘馆而来。

入得内中,黛玉就笑道:“凤姐姐这回作茧自缚,闹得自个儿四下赔不是,你说这往哪儿说理去?”

宝姐姐瞥了其一眼,低声道:“老太太与太太斗法啊,凤丫头不过被做了筏子。”

黛玉一时没想明白缘由,宝钗就道:“莫忘了如今可是我那姨妈掌家。”

纵使吞了妙玉一半家产,算算也不过支应到来年三、四月,王夫人如今掌家,自是想着四处俭省。

换做往年,各人生儿临近,凤姐儿早就张罗着生儿章程了。偏到了今年轮到王夫人掌家就没了动静。

老太太寻了王夫人拿话儿挤兑人,谁知王夫人竟没反应过来。直到此时眼看闹得不可开交这才反应过来。

若真个儿依着小门小户四下凑银子庆生,旁人都有体己还好说,三春、邢岫烟、湘云怎么说?单是凑银子庆生,算算哪年不要个百十两银子?到手月例才二十四两,却要往外掏百十两,只怕要不了多久她们这些就要典当度日了。

黛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笑着道:“怎么说也是你姨妈,偏你这会子还说得出来。”

宝姐姐却道:“人心隔肚皮啊。”

再是亲姨妈又如何?当日王夫人谋算薛家大房家产时,可不曾顾念什么亲戚情分。

不提宝黛二人如何叙话,却说王夫人掉光了脸面,气恼着回转自个儿小院儿,心下只觉姜还是老的辣。

偏生她短于机变,一时不察竟着了道儿。又想起每日庶务缠身,只觉头疼无比,当下紧忙寻了周瑞家的,打发其往夏家送了口信。

……………………………………………………

能仁寺以北。

又是一声叹息,清梵抬眼便见韩嬷嬷幽怨瞥将过来。清梵蹙了蹙眉,跟着也叹息了一声儿。

晌午时姑娘又食不下咽,加之厨娘早就辞去,清梵与韩嬷嬷计较一番,便在左近寻常脚店买了几样吃食。

谁知妙玉只尝了一口,便将一桌子吃食尽数打翻了,连道‘猪食’。一应人等哄了半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又寻了淮扬菜馆买了几样。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又有大难临头各自飞之说,下晌小憩过后,清梵起身便不见了李嬷嬷身影。

寻了韩嬷嬷过问,她却支支吾吾半晌不肯言说。待清梵急了,这才说道:“她走了也好,少了一个人的用度,总能多撑几日。”

清梵讶然道:“她往哪里去了?”

韩嬷嬷只摇头不语。清梵没再追问,只随着韩嬷嬷唉声叹气连连。

过得须臾,妙玉小睡过后,眼见少了人,便寻了韩嬷嬷过问,那韩嬷嬷入内回道:“李氏于街面上撞见了远亲,便去投亲了,过几日就回。”

妙玉略略蹙眉,却没说什么。

待韩嬷嬷出了屋,寻了清梵问道:“那位远大爷到底如何说的?今儿个到底来不来?”

清梵急得都快哭了,却只能摇头道:“我也说不好,他只说得空便来。”

韩嬷嬷蹙眉叹息道:“八成是推脱之语……实话与你说,李氏与那脚店的东主瞧对了眼儿,给人做了后娘。”

“啊?”清梵大吃一惊。转念一想,那李嬷嬷不过三十出头,给人做续弦倒也说得过去。

韩嬷嬷低声道:“老话儿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主仆?她是寻了好去处,那脚店一年忙到头儿,总有个三五十两银子,累不着、饿不着,又不用伺候人。

也就是我年纪大了,不然有这等好去处,只怕我也要去的。”

清梵年纪小,只闷头不言语。

韩嬷嬷便劝说道:“你年纪小,我劝你也早做打算。若那位远大爷不来,只怕咱们真就要散了去。”

清梵不禁红了眼圈儿,说道:“姑娘待咱们不薄,再说了,身契还在姑娘手里呢。”

韩嬷嬷却道:“身契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你寻了好去处,只管往房里头一躲,躲个一年半载的,使了银钱重新落个户也就是了,姑娘还能一直寻你不成?”

清梵又问:“那嬷嬷如何打算?”

韩嬷嬷苦笑着摇头连连,道:“我还能如何?上了年纪,只等着姑娘无以为继,发卖了我给人做老妈子去。”

“不至于,不至于……”清梵只说不至于,心下却知再这般下去,真就无以为继了。

二人分开,清梵止不住掉了眼泪,因不想让妙玉瞧见,便守在廊檐下哭个不停。

正绝望之际,那韩嬷嬷往门外左右扫量一眼,随即扭头便往回跑。边跑便嚷道:“清梵,你快来瞧瞧,巷子里进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可是远大爷的?”

清梵闻言一怔,抹了眼泪起身跑到门口,往东边儿瞧了一眼,便见一驾绿呢马车缓缓朝这边厢而来,那领头走在前头的小厮,正是陈斯远身边儿的庆愈。

清梵顿时心下一喜,忙与韩嬷嬷道:“错不了,就是远大爷的马车,远大爷来了!”

韩嬷嬷脸上也现出笑模样,随即赶忙低声道:“你快去伺候姑娘更衣,再有……好生与姑娘说说,咱们可就指望着这位远大爷了。”

“嗯。”清梵用力点头,扭头往内中跑去。

须臾进得屋里,眼见妙玉兀自歪在床榻上神色恹恹,赶忙到得近前催促道:“姑娘快更衣,远大爷来了!”

妙玉抬眼瞥了其一眼,道:“他怎么来了?”

清梵咬了咬下唇,说道:“实话与姑娘说吧,上回那银子便是邢姑娘给的。邢姑娘才几个月例银子,我再去央求,她便是典当了物件儿又有几个银子?说不得便要求了远大爷帮衬。既如此,何不径直求了远大爷?”

顿了顿,眼看妙玉拧眉着了恼,清梵紧忙又劝说道:“说来也是旧相识,远大爷好歹还帮了姑娘两回呢。我好不容易求了远大爷来,姑娘便将他当做宝二爷那般的友人,吃吃茶、说说话儿也就是了。”

妙玉瞧着小丫鬟清梵急切的模样,禁不住叹息了一声儿。想她此前行走皇城,往来权贵之家,何曾这般低三下四过?真真儿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叹息过后,妙玉道:“罢了,你伺候我更衣吧。”

清梵欢喜应下,紧忙服侍妙玉穿戴起来。须臾,外间已传来说话声儿,妙玉换上了水田衣,头戴妙常冠,这才领着清梵往门口来迎。

俄尔,韩嬷嬷笑着打了帘栊,妙玉低头合十道:“槛外人见过陈公子。”

陈斯远一手负于身后,仔细端详一眼,便见妙玉红不施朱,白不敷粉。一双秋水,藏多少幽情;两道春山,蕴无边秀气。正是应了那句: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

那韩嬷嬷在一旁一直观量着,眼见陈斯远略略出神,心下顿时舒了口气。

因是赶忙笑着相让:“远大爷快请,我这就去烧水去,今儿个远大爷也尝一尝我们姑娘沏的茶。”

陈斯远略略拱手:“妙玉姑娘。”

他这回倒没打趣,问候一嘴便入得内中,随即随着妙玉一道儿落座。

妙玉耐着性子道:“你我本是近邻,先前又多得援手,这茶……本该请你吃一回的,奈何……”顿了顿,又道:“你且稍待,我去烹茶。”

“好。”陈斯远淡然应下。

妙玉飘然而去,清梵便留下陪着陈斯远说话儿。

“我还想着远大爷过几日才来呢,不想今儿个就来了。”

陈斯远笑着道:“刚好在左近采买贺礼,左近没旁的事儿,就过来瞧瞧。”

清梵点头,又咬着下唇为难道:“远大爷不知,我们姑娘近来可是受苦了呢。”当下便将这些时日的遭遇说了一通。

半晌,听得门帘挑动,清梵这才止住话头。二人扭头就见妙玉托了个托盘来,内中只素净白瓷茶壶与茶碗。

妙玉到得近前,亲手为陈斯远斟了一盅茶,说道:“可惜遭了贼,不然也不会用俗物来招待你。”

陈斯远浑不在意一笑,说道:“你扮了半生,莫不是连自个儿都信了?”

那妙玉顿时怔住,愕然道:“这话从何说起?”

陈斯远笑吟吟端起白瓷茶盅品了一口,赞道:“老君眉?好茶。”说话间瞧了瞧清梵,那清梵福至心灵,悄然便退了出去。

陈斯远探手一邀,道:“你为东道,如今又何必站着?”

妙玉憋着气恼坐下,轻声道:“我倒要听听陈公子有何高论。”

陈斯远笑了笑。错非听邢岫烟提及过,自个儿又接触过几回,陈斯远只怕真就信了原文中那‘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描述。

妙玉乃贪官之女,因避祸方才遁入山门,她又割舍不下红尘俗世,这才一直带发修行。那原文中,刘姥姥用过的茶盏,她便要砸了去;轮到贾母饮茶,又百般奉承。

可见她那性子里的孤高是对下不对上的。

仔细忖度,妙玉这孤高的性子打哪儿来的?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是因着其贪渎的爹……换句前世容易理解的话,叫做‘原生家庭’。

常老爷被革职查办,妙玉是个要脸儿的,心下生怕被人瞧不起,这才扮做了孤高的性儿,以槛外人自居。

陈斯远便道:“我可没什么高论可说。若我说错了,你只当笑话听便是;若是说中了……你也知我不是那起子附庸风雅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唬弄老太太那一套就免了吧?”

“你——”妙玉顿时脸面涨红。

可不待她说些什么,陈斯远便闷头自个儿续了一盏茶,端起来才要进口,忽而蹙眉道:“这是旧年蠲的雨水?”

妙玉冷着脸儿道:“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

陈斯远闻言蹙眉撂下茶盏,说道:“饮茶就罢了,我游逛一日如今也饿了。”当下扭头便朝外叫道:“清梵。”

帘栊一挑,清梵答应一声儿进了内中。

陈斯远探手招至近前,从袖笼里取了二十两的银票递过去,吩咐道:“选些可口的采买来,再买一壶菊花白。”

清梵得了银票,顿时欢喜不已,竟看也不看妙玉,答应一声儿便退了出去。

妙玉暗自咬牙,嘟囔一声儿‘暴殄天物’,便自斟自饮了一杯。

陈斯远笑着道:“今日有些迟了……待来日我寻个物件儿来,只怕你到时再也不敢喝这等水。”

妙玉冷哼一声儿,干脆别过头去。陈斯远也不管她,只大马金刀落座,优哉游哉四下扫量着。

过得许久,清梵定了一桌席面来,又将散碎银子奉还。

陈斯远大气一摆手,道:“不好平白劳烦你,余下的赏你了。”

清梵顿时喜出望外,不迭道谢之余,心下暗忖这位远大爷果然是个不差钱的。只可惜姻缘早定,不然与自家姑娘凑上一对儿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陈斯远邀妙玉入席,那妙玉虽绷着脸儿,却到底不曾驳了其颜面。席间二人各自吃喝,陈斯远时而提起话头儿,妙玉只偶尔回上一嘴。本道陈斯远会气恼,谁知其竟浑不在意,待酒足饭饱便告辞而去。

熬鹰嘛,既要熬着,也不能将鹰饿死了。

却说陈斯远一走,妙玉便停了筷子,气恼着自个儿进了房。清梵、韩嬷嬷捡了残羹冷炙吃用了,又分了半壶菊花白。

待拾掇齐整,那韩嬷嬷便悄然将清梵扯到了厢房里说话儿。

韩嬷嬷道:“人家远大爷好不容易登门,偏姑娘要给人家脸色瞧,再这般,远大爷哪里还会来?”

清梵叹息道:“嬷嬷也知姑娘是个什么性儿,只怕我也不好劝说。”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远大爷是个心宽的,不曾与咱们姑娘计较呢。”

韩嬷嬷冷笑一声儿,说道:“若不存了旁的心思,你道远大爷会容着咱们姑娘?”

“心思?”清梵蹙眉不解。

韩嬷嬷道:“这世上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儿?”

清梵眨眨眼,紧忙摇头道:“不可不可,远大爷早定了姻缘,姑娘怎肯与人做了妾室?”

“妾室?”韩嬷嬷冷声道:“能做得成妾室倒好了。只怕那位只当咱们姑娘是个玩物罢了!”顿了顿,不待清梵言说,韩嬷嬷压低声音道:“你不妨想想,咱们姑娘如今这情形,除了给人做外室,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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