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宁卫东胡说八道,李正摸不清来人的底细,心里警惕却不敢得罪。
有些时候,出门在外就是这样。
话是拦路虎,衣服是渗人毛。
宁卫东往那一站,说话不慌不忙的,一看就是说惯了上句的,再加上身后那辆挂着京州牌子的汽车。
还能一张嘴就说出葛铮的名字。
李正舔舔嘴唇,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笑着请人,让宁卫东到村里一叙。
宁卫东也不客气,笑呵呵道:“李兄弟,坐我的车。”
李正应了一声,跟着宁卫东上车,不一会儿开进村里的,来到生产队的院门前。
下泊口村的生产队在村子中央,是一片面积不小的三合院,正门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
李正下车,带着宁卫东往里边走,如入无人之境。
刚才在车上,宁卫东得知,李正是村里的民兵队长。
宁卫东并不意外,像李正这种人是白身才奇怪。
不管是先当上队长再拉起的队伍,还是先手底下有人再当民兵队长,结果都是一致的。
来到村里,从车上下来,宁卫东闻到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
发现生产队东厢房的屋檐下面挂着一溜咸鱼。
在咸鱼中间的门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沧桑汉子,肩上披着棉袄,看了看宁卫东,又扫李正一眼,脸上被海风吹出的沟壑动了动,沉声道:“小二,这位同志是……”
李正连忙道:“六叔,这是外地来的同志,听说咱们这儿有洋货,特地过来看看。”
说完又跟宁卫东解释:“这位是我们村主任,按辈分我们村里年轻的都叫六叔。”
宁卫东点头,情知南方的宗族势力比北方强,好些村子就是一大家子,凝聚力非常强。
笑着伸出手:“李主任你好。”
村主任露出淳朴的笑:“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叫我老李就行,同志贵姓?”
握手之际,宁卫东触摸到对方虎口的老茧,不由得心头一动,这老主任不是善茬儿,也是个摸枪杆子的。
宁卫东道:“免贵姓宁,家里是辽省锦洲的,这趟来汉东出差,听朋友说,咱们村有好东西,过来看看。”
村主任挑了挑眉:“锦洲?市里的?”
宁卫东一愣,没想到这位老主任竟一张嘴就是质疑一切的锦洲话。
好在宁卫东不是顺口一说,原身在锦洲下乡,立即道:“市里古塔区的,您老去过?”
老主任道:“年轻那暂在那边当过兵。”
宁卫东恍然:“这么说咱还算半拉老乡。”
口音对上,老主任对宁卫东的怀疑减了几分,请宁卫东到屋里喝茶。
宁卫东摆摆手道:“喝茶先不着急,咱们先看看东西。”
老主任点点头,冲李正点点头:“小二,你带宁同志去看看。”
李正连忙应了,说了一声“这边请”,顺着红砖铺的小路往里院走。
老主任则驻足在原地,看着宁卫东几人走远,目光深邃的思索。
生产队的后院有一溜大瓦房,侧边开着一道后门,门下面有车辙印,明显经常有大卡车进出。
宁卫东跟着往里走,来到一扇油漆斑驳的蓝色木门前。
李正驻足,掏钥匙道:“东西都在里边。”
宁卫东看他打开挂在门上的铁锁,嘎吱一声,推开木门,伸手拉开灯绳。
咔的一声,阴暗的屋里被白炽灯照亮。
屋子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屋里则是密密麻麻的存放着银灰色的收录机。
虽然在宁卫东眼里,这种收录机不算什么,但在这个年代却是相当先进的电器。
之前国内流行的收音机只能听广播,整合了收音机和录音机的收录机却能播放磁带,想听什么,就放什么。
而且这种东洋产的收录机,可以用一号电池,相比收音机,体积小很多,上边带提手,可以拎着走,更时髦。
宁卫东都能想象,未来几年在城市街头,那些精神小伙儿,蝙蝠衫、喇叭裤,肩扛收录机,吼着摇滚乐的场景。
李正则带着几分得意:“怎么样?东洋最新的收录机,这一屋子就有三千多台,我敢说整个汉东,没人比我这更多。”
宁卫东没言语,伸手拿起一台打量:“收录机是没听过的杂牌,外壳做工倒也算不错,按了几下按键,手感也还行。”
该说不说,这个年代的东洋制造的确相当有水平。
放下收录机,宁卫东问道:“拿货什么价儿?”
李正一笑:“一百五。”
宁卫东啧了一声,这个价格真不算高,市面上不错的收音机在商店里买都得一百多块钱。
要买这种进口收录机,最起码三百块起步。
不过这跟村口那老汉说的,起码三倍的利润却有差距。
宁卫东道:“多拿~”
李正挑眉,也不含糊,当即道:“这三千台?”
宁卫东道:“多少?”
李正抿唇想了想:“最低一百二。”
宁卫东点点头,没有继续划价,转而问道:“除了收录机还有什么?“
李正道:“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想要什么我都能想法给搞来。”
宁卫东挑挑眉:“这么大本事?”
李正闪过一抹傲然:“谈不上,就是有点海外关系。”
前几年,一提海外关系,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这两年风向变了,一些海外关系反而成了资本。
宁卫东挑了挑眉,笑着道:“这就难怪了,彩电有没有?”
李正眼睛一亮:“当然有,不过……可贵!”
宁卫东一挥手:“贵不怕,但可不能拿杂牌子糊弄我。”说着冲旁边的收录机努努嘴。
李正忙分说道:“这不能,索尼、松下、三洋,都是牌子货!不过现在没有,那东西太贵,放手里,不好卖,您要是想要,我可以给您定。”
宁卫东点点头,并没往深了说,毕竟第一次来,双方还是互相试探的阶段。
又往旁边几个房间走了走,除了收录机还有洗衣机电风扇,电视机都是黑白的。
林林总总的足有两万多件。
宁卫东心里合计,大概能估量出下泊口村走s的量有多大。
坐车从村里出来,继续赶奔县城。
宁卫东坐在车上,思忖着南平县的情况。
刚才路过下泊口村,只是管中窥豹。
在汉东沿海肯定不止下泊口村一个,靠着渔船码头私下里走货的地方。
这其中蕴含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
不多时,汽车抵达南平县的县城。
开车的司机轻车熟路的来到县招待所。
说是县招待所,其实就是一溜砖瓦的平房,旁边是县正府的大院。
马路对面则是一栋两层高的红砖楼。
红砖楼的后面,远处立着一座破败的青砖古塔,是县城里最高的建筑。
宁卫东从车上下来,环视周围的环境,迈步走进招待所。
此时,马路对面的二层楼房内,一扇窗户后面正在有人注视着。
忽然砰一声,有人从外面推开房门,闯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急吼吼道:“三哥,来了!”
被称为‘三哥’的青年站在窗边,回头瞅了一眼,没好气道:“看见了,等你来报信儿~黄花菜都凉了。”
那青年一缩脖子,干笑一声。
‘三哥’再次看向窗外,目光锁定在宁卫东的身上。
恰在这个时候,安宁从招待所里边出来。
原本宁卫东打算跟安宁一起过来,但中间为了等吴秉军那边的消息耽误了两天,就让安宁提前过来了,双方在招待所汇合。
那青年关上门,也来到窗边,一眼看见安宁,立即道:“三哥,这娘们儿果然是他们一伙儿的。”
‘三哥’不阴不阳的“嗯”了一声,眼神中闪过一抹阴霾。
青年察言观色,眼珠一转,出主意道:“三哥,这娘们儿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你看她那个骚样儿,等今晚上,咱去堵门,保准一堵一个。”说着发出猥琐笑声:“说不定还能看个大白屁股。”
“三哥”却是皱眉,瞪了他一眼。
这青年愣了一下,立即意识到说错话了,怕是身边这位三哥瞧上那女的了,忙也不敢再吱声了。
……
另一头,宁卫东跟安宁汇合进入招待所。
除了安宁,这边还住着十来个人,除了四五个是黎援朝那边调派过来的,其他的都是安宁带来的。
宁卫东当初说了,这边的厂子交给安宁来管,倒也不是说宁卫东多信任安宁,说白了还是没有更合用的人。
跟胡八一、王凯旋的情况差不多。
事情交给他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利用他们背后的资源。
安宁虽然跟香江的安家有隔阂,但当初他父亲留下的老伙计还有一些。
原先安宁手里没有资源,自然调动不起这些人,也没人会跟着她干。
但这次不同以往,宁卫东给了资源,她再拉起队伍就简单多了。
对于这些人,宁卫东不想多管,他们都是安宁的班底,创业初期还是‘用人不疑,疑人要用’。
更何况宁卫东压根儿也不怕未来有人搞割据。
简单跟这些人见了面,宁卫东就把其他人打发走了。
此举让安宁愣了一下,本来她心里做足了准备,打算把自己这次的班底介绍给宁卫东。
甚至宁卫东表现出要收编的意思,她该怎么应对,谁可以舍弃,谁必须争取。
然而,宁卫东根本没按套路出牌,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这让安宁意外之余又多了几分狐疑。
不过狐疑归狐疑,这个结果无疑令她喜出望外。
安宁很清楚,手里有人跟手里没人的区别,她手里这些班底都是她的根基。
虽然意识到,宁卫东这次在汉东遇到了很大阻力,但宁卫东的根在京城,只要根基不出问题,大不了换个地方。
安宁反而更希望能通过这次锻炼队伍,顺便让宁卫东看到她的能力。
之前安宁已经看到胡八一和王凯旋搭建起了酒厂,在宁卫东麾下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次则轮到她了。
来到安宁事先准备好的房间。
县里的招待所说不上条件多好,但安宁提前换了被褥,全都是新的。
屋子也提前烘干,放了炭火路子,一点没有潮气。
宁卫东在屋里转了一圈,把其他人打发走,拉一把椅子坐下,沉声道:“情况怎么样?”
安宁提前过来可不是单纯帮宁卫东收拾屋子来的,而是另有任务。
宁卫东利用吴秉军的关系,想走机械局的路子,在南平县开分厂。
这在程序上肯定没问题,但谁也不是傻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另辟蹊径的办法。
到时候就算县里在明面上挡不住,也有不少阳奉阴违的法子。
所以,宁卫东必须争取更多支持。
安宁神色严峻:“情况不太好,县里已经放话了,下边的村里、生产队、大队,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公然唱反调来跟咱们接触。”
宁卫东并不意外,在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
外来户的身份,注定了开局肯定被动。
宁卫东道:“不敢站出来没关系,继续想办法联络一些关键人物,不要舍不得撒钱,不指着他们冲锋陷阵,能摇旗呐喊就够了。”
安宁微微诧异,心里反而压力更大。
不是宁卫东的要求高,恰恰相反,而是低了。
如果宁卫东要求提的很高,她反而没压力了。
要求高,她失败也有说辞。
可如今,宁卫东把要求放低了,她再办不成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明白了~”安宁咬着牙应了一声。
恰在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卫东,听说你到了。”
宁卫东听出赵立春的声音,立即起身去开门,叫了一声“大哥”。
赵立春进来,看见安宁也没意外:“安经理也在呢~”
为了推进这边的厂子,安宁跟赵立春早就接触过。
安宁点头。
宁卫东把赵立春让到屋里:“大哥,我正想找你,刚才过来经过下泊口村……”
提起这个,赵立春的表情严肃起来,明显知道那边的情况。
赵立春到县里虽然被架空了,但身为县葛委副主任,没人能限制他的自由。
说话不管用,却不妨碍他到处走。
这段时间他几乎走遍了南平县的各个乡镇村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