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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庭汉裔 第二十六章 父子的争执

作者:陈瑞聪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5-29 20:23:09 来源:平板电子书

处理完老师陈寿的丧事,差不多就是十月中旬左右了。

丧事之后紧接着就是喜事,傅畅和刘娇的成亲时间定的是十月丁丑。虽说听起来有点晦气,但毕竟陈寿只是刘羡个人的老师,和安乐公府关系不大。因此,除了刘羡本人没有出席外,婚期还是照常进行,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说起来,刘羡既然不在,代表女方家长的自然是安乐公刘恂。虽然在家中不受重视,他到底是板上钉钉的公爵,这种事情本来也需要他出面。不得不说,当他好好打理一番,衣冠楚楚、峨冠博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颇有一番名儒风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个太学里出来的博士。

宴席上,刘恂又与傅祗觥筹交错,表现得其乐融融,谈经论道,又不落下风。来参会的宾客们都说,还以为安乐公府缺少底蕴,配不上灵州公府,没想到看上去,两家像是门当户对呢!

但同时也有人私下议论,灵州公这是两边下注啊。他长子娶的弘农公主,次子却和安乐公府联姻,不就是看重了荡寇将军是东宫的红人吗?接下来的大事,不管是皇后赢还是太子赢,他都能左右逢源,保全家族啊。

但不管怎么说,婚礼还是很顺利地结束了。当晚一家人从灵州公府回来,许多人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毕竟他们很少能够参加这种级别的盛会。于是家里又点灯闹腾了一会儿,阿萝张罗着给安排了一顿夜宵,全家人又一齐吃了顿饭,席上,四伯刘瓒拉着刘羡的手,对他连连道谢,好半天才结束。

正当各人准备回房歇息的时候,刘羡叫住了刘恂,问他道:

“大人,您有时间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全家人都感到很诧异,自从张希妙去世以后,刘恂与刘羡父子两人的关系冷淡是众所周知的。而随着时间发展,两人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就是尽量不出现在一个地方,错开相遇的时间,即使有大事,两人不得不在一起,也当对方是一个隐形人,并不相互交谈。

因此,刘羡回到洛阳也有半年了,两人甚至没有好好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有什么交谈了。

可刘羡今日竟然主动与刘恂说话,真是咄咄怪事。

刘恂当然不会拒绝这次谈话,虽然可笑,但他也是有自尊的人。正是因为那件悲剧让他丧失了在家族内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自觉地深居简出,不给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如今儿子要与他说话,他也要展示出父亲的威严,对刘羡道:

“好吧,那就到我卧室内说吧。”

“也好。”刘羡回答道。

刘羡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进父亲卧室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在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只有童年依稀的印象。因为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景象。

此时再进来,刘羡的心中没有伤悲可言。他手持着一盏灯,然后再环首四顾,发现卧室内收拾得比自己想象中干净,至少衣服没有丢的到处都是,屋内没有酒气。

房间的布局也还和以前一样,屏风、木榻、衣柜、几子、火盆、衣桁,摆放的位置都一如童年的记忆,只是家具已经显得有些老了,室内的味道比较沉闷,充斥着碳灰的气息。

不等刘恂说话,刘羡自己先把窗台打开,秋冬之分的寒风吹进来,让屋内的两人顿感冰冷和清醒。刘羡把灯火轻轻放下,再坐到木榻上,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刘恂也佯作随意地坐在木榻上,漫不经心地用眼神看着儿子。但两人的姿态其实都有些僵硬,就好像还有人坐在边上一样。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刘羡打量着刘恂,再过两个月,第二任安乐公就要满六十岁了,刘恂的两鬓和胡须已经霜白,头发也是花白参半,往日阴郁的面孔因为多了许多皱纹与老年斑,也显得随和与慈祥了,只是他的嘴唇依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就会说出刻薄的话来。

原来他也老了,刘羡不无感慨地心想,这还是当年那个动辄对自己还有仆人们发怒的父亲吗?不知道母亲看到他这幅样子,是欣慰还是伤心呢。

刘羡终于开口了,他佯作是打量四周,说道:

“有些家具都有些旧了,您可以换些新的。”

他拉着家常,想营造出一种还算正常的父子交流氛围,刘恂显然也心领神会,他配合着儿子的口气,又想保存自己的自尊,就回说道:

“都还能用,如果有什么缺的,我自己会买的。”

“您这个年纪了,平日不要老呆在家里,多出去活动活动,小心闷出病来。”

“我这不是怕出去给你丢脸吗?”

这句话的小心翼翼让刘羡内心一酸,同时让他又有些忿怒,说得好像过去的他真在乎过儿子的想法一样。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撇着头道:

“您照顾好自己,不让别人麻烦就行。”

父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酝酿了些气氛后,刘羡终于扯入正题,对他说道:

“我在秦州平叛的时候,曾率军抵达仇池,在那里遇到了一些人,他们自称是诸葛瞻的旧部,和我说,当年亡国的时候,大将军曾经留下了一支残军,他们在亡国时离开了,虽然被晋军一直追剿,但最后还是逃出生天,不知所踪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这句话一出口,刘羡偷偷看刘恂的表情,只见他原本蜡黄的脸色,渐渐冲涨成红色。已经变得有些畏缩的双眼,又透露出刘羡童年记忆里的血色来。刘恂的气息也变得不平稳,他一开口,也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知道不知道,而是反问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其实就是变相地回答了,他知道这件事。

刘羡回答说:“我是安乐公世子,是刘备的子孙,当然和我有关系。我已经把那些人,都偷偷招揽了,送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等我的消息。我答应了他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个回答显然刺痛了刘恂,他涨红的脸色越发加深,显出一种油乎乎紫色的颜色。他说:

“多管闲事,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吗?!”

刘羡见他如此,知道他是不愿回答,可现在老师陈寿已经去世了,老师李密也去世了,身边的知情人可能就只剩下父亲,他怎么可能去别处再寻找答案呢?

而且父亲的回答,也有些太过无情了,刘羡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他说道:

“您在说什么话?我们家亏欠了人家多少?先不说当年祖父在成都投降,害了多少人,现在有故国旧人还在坚守,那这情分我们难道不该偿还吗?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难道您也不懂事吗?您也认不清那是谁吗?”

这话语句句如刀,直砍向刘恂的心头,他有些恼怒地起身道:

“我还当你已经长大了,知道些世事了。怎么现在看来,还是如此地不晓事!”

“国家都亡了多少年了?快四十年了吧!那时候你都没出生!你哪知道当时的情形,知道你祖父的困难?你就在这里指责他。你无非就是听了陈寿的一些话,脑袋一热,就做些没头没尾的梦。你知道杀人有多么难吗?你知道战场是多么残酷吗?”

“我当然知道。”刘羡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这些年经历过无数生死,死在我剑下的,已经超过了上百人。”

这句话顿时令刘恂哑然,在他眼中,刘羡还是那个小时候就和他顶嘴的儿子,在外界所获得的那些成功和认可,就像是一种传说,并没有让他产生实感。

所以一争论起来,他就下意识地忘记了这些,而此时,他看到刘羡脸上的刀疤,还有满是老茧的双手,终于才有了一些切实的印象,也就难免感到些许窘迫了。

但他却不能认输,忍不住贬低道:“那又如何呢?不过是打些蟊贼罢了,难道能和当年的钟会和邓艾比吗?你管这些人如何?当年你祖父投降,就是为了多活些人命,他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能要我们负责?”

“你是说他们是蠢人咯?”

“他们当然是蠢人!”刘恂狠狠说过这句话后,又觉得有些后悔,他随即快速地略过话题,指着刘羡说道:“我们不是谈其他的问题,你现在说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难道是准备复国吗?!”

直到这个时候,刘羡才恍然发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自己的想法和愿望,父亲竟然也对自己一无所知,就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他一时间感到有些悲哀,所有的怒气都消失了。

他注视着刘恂,徐徐说道:

“是,我准备复国。”

这句话一出口,刘恂顿时沉默了,两人对视良久,窗外的冷风也停下来了,只有油灯静静燃烧的声音。

刘恂慢慢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刘羡说:“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恂道:“我觉得你在说一些梦话。”

刘羡道:“我并不是在说梦话,我已经想了十几年,日日夜夜都在想,哪怕去死也无所谓。”

刘恂闻言大怒,他拍案道:

“什么无所谓!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如果准备复国,打算拿我怎么办?拿你这些叔叔伯伯,兄弟姊妹,还有你妻子,他们怎么办?!”

“朝廷现在能放心让你当官,不就是因为有他们做人质吗?你想要去复国,去造反!你难道能带上全族一起走吗?到时候先不说你成不成,我们这些留在洛阳的人,全部都要去死!你有想过这些吗?还是说,你为了做到这些,早就准备好让全族给你陪葬?!”

刘羡当然想过这些,但他也知道,这是个死结,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至少他现在仍然没有想到,他只能竭力平复心情,试图劝说父亲:

“我会尽量想办法,但这是我们家族的罪业!为了偿还这份罪业,我们必须准备牺牲。”

“我不同意!”

刘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绝不会同意。”

他不等刘羡继续说,毫无波澜地继续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晋国有戮尸的传统。你如果事发了,连你祖父,连你二伯,连你母亲的尸体都会被拉出来再处刑,你想你母亲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刘羡哑然了,他全然没有想到,在他看来蛮不讲理的父亲,竟然会用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回应自己。他甚至都有些被说服了,如果张希妙还在世的话,他会愿意为了母亲放弃全世界。

但他本能地不愿意被父亲说服,刘羡不认为父亲有资格对自己说这些。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他说:“我带回来的那个随从,其实不叫朱延,他自称诸葛延,是诸葛瞻的儿子。”

刘恂眼皮一跳,并没有接话。

刘羡继续道:“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也没有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真实的姓名。”

“那并非我的错。”刘恂看起来没有兴致和刘羡说话了,他不再看刘羡,坐在自己的床头,坐在当年杀妻的角落,低声回应道:

“你以为你是谁?佛陀转世?昭烈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啊?你甚至都不能说服我,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等到你真有本事复国……的时候,你再来和我谈。”

说罢,他就摆摆手,示意刘羡赶紧出去。刘羡也知道,今夜的谈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刘羡边出去边想:“自己也是病了,居然想和这种人好好谈心。世上坏人那么多,像他那么该死的也寥寥无几。”

自此,他彻底绝了和父亲正常交流的想法,父子两人又回到了那种冷淡的关系,甚至变本加厉。

家人们本来还以为会看见两人和好,可结果如此,也忍不住内心焦虑,但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因此也无从劝起。

不过刘羡暂时顾不上家里的事了,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日,他收到了太子的消息,让他秘密前往东宫一趟,绝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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