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史易珠穿了一件莹白色缠枝柿子纹襦衫,戴着一只银锁项圈,锦素身着淡青色绣雪青小苍兰的短袄,花朵与衣衫融为一色,只在她身子一动时,花朵微光闪动,方显出轮廓来。两人都系着雪白长裙,腰间垂着三阳开泰的青玉佩。
锦素一进来便道:“我今日在遇乔宫听小丫头们说闲话,隐约听到你受伤了,究竟伤在哪儿了?”见我要起身迎接,忙按住我道:“都伤着了,就别乱动了。”
史易珠行礼道:“姐姐安好。姐姐的伤可要紧么?请太医看过了没有?”
我笑道:“不妨事,倒劳动二位来看我。”说着叫红叶奉茶。大家坐定。
史易珠道:“我听锦素姐姐说朱姐姐受伤了,便跟着来了。若唐突了姐姐还请赎罪。”
史易珠一向温柔娇娆,容貌出众。自从迁宫之后,几日不见,忽见她一改往日的富丽,打扮得如此清爽宜人,如枝头最高处盛放的白玉兰。只觉她颇有周贵妃的风致,不由真心赞道:“妹妹这样的美人往我这里来,正是求之不得,说什么唐突呢。况且妹妹不但饱读诗书,还颇通理财一道,我还盼望妹妹带携带携我,多赚些银子花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锦素道:“难道你还少钱花?若少,就请皇后开恩再添些月例又何妨?”
我活动一下小臂,说道:“我有个主意,我和锦素妹妹虽不少钱花,可君子所爱之物,我们小女子也喜欢。不若统统都放给史妹妹经营去,我们只坐收利银就好了。锦素妹妹说,我这主意是不是极妙?”
锦素笑道:“玉机姐姐的主意还有错处么?”
史易珠红了脸道:“二位姐姐别笑我了。”
芳馨捧了一只垂枝海棠漆盘,上盛着一只剔花白瓷碗,走来说道:“姑娘,该吃药了。还有一方膏药要贴呢。”我一口饮尽,微微皱眉。
锦素取过盘上的一方膏药,说道:“姐姐,让妹妹为你贴上。”
我忙推辞道:“怎敢劳动妹妹?”
锦素微微一笑,笃定的按住我的小臂道:“姐姐快别动。”我见拗她不过,只得由她轻轻翻起我的袖子,见我肘上红肿一片,不由叹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竟然下手这样重!皇后知道了么?”
我淡淡道:“连妹妹你都听说了,皇后怎能不知呢。”
锦素问道:“那皇后是如何处置的呢?”
我看她将膏药在我臂上抚得妥帖,说道:“皇后自然因为皇子晕去的事情责罚了他们,但王嬷嬷推我却是无心的。”
锦素轻叹道:“姐姐受委屈了。”说着放下我的袖子。
我缓缓动着小臂,微笑道:“意外罢了,妹妹不要忧心。”
史易珠道:“宫人中,服侍皇子和公主的嬷嬷们最有体面,难免有些骄横。咱们姐妹平日里只管各位殿下的读书之事,别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
我忙问道:“难道史妹妹也遇到了什么难处么?”
史易珠道:“妹妹在遇乔宫很好,贵妃娘娘对这些乳母颇为约束,且在贵妃宫里,她们倒还规矩。只是锦素姐姐的永和宫里却不大好。”
我轻轻揉着左肘笑道:“难道锦素姐姐也和我一样,遇到了一个凶神恶煞的?”
锦素微微冷笑道:“我宫里的这个,倒是斯文,只是跟着周贵妃读了两句书,不大将人放在眼里。才刚大皇子读书,她赶在头里磨墨铺纸,这也罢了。谁知还拿着本《论语》乱解,我只好当场打发了她。”
我笑道:“我正头痛这个王嬷嬷,妹妹不若教教我,到底如何打发这恼人的乳母呢?”
锦素掩口笑道:“我说个好笑的事情给你们听。我宫里这个温嬷嬷,凭着两分聪明,又曾得贵妃教导,昨日特地当着我的面教皇子的书。恰巧读到卫灵公问阵于孔子(注1)一段,殿下便问她俎豆(注2)是什么,她便说俎豆乃是木砧上的祭豆,以此代指祭祀礼仪之事。殿下在书房里还没学到这一节,因此便当真了。我只得上去纠正她,她红了脸,还不肯退下。我又问她,孔子是当真不知军旅之事么?她回说孔子知礼仪,不知排兵阵法。我又问她那齐鲁郎之战(注3),冉有又如何胜了齐国呢?她竟然不知冉有是谁。我再问她,孔子若知阵列之法,又为何不对灵公说,反而离开卫国了呢?只问得她哑口无言,她才退了出去。”
史易珠略微换个坐姿,她胸前银锁下的细铃铛便玲玲轻响。她容颜尚未长成,但眉角眼梢已有几分妩媚,青眸旁睐,莹然有光。只听她淡淡说道:“大约服侍皇子的嬷嬷不同于服侍公主的,所以才格外的瞧不起人。”
我低头一笑道:“是啊。好在锦素妹妹有的是学问,只管问着她。我这里可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出。”
锦素道:“她究竟是为什么她伤你?”我便将我受伤的始末大略说了一遍。锦素沉吟道:“她这样的,姐姐反而不用忧心,毕竟她只是一味的用强,又惹人厌恶。但我宫里的这个……”
史易珠道:“我们姐妹三个和东宫里的徐姑娘一起入宫,别人看我们总是一体的。二位姐姐受了委屈便是我们四人同被人小视。即便妹妹今日还好,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我笑道:“史妹妹有心。有史妹妹这句话,我就不担心了。”话音刚落,忽听外面小丫头道:“徐大人来了。”
只见徐嘉?身着银白色纱衫,摇着棕竹素绢团扇扶着小丫头走了进来。一看锦素和史易珠都在,不觉一怔,随即微笑道:“想不到史大人和于大人也在。”史易珠与锦素忙站起来,三人相互见了平礼。
我奇道:“妹妹这样畏热,这就用上纨扇了?”
徐嘉?道:“平日并没有这样怕热的,只是今日有些烦热,不拿着扇子便不安心。”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双目微微红肿,似是哭过。史易珠关切道:“烦热乃是心气亢盛的缘故。徐大人不若请太医看看,抓些安神药来吃。”徐嘉?只是低头不语。
锦素道:“徐大人恐怕是找玉机姐姐有话要说。我们也来瞧过姐姐了,这就告辞了。”说着看一眼史易珠,正要起身,徐嘉?忙道:“于大人何必忙着走,妹妹是找朱姐姐有话说,但既然二位姐姐都在,便都听一听也无妨。”
史易珠重新坐下,问道:“听说今日皇后到思乔宫去,动了大气,是怎么回事?”
徐嘉?叹道:“正要说这件事呢。我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忙道:“徐妹妹且说来让我们听听,我们也好帮你想想。”
徐嘉?饮了口茶,定了定神,说道:“今日午膳后,皇后怒气冲冲的到思乔宫来,关起门来,将陆贵妃申斥了一顿,又罚贵妃在日头下跪了一个时辰,连午膳也没有用。”
今日午间,阳光正好,且天气有些热,若跪上一个时辰,虽不见得中暑,也会出一身大汗,想必十分难受。徐嘉?抚一抚脸,又道:“我看贵妃十分委屈,不由大着胆子向皇后娘娘求了几句情。皇后大怒,也罚我和贵妃一道跪着,直到桂旗姑姑去思乔宫禀告二殿下病了方才起身。”说着泫然欲泣,却极力忍住。
她身后侍立的小丫头道:“姑娘平日在家中,从来也没有被弹过一个指头,这才进宫几日,便这样……”徐嘉?连忙喝止,拿帕子拭了泪,深吸一口气道:“到底是我太没用了。”
史易珠忙问道:“姐姐的膝盖怎样了?”
徐嘉?摇头道:“多谢妹妹关心,我的腿没事。”
锦素侧头问道:“皇后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动这样大的气?”
徐嘉?低了头,迟疑道:“这……似乎是为了贵妃今晨早朝后在仪元殿伴驾的事情。”
我奇道:“这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锦素道:“我听母亲说,皇上早朝后的一个时辰通常是自己一人在书房中看公文、批折子,嫔妃和皇子们请安也只在这一个时辰之后,这还是先帝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只是因为近日皇子们都在书房里上学,才就近去请安而已。嫔妃却还是过后才去请安的。”
徐嘉?奇道:“就算陆贵妃偶尔早朝后在仪元殿中,那又怎样?这也值得动这样大的气么?”
锦素环视一周,众人连忙都向她倾身,只听锦素低声道:“我听母亲说,曾经有一阵子,尚太后就在早朝后陪伴在先帝身边帮先帝检阅公文……”
我和史易珠相视一眼,只看着锦素,谁知锦素不再说下去,只缓缓饮茶。
徐嘉?惊诧道:“姐姐是说陆贵妃干涉朝……”我忙拿帕子掩了她的口道,轻轻摇头。徐嘉?自知失言,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瞪圆了双眼看着我。
史易珠长叹一声道:“原本入宫领个闲差,领教天家富贵,只为多见识些,谁知……”一时众人无语,都低头饮茶,只是那茶已经温吞吞的,也淡了。心念如潮,却如刚烧滚的水,汩汩的浇了上来。
不一会儿众人都散了,只留我坐在榻上凝神思想。芳馨上来为我换了茶,见我发呆,便小心问道:“姑娘,有什么难处么?不妨说给奴婢听,或许奴婢可以解说一二。”
我被吓了一跳,见她端着要换下的茶站在一旁,不由说道:“向来茶水上的事都是绿萼和红叶做的,怎么是姑姑?”
芳馨道:“姑娘,这会儿已经亥初了,绿萼姑娘梳洗去了。”
我沉吟道:“都这样晚了。”
芳馨躬身道:“姑娘可要洗漱么?”
我往里坐,拉着芳馨在榻沿上坐下,轻声问道:“姑姑知道尚太后曾为先帝检阅公文的事么?”
芳馨凝思回想一会儿,说道:“是有这么回事,那大约是开宝四五年的事情。那时候先帝刚刚立后,太后早朝后常在书房伴驾,不是看公文便是议政,这是昭告过**的。只是才过一个月,太后便自请离了仪元殿,从此不再参政。自此之后,皇上早朝后便独自在书房中。直到当今圣上,都是如此。”
我又问道:“先帝还有别的妃嫔曾经如尚太后一样议政么?”
芳馨道:“再没有了。”
我又道:“皇后与陆贵妃,姑姑说,皇上更喜欢谁呢?”
芳馨恭声道:“皇上对皇后,虽说恩宠不多,但还十分敬重。若论喜欢,皇上大约更喜欢陆贵妃。陆贵妃一向谦逊有礼,又知书识墨。皇后的性子……有时对下面的人严厉些。”
我又问道:“皇上既然多宠爱陆贵妃,为什么不立陆贵妃为皇后呢?难道陆贵妃也如周贵妃一般,有绝不能立为皇后的理由么?”
芳馨道:“陆贵妃出身高贵,人又温柔敦厚,一向待下宽容。若当初皇上立贵妃为后,应无不妥。”
我沉吟道:“皇后是武英候的女儿,武英候的父兄都曾是开国功臣;陆贵妃为皇上的老师陆谦大人的孙女儿……”再往下想,忽然脑中轰然如雷电滚过,身上一阵冷战,心头闪过一个令人惊惧的念头,冷汗如芒刺在身。芳馨见我发呆,忙替我擦去额头的汗珠,轻轻推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定定的望着她道:“姑姑,我心里有个疑问,却不能诉诸于口。”
芳馨道:“姑娘……”我摆手道:“不要再说了。把茶端下去吧,我也不想饮了。”
芳馨忙站起身来,躬身退出。我呆呆的走入寝殿,这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睡。
清晨起来,觉得天气闷热,便换上了一件青白色单衫,系了玉枢亲手为我缝制的隐翠香囊。红叶一边梳头一边说笑道:“奴婢昨日看到姑娘和三位大人在一起说话,都穿得好生素净。连史大人那样爱红的美人,都穿了白色的衣衫。难道是四位大人约好的么?”说着看着妆台上陈列的几只钗环,又问道:“姑娘今日戴什么好呢?”
我随手拿了一只素银环给她:“还是戴这个吧。”
红叶道:“姑娘换了吧。这个已经戴了好几天了。”
我对她在镜中一笑道:“就戴这个。你没见昨日三位大人的样子么,若我妆扮华丽,恐怕人说闲话,宁可谨慎些好。”
红叶只得接了银环,仍是说道:“姑娘侍奉皇后所生的二殿下,就是多妆扮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我拨弄着妆台上熙平长公主所赐的那两只紫玉钗,淡淡说道:“二殿下就是二殿下,说什么皇后的二殿下呢。”
红叶一脸不解,正要说话。却听芳馨进来说道:“姑娘,启祥殿来人回话了。”
我点头,芳馨身子一让,乳母李氏走了进来。我笑道:“不拘叫个什么小丫头来就是了,嬷嬷又何必亲自过来。嬷嬷快坐吧。”
1,《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第一节,原文为:
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2,俎豆:古代祭祀、宴会时盛肉类等食品的两种器皿。《史记・孔子世家》:“常陈俎豆,设礼容。”
3,出自《史记・孔子世家》,见一六章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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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这种器皿是我国古代先民从会制作陶器开始就乐此不疲的一种容器,形状就像一个大号的敞口高脚杯。
俎:不详。
最有趣的是,连我身边熟读论语的高人都认为“俎豆”的意思是祭祀使用的豆子……简直无力吐槽。
特在此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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