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瑰世传 第204章 金殿放悲声 东宫觅生天（一）

这晚天实在太冷了，偏又下起漫天大雪，街道上白如明镜，拉车的马匹蹄下不断打滑。

上官婉儿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寒冷，眼前总是环绕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在她的热情之下，依旧是那般模样，没有任何动摇...她不禁对那个死于稚龄的阳谷县主充满好奇，究竟该是如何美眷，才能让一个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甚至于为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守身至今？！...曾经她怀疑过木绮罗，但是自从将她容貌尽毁之后，却没有发现她与独孤讳之存在任何亲密的联系，但她又很难相信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了儿时死去的玩伴钟情一生...

“大人！尚宫大人！”

马车外传来急促的呼叫声，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撩起车窗笼罩的棉帘，见自己已经到了宫门前，车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婢，冻得脸色发青，显然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你是哪处宫殿的？找我有什么事？”“大人，奴乃是朝内蓬莱殿的婢子！”宫婢低头行礼，匆匆说道：“陛下今晚叫张大人回府休息了，身边无人，召您过去陪伴！奴在宫里找了一大圈，听说您有事出宫了，这才准备出去找您...”

听到是武皇宣召，上官婉儿心里纵然有万千愁苦，也只能立刻打起精神，吩咐车夫即刻进宫，直奔朝内去了。

蓬莱殿乃是冬季武皇最喜欢的殿宇，只要不呆在东都，她就会住在这里过冬。穿过戒备森严的长廊走道，脚踩着明晃晃的蓝田玉石铺成的宫殿甬道，上官婉儿急匆匆走进殿房，刚踏进门口便是一阵热气袭人，这间寝宫墙壁与地下都埋设火龙。墙壁用椒泥涂抹，遮盖着羊毛编制的西域绒毯，就算在这样寒冷刺骨的雪夜，也暖的如同初夏一般。

老态龙钟的武皇帝慵懒的躺在床榻上，倚着靠几，身边宫婢点燃铜质鎏金银的镂花香炉，袅袅青烟顺着云母屏风扶摇直上。摇曳生姿。她穿着上等的丝绸织就的赤黄中衣。取下白天戴着的假发，将稀疏花白的头发编成拇指粗的细鞭子，可怜的垂在肩膀上，就算年轻时是如何艳冠六宫的绝色美人。到了耄耋之年，也像是条岸上搁浅的鱼干了...听到有人进来，她慢慢张开眼睛，声音粗哑的问道：“是婉儿吗？”

“我来迟了，请陛下恕罪...”上官婉儿连忙摘下披风递给宫婢，快步走到床榻边上，凑到皇帝耳边轻声道。武皇点点头，又厌恶的皱起眉头：“你这是从哪里来？带了一身子寒气，外面很冷吗？”

上官婉儿连忙离得远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回道：“外面正在下大雪。托您的洪福齐天。今冬雪水充足，来年定是个丰收年！...”“朕活了这把年纪，也不需听你这些漂亮话了。”武皇在宫婢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婉儿连忙取来一只靠垫给她垫在腰下，好让她坐得舒服些。就这点动作。已经让这位老人气喘吁吁，她缓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道：“直到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并不清楚。”心里有几分紧张，上官婉儿虽然从小就在这位女皇身边，对她的脾气性情可谓了如指掌，但是如今张昌宗已经稳稳抓住了她的心，她生怕皇帝的想法发生了改变，自己却无法揣测。武皇用浑浊的双眼细细打量着她：“朕为后宫之主时，曾经得到过你祖父上官仪老大人的帮助，从此铭感五腑，不敢忘记。虽然后来上官家获罪衰落，你在你母亲肚子里就被发配掖廷为奴，可这就是宦海沉浮，没什么好抱怨的...想必你现在也不会责怪朕，没有出手救助你的祖父吧？”

上官婉儿心里一个激灵，连忙道：“陛下，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眼见了许多无能为力之事，正如您所说，宦海沉浮本就如此...我十四岁的时候，若不是蒙您赏识，留在身边管理文书事宜，恐怕早就累死在洗衣池边了，所以您是我的恩人，祖父上天有灵，也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道理确实如此。”武皇听的高兴，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容来，但很快又沉下脸色：“可是朕并不是真的千岁万岁啊...总有一天也是要寿终正寝，你想过在这之后，该如何存身于后宫之中吗？”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说实在话，她不考虑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无论如何不会在老迈的皇帝面前直言不讳：是的，我想好了，有一天你死了我就....稍作沉吟，她便轻声道：“陛下，我从小就在您身边长大，既然您说起来，我也不会讲什么万岁千秋的大话，但是倘若真有一天您不在了，我又作何打算呢？又为何要打算呢？就把这幅不值钱的身骨与您随葬好了，就算在地下，也叫我陪在您身边吧...”

说完，她便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再加上原本就心中悲痛，眼泪瞬时流了下来。

武皇看着心下感动，这孩子虽然并非她的骨血，可和自己的儿女相比，却是陪伴在自己身边最长久的一个，所以在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她也愈发为了她思量甚多：“说什么疯话？太祖当年最反感的便是人殉，你是要陷朕于不忠不孝吗？！”“我不敢，只是...”“只是你也知道，倘若有天朕不在了，这些年你偏袒武氏积下的那些愁怨，会将你一股脑的吞噬掉，没有人保护你，也没有人会站出来为你说句话，你不过就是个身份卑贱的女官，任何人对付你，就如同踩死只蚂蚁一般！”

上官婉儿听得心惊肉跳，忘记了哭泣，眼巴巴的看着老态龙钟的女皇帝。

“这点上，你就比不上太平聪明啦。”武皇叹了口气，眼神看向遥远的地方，每当说起她最钟爱的女儿，她就会变得特别放松起来：“你还记得她身边的那个女子，叫做...木绮罗是吗？”“是的，陛下。您为何要问起她呢？”“因为她就是太平公主比你聪明的地方啊。本朝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是惯例，而朕在薛绍驸马死后，念她青年丧夫，幼子不足满月，将她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以示安慰，但是她知道，一旦朕不在了，不管谁来当皇帝，都不会将这种殊荣继续下去，于是她便创建了木氏商团，培养了一个如狼似虎的木绮罗，为她积攒财富，构筑人脉。更何况...”

武皇转头看着上官婉儿，眼神突然变得如同秃鹫般犀利凶狠：“木绮罗，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要提防她！千万不能够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