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机天运 第八一章 践行

今天是穆大将军出征的日子，再怎样的好人儿，在牢里待了那么久，骤然放出来即便恩赏有加，掉下的肉却是不能那么快长出来的，看着那个消瘦了不少的人虽不改英武之色，但脸色青黄，眉宇间总有些晦涩的模样，洛辰轻轻一叹。[t]

“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忠心可言？”把下头的情景看到眼里，沈墨幽然感慨。

洛辰微笑：“忠心，可是多着呐，你是没看到他在金殿之上，因为皇上几句感动人心的话而泪涕齐下磕头谢恩的模样，何等感人的君臣一心啊！”

说话间，穆大将军披挂上马已然带着人远去，尘烟滚滚，与那萧萧落木相映成景，却是说不尽的凄凉秋意。

沈墨皱眉，看着洛辰又斟满了一杯酒一口饮下，浅浅的倦怠神色藏于眉间，若是不熟悉的人大约看不出来，但熟悉如他们，一眼分明。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厌倦了？”直言问出，对自己人，沈墨从来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当然，对外人更加不会，他一向喜欢直截了当的干脆。

“没有。”洛辰断然否认，这时候如果厌倦了，那之前的努力算什么？他没有说后悔的资格，他只能是对的，只会是对的，否则……

又满上了一杯喝下，烈酒入喉，火烧一般，脸上多了一层红晕，美玉一般的面容一时鲜活生动，仿佛去了一层冰冷。

“这两天天气不好，星象不太好看，心中有些不舒坦，你是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是看天吃饭的，若是那天不给好脸色让我看，我是得不到好结果的。”

本以为是什么样的忧愁什么样的理由，如临大敌准备劝慰却听到这样的回话，沈墨哭笑不得。无奈道：“师兄说的太过了。”

一如时下人把“死”当做忌讳，便是真的死了人也不会说“死”，而是说“逝去”“去了”之类的隐指。这种不吉利的话――“得不到好结果”什么的――更是不会有人去说，便是自嘲也过了些，倒像是自己咒自己一样。

洛辰摇摇头，不以为意地说：“不说我了，这几天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好，怎么，我劝皇上放出一个有可能投靠郑王的人，你倒是不高兴了。莫不是怕动摇了你的位置？”

“师兄说什么呢。我在郑王那里。何尝有什么位置了？”沈墨很有自知之明，争皇位不是查案子，他那点儿小打小闹是得不到多少重用的，领军打仗的将军才真正是崭露头角的时候。他只要在旁边看着，看着这人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好了。

“那就是查案子不顺利了。”洛辰一语断定，做恍然状，“啊，莫不是因为那个柳三娘跑了的缘故，这才让你心生不悦？”

“师兄明明知道，何必这般旁敲侧击？”沈墨不愿多言。

洛辰好像看不出他的心意，专门要揭这个短一样，继续道：“哈。我知道了，是因为那个离了洛京的，叫什么来着，韶韵的对吧！”装出一副才明白过来的样子，洛辰笑得促狭。“怎么了，你没去找她？还是找了她不搭理你？也是啊，父亲被人抓到牢里去了，要是我，我也不原谅你，何况人家一个小姑娘，就剩下这个父亲了。”

“师兄――”拖长了音，沈墨拉下脸来，却挡不住微微红了的耳根，还有那些许染上黑瞳的落寞。

“说来也该怪那个穆宗清，好好的不去给他爹尽孝，跑到牢房找什么麻烦，非要把那个韶什么的救出去，这不是赶着人家小姑娘非走不可么？逃狱这罪名可是可大可小……”拉拉杂杂说了一通，表现了一下对那姑娘以后前途未卜的担忧，洛辰继而揶揄，“不过，怎么某些以正义为己任的，都这会儿了竟然还不去追捕逃犯？……唉，我可真看不出那小丫头片子哪里好了，竟然让我这从不为美色动心的师弟都起了凡心，真是……到最后，总我一个是形单影只。”

若是真的想要表现什么，唱念做打，洛辰这个不会唱戏的却比那些戏子演得还真还动人，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沈墨的脸皮就挂不住了，饭也吃不下了，撂下筷子就走。

“哎，去哪儿？”

“追逃犯去！”

话音未落地，人影已经飘然下楼去了，好俊的功夫引来不少喝彩声。从窗户看着那道墨绿色的身影飘然出了城，往远处去了，洛辰嘴角含笑，“跑得倒快，我这话都没说完呐！”

听的人已经走了，他一个也没在这里喝闷酒的道理，就算喝，也要喝好酒才是，这里的酒到底差了些，不过践行也足够了。

“掌柜的，结账！”

高声一句，把银子放到了桌上，也不拘多少，抬手喝完了杯中酒，起身下楼，往朱宝阁而去。

这会儿朱宝阁的生意正好，虽比平日人少了些，但乍一看也是极为热闹的，洛辰一个男子走到这种卖胭脂水粉的地方，格外引人瞩目，而他皮相又好，怎么看也是翩翩美青年，倒让不少中年妇人饱了眼福。

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洛辰坦然自若地走进脂粉群中，左看右看，上次接头的那个伙计不在，正是有客人的时候，怎么不在呢？

“伙计，我上次来仿佛见的不是你在，原来那个伙计呢？”

拉住一个手边的就问，洛辰自问对人的相貌记忆很牢，这才多长时间，见过一面绝对不会忘，可这两个伙计之中，的确没有自己见过的那个。

“原先的那个？客人是说走了的小九？我是在他走了之后才来的，并不清楚，你问小四哥吧！”被问的好脾气地摇头，顺手指了指另一个正在向一位妇人推荐某盒脂粉的伙计。

洛辰也不急，等着那被唤作“小四哥”的送走了那位妇人，才走上前去又问了一遍问题。

“小九啊！”小四哥挠了挠头，露出有点儿憨厚的笑容，“小九有事回老家去了，据说是老家出了点儿事，客人有什么事吗？问我也是一样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洛辰问。

小四哥摇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他也没说。”

见问不出什么，洛辰也不再多费口舌，走出门去之后，怅然一笑：“这样的地方，竟然也不要了吗？”

不同于沈墨对师傅的奉若亲父，说什么就听什么，从不怀疑其目的。洛辰懂事了一些便有着自己的思量，也是沈墨来了之后，发现师傅教沈墨的与自己不同，就连态度上也有着微妙的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对小孩子来说。是很要紧的。在得不到合理解释的情况下。很容易就在心底压上一丝芥蒂隔阂，在适当的时候发展成怀疑。

师傅为什么要收养自己呢？他说是见自己可怜，是啊，那会儿自己确实是可怜的。但可怜的人多了，也没见师傅一一都收养了去啊！而且，自己那时候也不是非要被师傅收养不可的啊！

沈墨从小没见过父母，洛辰却是有母亲的，只不过在他还比较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他跟着母亲吃了很多苦，母亲去世的时候他遇到了师傅，然后又从师傅口中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下落。

父亲和母亲之间是很老套的故事，落魄的书生。漂亮的村姑，两人成亲然后相守，再然后，书生受不了贫寒的生活奋发图强赴京赶考，再然后。书生没有回来，而村姑苦苦守候，生了孩子成了老妇也没等到良人归来。

如果没有师傅的出现，继续发展下去，要么是洛辰找途径读书，学成之后也去考试最后锦衣而归，要么是洛辰找不到读书的途径又或者不是读书的料子，继续村里人的生活，种田养家，糊口娶亲，最后也不过如村夫一般老死于那片土地上，而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就是那人可能多半遇到了不测，再不然便是如话本上常有的那样娶了大官的女儿抛弃了自家的糟糠。

无论是哪一种，以洛辰的性格多半都不会很追究，反正见不到也不好找，何必费劲儿，自己过得好才是实际。

因为这样务实的心理，在听到师傅要教自己本事的时候，不管那本事是什么，洛辰先答应了下来，比起自己找不到夫子找不到出路，有个师傅在那种时候简直是雪中送炭一样的好事，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下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遭遇了不测，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攀附权贵抛妻弃子。

原来的猜想没有一条是正确的，那人，竟然一开始便是官家子弟，曾经的乡野生活不过是他反抗父母的一种任性，而任性过后，他自然要回归原位，学习考试考中当官娶妻生子，好像曾经的村中生活都是假的一样，不复记忆。

还不懂得遗传学的妙处的洛辰曾经多次面对魏景阳那张脸感慨，也许曾经，那个男人也是那么天真地反抗父母，天真地笑，然后用自己的天真害了那原本可以朴实生活的村姑，让她怀着怅然的遗憾辛劳一生郁郁而终，害了一个即便对父亲没有多少期望却也希望自己是受到重视的孩子。

血缘在某些时候总是那样一脉相承，在看到魏景阳逃婚的时候，洛辰的心里满是嘲讽，看啊，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即便原因不一样，却也扑扇着翅膀逃走了，却不知道那还不大的翅膀飞不了多远。总会自己回来的鸟儿可以在飞翔的时候喜悦自由，却不知道因为它无端惹出来的尘埃会搅乱了多少人生活的安宁。

原本接近他们，就是为了伺机报复，既然有这么好的时机，怎么能够不利用呢？洛辰算好了一切，却不想不等他安排下的伏笔暴露，那个身在局中的就已经死了，死得太早了啊！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洛辰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猛然清醒一样，发现自己也许也是在某个人的棋局之中，而那个人，也许就是师傅。

“……魏大人便是你的父亲，你总是要去看看，虽然……”

欲言又止的神情引起了自己多少好奇，然后接近，看到那样的父慈子孝怎能忍得住，自己也是他的儿子啊，他还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吗？不甘、嫉妒、不平、愤恨……种种情绪之下，他在心里割断了对父子之情的牵念。

“凡事不要想太多，无论何时，师傅总是你的亲人。”

那时候是多么感动啊，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一颗心很轻易就有了偏向，一个顶着父亲名头却并不把自己当做儿子，反而把自己当做处心积虑接近他儿子的坏人来防备的人，怎能比得上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师傅？

发现师傅的势力不简单的时候，师傅是怎么说的呢？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总还有你在，徒弟也是儿子，我总要为自己的儿子多打算一下，这几个地方你都记住了，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去那里找人，袖口上绣有梅花暗记的便是咱们的人，你都可以用。”

现在想来，那人明明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样的势力，真的想要查个人怎么会查不到，偏偏，他要等两人有了师徒感情之后再说，有什么比看到再打碎更容易引人入局的呢？

脑子有些乱，一边是恨的，一边又是感激，一边是疑惑的，一边却想要信任，洛辰踱着悠闲的步子回到府中，一言不发地上了观星楼，还不到天黑，仰头看去，只能看到偏西的日头，手扶栏杆，遥望着皇城景色，那百年树木所在的宅院……向往又仇恨，嫉妒又失落，复杂的心绪影响了眼中的清明，他到底是下棋人，还是棋中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