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澄提及百果行余老掌柜的病情与他的老妻孙女眼下的境况,雅座里一时都沉默下来。
“哎呀,不在这儿听你们说这些了,听得心里怪难受的。”杨子绘突然站起来,冲着留兰眨眨眼,“留兰,走,我带你出去出去转转。”
留兰原本不想跟她出去,怕错过重要的话题,但想想就这个磨叽劲儿,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到实质的问题,而且她的建议也挺有诱惑力,因此甜甜应了一声,滑下椅子,上前牵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她的手比文清的光滑细嫩多了,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回头得想办法保护好文清的纤纤玉手。
得福楼二楼走廊的拐角处设置了楼梯,可以直接通到后面。杨子绘牵着留兰的手步下楼梯,转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布局与留兰的想象也没有太大的差距,院子里很安静,能听到前边厨房里的热闹。
杨子绘停下脚步,不好意思的说:“等着你们的时候多吃了几块点心,茶水也喝多了,住在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晚上落落脚,这会儿应该都走了,你在这稍等我一会儿,可别到处乱跑啊,这里边可是不小。”
敢情不是带她出来逛,是让她陪着解决生理问题呢。
留兰含着笑,乖乖点头,看着她走向一处角落,那里一栋小屋子,灰墙青瓦,墙上还镶着一扇雕花小床,旁侧立着一棵叫不上名字来的花树,看起来比他们家的小茅厕美观多了。再看别处,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年代久远重新上过漆的,但看着都很顺眼,院子里的矮树花丛点缀的也恰到好处,落花枯叶落在地上。在午时明亮的阳光先显得安静恬然。
正颇有兴味的打量着,眼前突然有一道影子划过,定睛一看,小狸正沿着墙头疾走。
它果然是这里的常客。
留兰一时间忘了她是在等杨子绘,拔腿往小狸的方向跑了过去。小狸沿着墙头跑了好长一段,熟门熟路地攀着一棵合抱的大树枝繁叶茂的树枝,翻上屋脊,无声的踩过瓦片,还不时的回望,但她一直赶不上它。只能远远的跟着,应该没有被它看见,如果小狸看见她了却不停下等等。那她就太伤心了。
追了一阵,小狸突然隐入浓密的枝叶,不见了踪影。
留兰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她正站在一条窄巷里。左右都是墙,虽然不高,但阻挡她的视线已经足矣,她退到墙根儿,仰望小狸隐身的地方,只能看到枝叶掩映的一小片青灰的屋脊。
按理说。此时她应该回转,按着脑子里还存留着的印象,说不定能原路返回。好奇心却促使她又往前走了一段,拐过拐角,左手边有道门。她走到门前,合掩的木门之间留着一道缝隙,心里似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道缝隙,刚好能容小狸的身形通过。
私下里寂静无声。一阵风过,奔跑后出了汗的后颈凉凉的,留兰下意识的想离开,却又停下脚步,抬起手轻轻地推了下门。
木门看上去古旧,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慢慢打开了。
一树落桂如雪,树下长案高几,一个白衣垂发的少年俯首落笔,身侧藤椅上,小狸蜷身而卧,一人一猫,身上落了碎花数瓣,宁静,无声。
留兰双脚不由自主的走进门内,小狸听见动静,警觉的跃起,躬身,似乎认出了她,绵软的叫了一声,又伏下了身子,静静地望过来。
少年侧头看了一眼小狸,沿着它的视线微微抬头,一抹笑意顺着他的眉峰划过,在眉梢处颤了几下,瞬间漾了开来,明媚的阳光照得他面孔洁白晶莹,没有一点点的瑕疵,像上好的美玉,他唇角眉梢的笑意,却又像山涧清泉,恍若琮然有声。
明明还隔着几丈的距离,留兰却觉得自己看的分明,可眨眼间又模糊了,她的双腿不受控制的往前走,慢慢到了少年的案前,看清案上未完成的画,正是他身侧一树落桂。
少年凝眸看她,嘴角笑意依然,却不曾开口,只从画下抽出一张纸,静然落笔。
可识字?
留兰怔然点头,嘴角也牵出一丝浅笑。
少年皓白的手腕顿了顿,重又把笔尖蘸满了墨。
我口不能言。
留兰只觉得一颗石子落到心底,棱角划过柔软的心壁,一阵尖锐的痛意让她忍不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怔然看着小狸纵身跃上书案,素纸在它脚底轻微的响,它蹭蹭少年的手腕,绵软的叫了几声。
少年笑意更浓,待要再落笔,却传来白氏急切的呼唤声。
留兰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忘了小狸还在这里,她忘了她贸贸然闯进别人的家里,却什么话都没说。
她循着白氏焦急的呼唤声穿过巷子,像是来时追着小狸的身影转进来,没有看路,却撞进了白氏的怀里,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母女连心,白氏先别人一步找到了她。
伏在白氏怀里,一直噙在眼眶里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白氏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吓坏了吧,你这个丫头,怎么能自己乱跑呢?”
平日里总爱装得跟小大人儿似得,到底还不到十岁,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她是不一样的,想想她七岁之前的样子,白氏心里就觉得发紧。
留兰却一味的只是想哭,好像要把心底里的委屈全部哭出来,心里才好受一些。
“怕是在里边转来转去的转不出来,吓坏了!”李珊等人也走了过来,“我可是从没见这丫头这么哭过!”
文氏苦笑,“自从好了之后还真没见她哭过,这回怕是真的吓坏了。”
“这里边的路虽然不怎么复杂,只是人太少,太安静了,安静的有些吓人。”杨子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蹲下身安抚留兰,“你来的不是时候,碰上有客人在这儿落脚,光丫鬟仆从就能住好几个院子,热闹着呢,等下回有人住进来了,我再带你进来瞧瞧。”
易安之突然轻咳了几声,留兰猛然从白氏怀里抬起头,仰着挂满泪痕的小脸看他,他心中倏地一紧,想同别人一样说几句话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翘唇给了一个抚慰的微笑。
留兰不错目的看着易安之,心里却想着,一个俊美无俦,却口不能言,一个通身富贵,却久病缠身,上天难道非要在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关上一扇窗吗?或是为了所谓残缺的美,非要打破完美。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滚了下来,目光却一直停在易安之的脸上,忘了挪开。
李珊顺着留兰的目光看向易安之,在这个脸上从来只有得体的笑意的少年脸上看到几丝别的情绪,羞涩?窘迫?他的面色太过苍白了些,还真的看不真切,不禁失笑:“哟,看你这个样子,倒像是七爷把你哄进来迷了路呢,快别哭了,咱回去吃饭,饭菜都上桌了,可香着呢。”
留兰灵魂归窍,才意识到她一番哭闹岂止是真回到**岁了,直接是啪叽回到留白的年龄了,只是为何那个少年会让她感到这么委屈呢?来不及多想,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带着黏糊糊的泪水就攥住了白氏的手,示意她同意回去吃饭。
那个少年,还有小狸在他家做客的事,她决定谁都不说,只当做她自己的秘密。
回到二楼雅座坐下,心不在焉地只管把桌子上的饭菜往嘴里塞,吃了个肚儿宝,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可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刚才简直可以称之为雷人的表现,想来想去,归结为前世小舅舅说过的一句话:“不管你长多么大,身体里总带着一种叫做幼稚的东西,动不动就会跳出来吓人一跳,这种表现还有一种通俗的说法,叫做犯二,而且已经深入骨髓了,挖都挖不出来。”
犯二就犯二吧,为了那样一个美好的少年的遗憾,哭一哭也是值得的。
留兰这么安慰自己,闪了闪睫毛,把最后几丝小沉郁掩去了,打起精神来倾听文氏等人的交谈。
只是愣了好一会儿的神儿,也不知道他们说到哪儿了,只听着是与果脯有关的,再仔细听一阵,简单概括,得出一结论:芳桂斋遇上经营危机了。
且听易安之细说他为何对芳桂斋格外上心,“单老师傅年幼时落难,被老祖宗的娘亲所救,后来便开了芳桂斋,不几年又给了老祖宗做了嫁妆,老祖宗平日里也喜欢蜜饯果子,便一直留在她老人家名下。”他所说的单老师傅便是芳桂斋现今的蜜饯师傅。
“只是去年这个时节,老祖宗突然与我说芳桂斋近两年的进项,竟然比前些年少了许多,让我暗中查一查,我查过之后才发觉,常年供给芳桂斋鲜果并糖蜜等物的铺子,卖给芳桂斋的价钱竟然比他们卖给别人的高出三成还多,我便与掌柜商议换别家供货,掌柜却恼我年少无知,无端插手,愤而辞去。”
分明是做坏事败露了,找借口跑了,偏说的冠冕堂皇。也罢,有钱人都要个面子。
留兰暗中嘀咕一句,看文氏等人的神色,分明也已经会意,那芳桂斋的掌柜所行之事,根本未加遮掩,摆明了欺易家老祖宗年事已高,又久居内宅,视听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