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水心与王家一大家子人全都关在那间客房里,商谈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色大亮,王掌柜该下楼开门营业了,他才匆匆在水盆里用冷水洗了把脸,连擦都没擦,一点疲惫之色的神态都没有,精气神儿十足的开门而去。
其实不光是他,房中的其他王家人也全都是一样的精神,如同是被什么人挨着个的打了鸡血一般,双目炯炯炯有神,眼底充满着希望。
就连已经七十多岁,年逾古稀的王氏老奶奶,也是出了奇的精神,与春花娘紧挨在一起,娘俩儿紧抓着对方的手,全然忘了松开。
“水心,这件事能成吗?”春花爹的脸上还是有丝不太确定。
经过这一夜,王家人对水心的称呼已经从“云小姐”亲近到了直呼水心的距离,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完全赞同水心那个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甚至于是异想天开的提议。
当然,也并不是全部人都反对的。
比如说方才离去的王掌柜,他就在得知水心的全名以及籍贯的时候神秘一笑,随后就全程坐在一旁偷笑着看戏,再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再比如说王氏老奶奶,到底也是大家闺秀,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现在的穿着看起来土里土气,就是名这镇子中随处可见的乡村老妇,但是那庸俗的外表并不能掩盖住她眼中岁月的睿智。
至于春花娘呢,最开始也有着担心,后来在她想开口的时候,被坐在一旁的老太太给暗中捏了一把,她当下就把到嘴边的话又给悄悄咽了下去,与老太太一起,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剩下的就是王掌柜的妻女。还有春花,她们三个都没念过书,对水心与春花爹说的话听起来也是一知半解,三个人听不到一半,就全都昏昏欲睡,等到过了一半,三个人就背靠着背,一起睡死了过去,一直到现在都还没醒。
再剩下的就是王掌柜的长子,他去外地上货去了。目前不在家中,所以这事,他目前还不知道。
所以。挨着个的数下来,目前对于这事还抱有怀疑态度的,就只剩春花爹一人。
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是有点跃跃欲试,但是又有点害怕失败。整个人陷入到了两难的处境。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
水心细眸微转,把春花爹的表情和心态全都看在眼中,淡淡一笑。眼中充满着自信。
“王叔,您这是不信任我啊?”水心故意拿话挤兑着春花爹。
“不,不是。”春花爹被水心说得脸涨得通红。赶忙摇头,生怕水心误会。
“既然如此,那您干嘛一直问成不成呢?”水心有趣的望着他。
“我……我……”春花爹有些尴尬,抓抓头,不怎么自信的道。“我是有点不信任我自己……”说到后面,话音越来越小。
“怕您教不好?”水心一击命中。直中红心。
“是。”春花爹点点头,眼中带着丝迷茫。
看看妻子和老娘,又再看看熟睡中的春花,春花爹感慨的长叹一声,轻声的道:“不怕水心丫头你笑话,我是真的心里没底。虽说咱王家的本业就是开学堂的,可是那到底也是我爹与大伯他们那一辈的事。”
“王家遭了灾,惹了祸,‘万卷学堂’毁在我们这一辈的手里,真是让我愧对先祖,愧对学堂的那块匾额!今日丫头你说叫我在这穷乡僻壤,化外之地,再开学堂……不怕丫头你笑话,这真是叫大叔我既开心,又忐忑,怀疑我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把人家的娃娃教好!”
春花爹的一席话说得真诚,让人听得出他是真心的仔细考虑过,担心自己误人子弟,而非胆小推脱之词。
其实水心也明白,王家出事之时,春花爹兄弟俩也才都二十来岁,即便他们当年饱读诗书,早早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可是到底也是荒废了许多年,教那些尚在启蒙的小娃娃或许还可以,再大一些的,怕是就会有些吃力了。
这些年的荒废,只能靠他们日后再慢慢的累积,毕竟底子在那,不是失忆,不是变傻,仅仅只是为了生活和填饱肚子而暂时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只要让他们一点一点的来,从启蒙时期开始教,他们总会慢慢寻回自信的。
水心淡淡的笑着,忽然发问:“王叔,《诗经》的第一篇是什么?”
“关睢。”春花爹想都没想就回答。
“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水心又问。
“……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春花爹接口,且越说越快,将《孝经》谏诤章一口气背完。
背完,春花爹抬头看着水心,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是《孝经》谏诤章。”
“不错。”水心点头。
“丫头认为我不孝?”春花爹平静的看着水心。
“不,没这么想。”水心缓缓摇头,随后又点头,“好吧,有一点点。”说着话,还伸出小手指,用拇指比量着指尾的一点点。
“呵呵。”春花爹被水心那古怪的表情给逗笑,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才渐渐停下来,直视着水心的双眼,“丫头认为我该重振‘万卷学堂’?”
“没,这个真没有。”水心连连摇头。
“那你是……”春花爹被水心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给弄糊涂了,不解的望着她。
不光是他,就连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看着事情发展的春花娘和王氏老奶奶也都一脸不解的看着水心。
“先别急,请先听我说完。”水心安抚的朝着他们笑笑,最后才舔舔嘴唇,开口解释,“我呢,是个生意人。这学堂要怎么办,我是个门外汉,根本不懂,打小也都是将先生请回家来,从来也没去过。所以呢,这学堂的开办,如何开,怎么开,就要靠有经验的王叔,王婶,还有老太太,你们拿主意了。”
“至于这钱呢,自然是我出,如果今后盈利了,我们大家再谈账目和分利的事也不迟。当然了,那都是后话。但是呢,我现在有些话要先说在头里。”水心把话说到这一顿,严肃的望着神色有些欢喜的三人。
春花爹三人见到水心忽然如此的严肃,知道她定是要说些要紧事,所以一个个全都敛起笑脸,紧秉着呼吸,等着水心继续说。
“王叔,王婶,老太太,我前面也说了,我就是名商人。商人呢,以利为先,看的就是个‘利’字。我明白,你们各位把这‘万卷学堂’的牌匾给看得比自个的命还重要,就算是舍命,也不愿意这牌子毁在自己手里,坏了祖宗留下的名声。”
“可是我得说一句,这百年的招牌是好,是先辈留下来的,这做晚辈的呢,是该好好护着。但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百年的牌子,竟然会如此轻易的就被人给摘下来,并且还摘的毫无阻力?”
“这……”春花爹三人被问的面面相觑。
水心看着他们的表情轻叹一声,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你们太无特色了。太过的中规中矩,太过的老实本分,太过的两耳只闻圣贤书,完全不闻窗外事,所以才会落得这般的下场。”
水心摇摇头,又再问道:“你们可知,你们离去之后,这‘万卷学堂’的旧址上,现在是在做着什么营生?”
“不知。”春花爹三人又是连连摇头,随后,春花爹有些苦涩的追问,“丫头,现在那里是在做什么的?告诉大叔。”
“您真的想知道?”水心面露难色,眼中却闪着精明,故意反问。
“想!”春花爹想都没想就回答,表情中有着急切。
“好吧。”水心也不再吊他胃口,眨眨眼,“那里现在也是家学家。”
“学堂?”春花爹一听就蒙了,有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当年他们一家突遭横祸,短短一月之内就被人摘了牌子,赶出除宅,差点连学堂上的牌匾都被人扣下。
王老爷子就是因为牌匾被扣之事而被气得吐血,就此一病不起,在离开山东青州的路上就撒手而去了。
死之前还念念不忘他出生的祖宅,还有那块百年的牌匾。
而春花爹这兄弟俩呢,在安葬了爹爹之后与娘亲与媳妇一商量,又含着眼泪偷偷的返了回去,把卖掉祖宅得回来的银子几乎全部都给了当时的州府老爷,这才从府衙里赎回了那块牌匾,终于了了王老爷子生前的一桩心事。
随后,他们才彻底死了心,带着那块牌匾和一家的老小,来到这处边境的小镇,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对于祖宅那里的事,也在有意无意之间,大家全都闭口不提,似是生怕再碰触到心中的那块并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可是,今天,水心竟然说起了那里的事,说起了那块地,说起了那个学堂……
这让当年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三人,心中的那块伤疤又被人硬狠狠的给戳开了,流出了一直被封存在其中的脓血,好疼,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