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儿……”他轻轻拨开她的手,“你难道还不明白,无论你是不是要嫁给朱襄,我都不能娶你……”
她闻言,无声地看着他。
“无论你是谁,我都娶不了你……”
他的双眸仿佛深潭,淡漠和无奈的潭水搅成一个漩涡,叫人一下子被吸了进去,被一种隐忍深埋的痛苦包围着,深陷而不能自拔。
为什么,他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仿佛他对她,要比她对他的喜欢更深沉、更弥久。
难道清露和罗汉香竟有这样的奇效,令他不过一吻之间就喜欢她喜欢到那么深?
“我们人间,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会娶她。”
“可我是仙,天有天规。”
“是,天有天规,可你在人间,人间……多的是男欢女爱。”她轻轻试探着再次靠近他,伸手抓起他的黑发,在手中把玩,“遥羲白,我们人间有一个红叶题诗的故事,说的是前朝有个有才思的宫娥叫云芳子,她自小入宫,一直听说外面的人间很美,却怎么也没机会出去,便在一片红叶上提了一首诗,放到了渠水里流出宫墙:「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后来,那片叶子被进士李茵拾到,两人红叶传情,还未相见,便已相恋……”
遥羲白听罢,接口道:“后来,那李茵被内官认出,迫其离去,不料云芳子竟出宫相随。时过数年,李茵无由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云芳子才坦陈自己当初为了跟着他而自缢。早就成了鬼。人鬼殊途,必得诅咒,最后云芳子还是不得不告辞而去。”(1)
“不对。”瑶姬皱眉,“最后的结局是唐玄宗成全了二人的情谊。”
“《本事诗》里版本,写的是顾况与上阳宫女,并非是你说的李茵与云芳子。”
“我不管,反正就是同一个故事。”她开始耍赖。
“可九重天上没有盛宠杨妃、虢国的玄宗,不会有丝毫恻隐之心。”他知道她是在暗示什么,打断了她的幻想。
瑶姬手里的黑发本已快要编成一个同心结,听他这一说。便撒气放开,两撮发丝缠绕,看似缱倦。但只消一步后退,便又潇洒分离。
“你就真的情愿眼睁睁地看着我另嫁,也不愿娶我?”
“瑶儿……”
“海棠说过,逍遥首座年少时,独独钟情神女婉华……”她心中起了妒意。脸色暗了下来,“你不娶我,是因为天规,还是因为你心里另有所爱?”
“我……”遥羲白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想认她,好像告诉她。自己几乎就能确定她便是神女婉华的凡身。可是,说了又如何?说出这些后,他依旧是奉命守护天下的上仙。不能动心,更不能动情。而她,知道了这些后,定会倍加纠缠。
“我从小在仪锦楼长大,早就听惯了男人的花言巧语。你是第一个不愿骗我的。”瑶姬见他不说话,心凉了下来。“我原以为一个男人若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一定舍不得骗她。现在才知道,一个男人愿意骗一个女人,起码他还想在她心里博个喜欢……可你若是不喜欢我,刚才又为何要亲我?是,是我先勾引你的,仪锦楼归了你的那个晚上,我在你面前宽衣解带你都不要,那时我就知道你没有把我当勾栏院里的女人看,不愿占我便宜。所以如果你亲我,就肯定是喜欢我…… 但你又不肯骗我,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吧。”
这一字一句,瑶姬本以为自己会流着泪说,可心中还捧着些倔强,双眼干涸,竟一滴泪也没有。
遥羲白无言以对,理智告诉他,此时,什么都不解释,才是最好的。
瑶姬只当他是默认,想到自己自持美貌,又深谙人性,悉知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态去惹男人怜爱,可在他面前全都乱了套,就连用上了媚药春丹,也只得了一时的好处。
她突然笑开,笑自己痴傻,“我成天想着怎么占人便宜,怎么耍手段算计人,你们神仙一定都不喜欢心眼不好的人吧?神女婉华,这名字听着就这么典雅静绣,想必你心头至爱之人,一定比我好上千万倍。”她顿了顿,后退了几步,“遥羲白,我出阁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拜堂的时候,你也一定要来。若是你后悔了,就拉着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过什么样的日子都行。”
“瑶儿……”
“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她飞快地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脸上又挂起笑,心却不想现在就知道他的答案。
“嗯,喜欢。”
“那我出嫁的时候,你就穿这身来送嫁,好不好?”
“……好。”他的唇无声开合半晌,还是说了一个“好”。
日头渐暖,熏人薄汗。
屋子里,一个道心情难顾,一个尘心意痴缠,两处茫茫间,又要生出多少恩怨情虐,全看人心。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朱公子若还是不信,那在下可也就没办法了。”
玉碎轩东屋垣墙的鸳鸯瓦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立者,一个是朱襄,而另一个紫衣梅扇,美目流光,却是桑仝济无疑。
朱襄暗暗握了握拳,斯文的脸上隐过一股恨色,却转而微笑道:“桑大老板好本事,竟能在遥羲白的眼皮底下来去自由。”
桑仝济见他故意岔开话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竟拉他跃下墙头,大摇大摆地立在了主屋前的廊下。朱襄身上虽有些功夫,但毫无心理准备地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不免踉跄了几步,显出几分狼狈。
桑仝济故意提高了嗓音大笑几声,一脸痞样地直摇头说他不上道,只见他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眼瞅着屋里的二人,嘴里却对朱襄道:“按这情形,你若现在退婚,也没人会去衙门告你。趁现在还没来得及被戴绿帽子,赶早抽身。”
遥羲白在他们落地之时已有察觉,见来人是桑仝济,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就算他不来,自己也正要去找他。
“呵,桑大老板,来得正好。”
“不敢,少傅大人,别来无恙。”
两人口里打着太极,对流暗生,而瑶姬一见自己“红杏出墙”被朱襄撞破,一时间慌了神,脑子里飞闪过千百条说辞,只想着要先把他稳住。
再看朱襄脸上方才对着桑仝济的笑意已然绷不住,只见他两眼瞪着瑶姬,快步上前,伸手向她的脖子掐去,声色阴沉如鬼,“他若肯娶你,你就放过我?哼!现在他不肯娶你,你又打算怎么对我!”
朱襄虽任金吾卫的都统,但平日里总是一副书生模样,总会让人忘记他实则是武官。莫说此等外露的恨意,就连那天他欲将她推下神女谷,也是缓缓的、慢慢的,用一种很温柔的语速从牙缝里挤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瑶姬惊见他向自己扑来,赶忙躲到遥羲白身后,不过还没等遥羲白出手,桑仝济就先一步拦下了朱襄,“青楼商女多情种,可她能为你挡箭,就算无情也有义。”他笑着,却没给朱襄再说话的机会,举起手里折扇,猛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肝火伤身,再过不久就是要过洞房花烛的人了,朱大少爷何必这么冲动呢?”
话音刚落,只见朱襄两眼一闭,身子软绵绵地崴了下去,贴在了桑仝济的脚边。桑仝济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被他碰到的衣袍下摆,对瑶姬道:“你放心拜你的堂,他今日就只当自己是睡了一整天,想不起刚才事。”
瑶姬从遥羲白身后探出头来,这才放心,却又皱眉道:“你当真也会法术?朱襄说你是他请来的术士,难道是真的?”
桑仝济看了遥羲白一眼,清了清喉咙,“嗯,其实……呃……”他犹豫片刻,忽地咧嘴一笑,“我未过门的娘子是他师傅,所以,我是他师叔。”
“师叔?”瑶姬惊讶,而遥羲白只觉自己眉毛一抖,对这个辈分问题感到很无奈。
“可你难道不是东华帝君的弟子么?”瑶姬追问。
“呵呵,我那未过门的娘子是他第一任师傅,神界大名鼎鼎的闯祸精――神女婉华。”桑仝济嘴角擒着笑,有意无意地透露着更多的讯息。
“婉华是你的师傅?”瑶姬更为诧异地再次看向遥羲白,“原来,你们本来就认识,你喜欢的人竟是自己的师傅?”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遥羲白只觉头大,没想到自己会被桑仝济摆了一道,尝试着为自己解释。
“原来你们神仙可以喜欢自己的师傅?”她眼底流光闪过。
“不可以!”遥羲白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容置疑,“徒弟不懂事,不免年少轻狂,但做师傅的不能跟着瞎胡闹。”他顿了顿,压下胸中经久蔓延出的痛感,“神女婉华既愿意嫁去西灵山,那她喜欢的自然也只就有当年的西灵世子。”
是的,三千年多前,她从未喜欢过他,她恨他的父王淹死了女娃,又怎会把心放到他身上?
遥羲白看向桑仝济。
注释:(1)红叶题诗的故事有很多版本,都是唐朝年间发生的事。此版本出自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云芳子魂事李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