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羲白却毫不意外,淡然道:“人非圣贤,若是无过无失、无恩无怨,这人世也就要寂灭了。卑,而生不甘,想着扬眉吐气,却非良才,才会动了歪心思另觅捷径。这卫贤虽有奴颜,可他为妻为子,尽了一家之长的本份,也算是有仁有义。”
“有仁有义?”赤心魔冷哼一声,不屑道,“遥羲白,你追踪我整整二百余年,应该知道我赤心魔虽收人魂魄,打乱轮回,却取之有道。他若心无怨气,坦荡做人,又怎会情愿放弃来生,乖乖跟我走?”
遥羲白听闻此言,神色微动,缄默不语。
据传,九幽坤元宫的两大护法,一是赤玄尊赤心魔,一是青玄尊黪幽兰。前者以俗怨为生,后者以情怨为食,此二魔虽取凡魂无数,却皆是契约魔。顾名思义,便是要人心生了魔,才能召唤出他们,以立契约。他们为契约者完成一个心愿,心愿达成后便来收魂。
此番卫贤既然要跟赤心魔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契约上写下的心愿是要赵员外死。
遥羲白微叹一声,依旧劝道:“卫老二,你身前虽起杀心,但罪还不致受太大的刑罚,若现在转回九曲黄泉路,回头是岸。”
“不,小人不要再做人,做人有什么好?下辈子再熬几十年,还不是一样苦海无边?”卫贤说着,双眼的神采渐渐回了来,溢出寒光,“都说「修桥补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小人从此便效忠赤玄尊,鞍前马后,也要做个能被人惧怕的魔!”
“你既如此说,便已然成魔。”遥羲白开口。毫无惋惜之意地举剑——
“啊——!”
霎那间,白光四落,青须寸断,再看卫贤,已魂飞魄散,化作一缕黑烟。
这一次,遥羲白没有使出万惜杀,因为他不值。
赤心魔见到手的猎物被斩杀,恨怪遥羲白又一次坏了他的生意,但自知没了人质又铁定打不过。于是一跃而起,左腕暗转,拂尘又生青须。丝丝化箭,如雨凌空而下。
那赵员外的魂魄眼见此景,立马吓得飘向香案下面躲去,瑶姬见他朝自己来,也吓得不轻。紧闭双眼对着前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赵员外是新鬼,身子还不够轻透,中了瑶姬几下拳脚,惊疑地捂着肥圆的肚子喊疼。
这箭雨对遥羲白而言原只是家常把戏,但眼看瑶姬的藏身处就要暴露,怕她再受伤。只得急忙旋身来到香案前,替她避箭。
赤心魔见他这次并不穷追,斗篷下的薄唇斜勾。纵身退出了灵堂,“哈哈哈,果真是英雄不奈美人磨,想不到一股浩气中正如你,心中也有软肋。”
说话间。箭雨渐停,遥羲白剑化虹琐欲追。赤心魔却已先一步遁离,临走抛来一个带穗子的物件,只听一个闷声,那东西稳稳落到了香案之上。
遥羲白拿起细看,原以为是什么暗器,不料却是半块玉佩,雕了水月观音的坐像,通身润白半透,只在柳净瓶处有一点翠绿散开。瑶姬见赤心魔走了,从香案底下爬出来,凑过身也去看遥羲白手上的玉佩,哪知不看便罢,一看她竟惊呼出声:“这、这不是我兰姐姐的玉佩么?”
“凌氏兰?”
“恩!”瑶姬一把夺过,拿在手里翻看半日,确定道:“兰姐姐自尽前,要我帮她找自小失散的妹妹,好好看顾,说这块玉佩她们姐妹一人一半……我原是将它收在珠宝匣子里,日子长了也就忘了。”她又觉得奇怪,“现在想来,上个月,楼里的人占了我的那些金银珠宝,这虽不是什么稀世宝玉,但也能值几两银子,她们连我普通的银簪子都拿,这个也应是被分了去才对,怎么会在落在那个斗篷怪的手里?”
这番话听在遥羲白耳里,却是一声警钟。
若这是凌氏兰的遗物,赤心魔将它抛掷在香案上,明摆着就是冲着瑶姬而来,难道他知道瑶姬就躲在香案之下?
可他功力短了自己一大截,又如何能破自己的隐身咒?这世上除了三清与魔君,就只有神族能看破他的仙咒。
莫非,赤心魔就是魔君夜不玄?
不,不可能。
在他练成悯魂术之前,就算是当年的烨玄功力未增一分,也决不会如赤心魔这般连连败在他的手下。
那么,他又是谁?
遥羲白正想着,那赵员外的鬼魂觉得遥羲白也不是个好惹的主,便捂着肚子就要溜。
瑶姬想将他逮住,可这回,她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怎么也抓不住,想是那赵员外方才被踢,摸到了穿魂之术的门法,变得更像个鬼了。
遥羲白见状,唤来了鬼差,要他将这赵员外领回去,可那鬼差翻了翻生死薄,却说赵员外理应还有两年的阳寿未尽,就算带进了黄泉,也得在地府外排两年的队。
那赵员外一听,自然不肯去地府干等,又说自己的肉身已停了八、九日还未下葬,在这样的梅雨季里,只怕早已生了蛆,便不肯还魂,却是极满意自己现在有鬼魂模样。
他见自己也逃不掉,便对着遥羲白拜了拜,道:“看样子您也是一位大仙,不如收了我做牛做马,也让我赵某来生有个造化。”
遥羲白掐指算了算,这赵员外生前虽放债无数,却鲜有放高利贷的,也常常给穷人免息,与其他为富不仁的员外老爷不同,还算结了不少善缘。于是他便点了头,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来,把那鬼魂收进了去。
随即,他唤醒了先前被赤心魔的咒术迷昏的赵府上下,并解了瑶姬的隐身术,带着她回了仪锦楼。
梅杏半黄着枝,荫交木繁。
章台街还是大半个月前的光景,烟花之地从来都比其他街区热闹些。
仪锦楼自从改作了酒廊子,生意清淡了很多,瑶姬刚离开那会儿。甚至门可罗雀。好在潋秋娘聪明,将原本花厅里的桌椅纷纷摆到了路边,说是茶水免费,又将龟奴们改作了素衣小二,一刻不停地来回穿梭着给客人们添着凉茶,这才留了一批客。
楼头上有个姑娘,正抱着琵琶招揽生意,那弹拨间的吟唱,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戚戚之情,幽幽地直钻进人心里。叫人禁不住要驻足听上两句。
只听她唱道:“雅淡梳妆,但待君衣锦归乡,不敢指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只求莫叫相思空倚。尔得奴娇眼贞心……”
瑶姬定神看了看,只见那雪肤花貌,却是椿姬。
原来仪锦楼的一干女子,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原先的丫头和几个被潋秋娘买断的姑娘,那椿姬则是自愿留下来的。她腿脚不好,除了会唱曲,也没有其他本事,见仪锦楼又改作了酒廊子,虽比不得白礬楼(1)的人气。但也能吃穿不愁。
再细品她口里唱的,是《赵贞女》的戏文(2),说的是蔡二郎中了状元后。入赘相府,不仅不要糟糠之妻赵五娘,还背弃了双亲。那时恰逢饥荒,公婆双双饿死,赵五娘徒手挖坟葬公婆。感动了上天,天降一面琵琶与她。赵五娘背了那琵琶,一路弹唱,上京寻夫,却被蔡二郎放马踹死,最后蔡二郎遭了雷劈,死于报应。
众人听后唏嘘,纷纷抹了一把同情泪,然后狎妓的狎妓,赌钱的赌钱,喝酒的喝酒,好一个曲终人散。
瑶姬带遥羲白绕到后门进了院子,路径瓦全斋与玉碎轩的中廊时,可巧看到延桐正带着拾翠从斋里出来。
“呀,小姐你可回来了。”延桐眼尖,见了二人倒也不惊讶,似是早知他们要来,迎面上来笑道:“我怎说我今日总预感着有好事发生呢,原来是小姐与遥公子要回来。我呀正巧在小厨房背下酒菜,一定饿不着小姐,遥公子也一起来吧?”
瑶姬听了,十分窝心,回头正想问他来不来,他却停下脚步,望着瓦全斋若有所思,“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哦,是一位邢州的贾人赫公子(3),前脚才刚走。”延桐回道。
“他搬走了?”瑶姬奇道。
“这事儿我晚上再与小姐详说。”延桐嘻嘻笑道,立刻转了话题,“遥公子若是要在这儿住下来,不妨选玉碎轩,这地方清幽,且离小姐的住处也最近。”
“玉碎轩、瓦全斋……”遥羲白玩味着这两个名字,忽地朝瑶姬一笑,道,“若要你选,是玉碎,还是瓦全?”
“自然是玉碎。”
这个答案,遥羲白一点儿也不意外。
“能玉碎者,逞一时义气,有勇;取瓦全者,却如海,自空容瑕,有怀。瑶儿,若有朝一日你能明白瓦全的心胸,便能通悟得道了。”
“好啊,我也有我的瓦全之法,只怕你解不出来。”
“哦?”遥羲白微微扬眉,“说说看。”
“你看那屋梁上的瓦片,一扣一合,在人间,我们叫它鸳鸯瓦。瓦全呢,便是这青瓦对对相生,两两相吻,才能曰全。”瑶姬笑得妩媚,又凑近他耳边,“不知这样的瓦全,遥公子要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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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白礬楼:宋时真实存在的著名酒楼,考自《东京梦华录》。
(2) 《赵贞女》北宋时成戏,元末时被高明改写成了《琵琶记》,将蔡二郎写成了全孝全义。
(3)贾人:坐卖为贾,行卖为商,贾人就是在固定的地方做买卖的人。怕上中学的童鞋们看不懂,特此解释,看懂的请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