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以后,瑶姬迷迷糊糊地还真发了烧,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根本没有精力围着遥羲白打转。
遥羲白也避而不见,只叫人传话,问她的病情。
等到第五日,梁七兴冲冲地过来宣布瑶姬的烧已然退干净了,遥羲白这才去连太婆处探望她。
走到那宅子门口,他依旧有些踌躇,只因那三千多年前的那场教训,对这间宅院,他依旧有些忌讳。
敲了门,来开门的是梁七的一双儿女,十一二岁的童儿,黄发垂髫,天真可爱,令遥羲白不由地崭露微笑。
“神仙大哥是来看瑶姐姐的?”那女童问。
“什么「神仙大哥」,要叫「尊者」。”男童敲了敲她的脑袋。
“可这个尊者有头发,和那个尊者一点儿都不一样。”女童反驳道。
“莫非你们村里还有其他尊者来过?”遥羲白问。
“对啊,我八岁的时候见过一个尊者,听说很厉害,不过是个和尚,远没有神仙大哥长得好看。”那女娃儿笑道,小小年纪也懂得了如何识美男,“他的头顶还有六个圆点,可好玩儿了。”
“哦?”遥羲白微微皱眉,“丫头你可知道他的法号?”
那女童想了想,正要开口,连太婆这时从里屋蹒跚地走出来,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地响,“那和尚不过就是来化缘,哪里称得上什么尊者。”她举起杖子推了推梁家儿女,“去去去,帮你们爹爹背柴去。”
那两个童儿见是连太婆,面露几分惧色,向遥羲白咧嘴笑了笑,急忙跑出宅子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尽乱说话。尊者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擎东村世代守着六界潭,定不会有差池,尊者那晚也去看了,尽管放心便是。”
“嗯,本座自然是信太婆的。”遥羲白点了点头,“只是极乐天与九重天来往甚少,所以方才梁丫头提的那位大师,还请太婆赐个法号。”
连太婆闻言,用那凌厉的眸子扫了他半晌,哼哼道:“你们九重天的神仙。就是多疑。”她嘶哑的嗓子顿了顿,“不过,这事儿告诉你也无妨。那和尚据说是三千年前下凡历劫时,与这儿的一个姑娘有一段缘分未了,想来找她的转生渡化。”
“那找到了吗?”
“没有……那姑娘便是尊者你那晚在祠堂里找的那个释连氏,也算是老身本家的祖宗。她男人当过村长,人称释大。”连太婆给自己倒了杯水。“据说三千多年前有两个海妖在东海兴风作浪,淹死了她男人,这释连氏为夫报仇,使计捉妖,本想将他们活活烧死,不料却被他们逃脱了。自己还搭上了性命……”
遥羲白听到此处,不禁苦笑。
原来三千年前的那段恩怨,流传到了现在。自己的罪过还未消。
“这个故事几千年传下来,她早已是我们村的巾帼英雄了,只是……唉,尊者也知道我们村的避法结界是何等厉害,鬼差根本进不来。但凡有村里人去了,乡亲们就将他抬出村子下土。好让鬼差带走。可惜这释连氏被烧得尸骨无存,也不知能不能再入轮回。”
“敢问那大师的法号是……”
“他自称是大雷音寺如来佛坐下的弟子,法号千劫。”
千劫?遥羲白闻言微愣,莫非就是第六十六尊罗汉千劫悲愿?据闻他执掌苦海的悲愿之筏,每五百年入一次红尘,助人间消除业障,洪誓千劫之内不离世间,渡化苍生,故称千劫悲愿(1)。手执无量镜,能窥人世前因。
遥羲白想起当日在屋里的墙上见过释大刻写的那段大乘《金刚经》————“所有一切众生一类……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现在想来,心中暗叹他不愧为撑篙悲愿船的大雷音寺尊者,若自己与之相较,其彻悟竟是远远比不上的。
瑶姬在里屋,原是还躺在床上,想等遥羲白进来,装装大病初愈的样子给他看,不料他竟在外间听连太婆讲故事,便耐不住性子,穿戴好了蹦出屋来。
“那和尚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那连氏好好一个姑娘嫁给他做娘子,掏心掏肺还搭上了命,到头来只不过是他下凡历的一个劫罢了,若连氏知道了,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她快步上前,挽了遥羲白的胳膊,“人家病了这几日,也不知要来看看我。”
遥羲白拨开她的手,“前日我被六界潭水所伤,亏得我五十年前经前任村长许可探查六界潭,不然只怕是要在西灵修养个十余年才能安好。这几日静坐调息也是才方痊愈。”
“西灵?”瑶姬闻言,与连太婆对看一眼,追问道:“西灵是什么地方?”
“西灵山乃神医居处,西灵的帝君位列四方天帝之二。”
“天帝啊……那他是不是比你还厉害?”
“嗯,西灵帝君是神,我是仙,份位上自然是比我高出一截,但若要比武艺,除了师尊东华,恐怕九重天上还没有能赢我的。”
“真哒~”瑶姬听了,双眼发亮,心中则依旧疑惑连太婆口中“西灵山的那位”究竟是何人,但又怕多问,令遥羲白起疑。她这一小小青楼女,总不可能劳西灵帝君亲自出马吧?“呵呵,你明知碰不得那潭水,却还来救我,我……”
“若是别人,我也会救,你不用谢我。”遥羲白淡淡地打断她,“身子既然好了,也该上路了。”说着便向连太婆告辞,转身出了宅子。
瑶姬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他出了宅子,连太婆拄着拐杖出来相送,看着瑶姬的背影,眼中竟有几许不舍。
“逍遥尊者,若以后有一天不想再做上仙,记得来我们擎东村,这里虽不富裕,但也足够避得天眼。”
连太婆嘶哑的嗓音传来,听得遥羲白一怔,他回头,见那老态龙钟的身子还倚在宅门口,目送他们。
“多谢太婆的好意,只是本座一朝为仙,便至死守卫苍生,岂能做逃避责任的小人?”
遥羲白这话,说得坚定至极,因为,起码在过去的三千年里,他没有动摇过,更没有怀疑过。哪怕他明白人间多的是自私,而九重天多的是疑心,但毕竟瑕不掩瑜。
他带着瑶姬驾云而去,她本还想说自己恐高,要用走的,但遥羲白这次并不理她。
约摸半日,二人行到汴梁城外,忽看到地面上有一支发丧的队伍,约摸十来个人。
遥羲白远远地望了一眼,心觉蹊跷,按理说死者的鬼魂应该是由鬼差带着一路跟随,才能知道自己未投胎以前,每年的忌日应该去哪里领供品,可那队伍后面却并不见有鬼魂跟着。莫非是赤心魔见他不在汴梁,又出来收集人间的魂魄?
遥羲白这么想着,便按下云头落了脚。
“瑶儿,你先自己回仪锦楼。”他松开她的腰,示意她先进城去。
瑶姬既然打定了主意跟着他,自然是不肯走,软磨硬泡地跟了上去,遥羲白也只得继续带着她。
那发丧的队伍走近了,瑶姬发现领头的竟是个婆子,不由奇怪,只觉那婆子有些面熟,再定睛一看,却是在章台街开茶铺的李婆。
这时,那李婆也看到了她,想着瑶姬以前匀给过自己采买香料的活,且凭那笔生意还小赚过一笔,还了一些债,便连忙上前来拉着瑶姬的手道谢。
瑶姬听了半晌,才明白她说的是衔香以前卖出去的人情,不禁不好意起来,便从包袱里掏出两串铜钱塞到李婆手里,道:“你也知道如今的仪锦楼今时不比往日了,我这次出了趟远门,也就剩了这些盘缠,你家里如今有丧,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些钱你先收着吧。”
瑶姬散财的消息早就在街坊里传得沸沸扬扬,三姑六婆们一边夸她是个好样的,一边也抱怨着怎么自己就没这个运气分到一些金银。李婆见她脂粉不施,头上只插了一根木钗,与先前的风光模样大相径庭,心中甚是怜惜,又见她在这般境地下还给自己塞钱,更是感动得声泪连连。
“虽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李婆子我也知道姑娘如今的日子不好过,若非是真的缺钱使,我这张老脸啊,还真不好意思收姑娘的接济。”那李婆一边抹着泪,一边让发丧的队伍停了下来,收了铜钱,拉着瑶姬就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死者正是李婆的弟弟卫宪,也就是瑶姬那日扮男装时在赵员外家宅子门口跪着求情的那个卫老二。当日瑶姬嫌他是个窝囊货,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不想大半个月过去,这卫老二竟然一命呜呼了。
“是怎么走的?”瑶姬问。
“唉,躺在家中的榻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官府的人来看过,说是猝死,也不明白因由。不过赶巧的是,那要债的赵员外竟比我们老二早走了一天,却是一个死法,身上既没有伤口,也不见中毒,一点征兆和线索也没有。”
注释:(1)千劫悲愿尊者,佛教五百罗汉之一,在此化用到故事里,实属剧情需要。因为有这个现成的设定,就不自己另外虚构了。如果有佛教信徒,还请见谅!阿狸不会黑罗汉的。劫,在佛教中是个时间单位,计算起来比较复杂,总之表示时间很久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