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羲白端坐在堂上不置一词。
瑶姬远远见到此番情形,忽觉桑仝济的那把冷梅画扇应该给了他才对匹配。
桑仝济对于女人们前呼后拥一向乐在其中,嬉笑里与那寒梅格格不入。而遥羲白则一直是这样淡淡的神情,笑是淡淡的,怒也是淡淡的,偶有几句诉则,从不见有起落。
然而事实上,他也是紧张过的,在他成为上仙以前,也在她中了蓝水鬼人一掌以后。可惜瑶姬并不知道,不然,早就得意到天上去了。于是,她想,若是成了仙都是这个德行,还不如做一个潇潇洒洒的凡人来的痛快。
新来的那四个姑娘不得不说都很出挑,声音尖尖的,直钻人耳。她们没正式接过客,一听可以重获良民身份,自然高兴,围着遥羲白一会儿喊“少傅大人”,一会儿喊“遥公子”,琢磨着他更喜欢哪个称呼。
瑶姬望着他,暗恼起自己方才出门竟忘了打扮。一边的潋秋娘也没忘了采青的事,警告道:“你自从当上了花魁,连日称病,钱还没挣几个,倒是大着胆子撵了我的人!哼,昨晚宴席的开销、布置场地的开销还有采青的赎身钱,一个字儿都不能少,你得给我还回来!”
瑶姬自然是不乐意,回嘴道:“采青的赎身钱就罢了,可那尚主宴本就是潋妈妈图谋的,如今却找我要钱,这是什么理?”
潋秋娘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丫头到底是生了什么心眼才说得出这种话?为了你能有个好价钱,楼里的姑娘们上上下下谁没替你拉客张罗的?”
这话喊得声大,终于让花厅里的姑娘们注意到了门外的瑶姬。
“潋妈妈莫气,瑶姬妹妹好了,咱们跟着鸡犬升天;若是不好,众姊妹们拉一把也就平了,何必动气呢?”
说话的椿姬,秀色温婉,是个好脾气,乃先前被查封的凤仪楼头牌,上一届的花魁,颇有当年兰姬的风范。本都说凤仪楼倒了之后她下落不明,也有说她从了良的,也不知潋秋娘从哪条街巷子里将她挖了出来。
瑶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么说,反倒显得自己不会做人,只得顺势道:“可不是?我原想着若是得了个好价钱,一定酬谢楼里的姊妹,哪知会有这样的乌龙?”说着,她斜眼瞪了一眼坐在堂中的遥羲白,将矛头指向了他。
众人看向遥羲白,期待着他有所交代。
“你来了。”遥羲白像是问候,声如大珠入水,又环视了一眼这群五彩缤纷的姑娘,才缓缓道:“我方才说了,你们要学会自己动手营生,不要只等着别人来养,这样才能丰衣足食,不仰人鼻息。我会请人来教你们如何纺纱酿酒。”
“我说遥公子,我经管仪锦楼十多年,账上可没纺纱酿酒的成本可供支用。”酒楼哪有妓院赚钱?潋秋娘虽头一个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若能有新钱入账,补上昨晚的亏空也是好的,于是话锋一转:“若遥公子是诚心做好事,就拿出本钱来,也好让姑娘们心服。”
“秋娘说得是,本钱是得有人出。”遥羲白微微笑道,眼中忽浮上几分游戏之色,目光并未离开瑶姬,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便道:“我昨晚已按朱公子的出价,将一千二百两银子折算成金子,给了瑶姬姑娘。瑶姬,你不是说要与大家分享么,怎么竟忘了这个?”
“胡说!你哪里给过我钱?”瑶姬急道。
“昨晚我分明看你将那些金元宝收在了自己的床板底下,是不是胡说,秋娘去查查便知。”
这楼里的姑娘,大多都不曾见过金元宝的模样,一听竟有这么大一笔钱在瑶姬处,顷刻间一哄而走,纷纷往一之阁去。
“喂,那是我自己存了好多年的体己钱,你们……”瑶姬急忙跟过去,伸手拽了一个人群后边的姑娘,欲要解释。
“谁都知道瑶姬姐姐最得官爷的宠,就算是你的体己钱,分给我们姐妹一些又何妨?况且堂堂少傅大人哪会说胡话骗咱们?”那姑娘理直气壮地甩开她的手,急急跟着人群去了,生怕落下。
瑶姬气极,但也寡不敌众,只得看着她们进了一之阁院门,在原地干跺脚。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她以为是延桐,转身一看,却还有椿姬。
她想到方才就是椿姬说的一番体面话才引得自己说了什么酬谢之语,心中愤恨,开口讽道:“椿姬姐姐怎么也不去借借光,虽然有点迟了,但说不准谁一个好心,就赏你一定金子呢!”
椿姬闻言,也不生气,唇边挂着笑意,道:“不管这钱是不是遥公子给的,今日就算全被大家分了去、就算你没说过要照顾楼里的姊妹,你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为何?”瑶姬皱眉。
椿姬抿唇轻笑道:“你如今风头正劲,与他们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倍。可无论什么时候,世人总会同情弱小,所以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就算犯了罪,大家也称他们是绿林好汉。”她的声线很柔,柔得可以捏出水来,可又字字耐人琢磨,说得瑶姬不知该如何回答。
“妹妹若真想活得好,倒不如就此散了财,还能博一个仗义疏财的名声。”椿姬说完了话,徐徐转身,便告别向着一之阁的西边去了。“这人呀,活在世间,还是得有个好名声,才能有活路啊。”她临走又道,不知是自己的感叹,还是特地说与瑶姬听。
瑶姬虽被说得糊涂,正欲留她再问,这才发现她走路时脚下颠簸的,那身子沿着院墙,慢慢离去,背影弱不禁风。
“延桐,去扶了椿姬姑娘回房。”
延桐听罢,连忙跟了去。
暖风?砭x嘶ㄏ恪?p>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已有姑娘三三两两地从一之阁里出来,有的拿着瑶姬的耳环钗子,有的拿了她的项链镯子,走过瑶姬身边的时候,还纷纷过来谢赏,又一脸欢喜地走了。
潋秋娘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后头带了四个婢子,抬着那个死沉的装着金元宝的箱子。
她见瑶姬只呆呆地立在风里出神,上前道:“这事你也怨不得我,遥公子不帮你,是你没本事抓住他的心。”遂又掏出了一个信封来,交还给她,道:“我竟没想到张世子还为你讨了开封府的赦令,这东西可是朝廷忌讳的,他对你一片真心,何必抱着兰姬的冤屈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年华?幸好你藏在这箱子被我瞧见了,不然,你打算装傻卖乖地还赖在仪锦楼不成?”
瑶姬望着那信封,待又回过神来,潋秋娘早已走远。
再踏进一之阁,修竹依然苍翠,可底下的兰草已陷在了泥里,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这本应是它们开得最盛的时候。
进屋,架子上也不知少了几个花瓶,几对如意,梳妆台上除却胭脂水粉,连牛角篦子都不知所踪,更莫说珠宝首饰。她的发上,未置珠花,如今被这样一扫而空,竟是一副首饰也没有了。
她好想发火,胸中有一股气憋着想要大喊大叫砸东西,可她这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可砸的?
一腔委屈终究是化作泪涌了出来,泪水滚滚而落,她踹翻了妆凳出气。
那凳子滚了几步路,在一袭白衣跟前停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扶正,摆好,叹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人间不是常说千金散尽还复来?等学会了自给自足,才能有尊严地过日子。”遥羲白不知何时立到了她的身前,递给她一条帕子。
瑶姬接过,发现竟是自己游街那日抛出去的绣菊丝帕。她正嫌气没地方撒,双手咬牙使力,那帕子已被撕成了两半,扔回到遥羲白怀里。
“谁要你这假情假意!方才那般害我,现在却来这里扮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