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瑶赋 055 舞坤元君子惜别

匡誉踱开两步，轻笑：“放心，你我既定下君子之盟，我定当为你守口如瓶。”

瑶姬盯着他的眼，看了许久也不说话。

“怎么，不信我？”

“这天下，有谁人可信？”

“你若不信人，谁人又敢信你？”

“我从不求你信我。”

“不用你求，我也信你。”匡誉道。

“为什么？”

“因为，你我君子之交，有三击掌之约。”

瑶姬听了，竟无言以对，美目微暗，半晌才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匡誉扬了扬嘴角，道：“我还知道遥羲白是仙，正在寻我。我正要谢你替我瞒了这事。”

她再次皱眉，“你又怎知道他是仙？”

“呵呵，”匡誉依旧面不改色，道：“我今晚借了你的屋顶赏了许久的月色，你房里的事也恰好听得一清二楚，不然又怎会知道延桐闻香却无事？”匡誉见她的神色越来越窘迫，觉得有趣，促狭地笑道：“遥羲白好歹是个君子，断不会占你的便宜，不然，只怕是真能见到活春宫了。”

瑶姬扶着窗台，顿有无力之感。早就知道这匡誉并非一介小小的画师这么简单，如今看来，竟是深不可测。

她微侧了脸，深吸了几口气，才道：“既然知道他是仙，你与赫公子迟早会被他找到，还是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才好。”她原本只为延桐才瞒了匡誉与赫辛木的事，现在忽又忆起蓝水鬼人死在遥羲白剑下的情形。再看匡誉俊色如魅，心中忽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匡誉轻笑道：“都说仙生来斩妖除魔，你怎么不怕我是妖魔？”

“我们商女虽薄情，但却重义，姑苏匡誉既是我的君子之交，哪怕是妖是魔，也还是我的君子之交。只是……”她的双眸流露出担忧之色，“即便是妖魔，你也不会伤我，你知道我是只图自己安乐的人，什么天道人道，与我无关。我只怕遥羲白找你俩的麻烦。”

静院无声，匡誉沉默，眼底浮上感佩之色。

二人对视，只有竹叶的婆娑着细细入耳。

良久，他才缓缓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山魈鬼怪，遥羲白修为虽高，却还找不到我。”

瑶姬听了，却也不问缘由，只是他说的，她就信了，也不想问他究竟是什么。

因为是君子之交，无关利害，也因为怕自己知道太多，平白受心神的折磨。

不过，这个君子之交的理由，真好。

“匡誉，我们的赌约，即便你猜对了数字，可你还是输了。遥羲白，他并不要我。”她岔开话题道。

“也对，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瑶姬原本想让他还玉碎轩的房钱，可转念一想又作了罢，哪有君子之交还在乎那几个银钱？于是便摇头道：“嗯……现在还不知道，以后再告诉你。”

匡誉却笑道：“眼前江南的匪寇已经肃清，我正打算连夜回南。再要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瑶姬早料到他要走，可没想到竟这么快，急忙挽留道：“不如多留几日，既然相识一场，也让楼里的姊妹有个机会给你这人见人爱的美男子饯行。”

“你知道我最不爱这些人多热闹的，不过……我倒有一份临别之礼要送给你。”

“哦？”天下女子，哪有不爱礼物的？可男女之间，寻常不过就是那么些物件，若送得不当，就成了私相授受了。好在她们青楼的姐儿，不顾这套礼教。

“都说仪锦楼的瑶姬能说会道，能画能琴，却不能舞，我听了为你可惜，所以就编了一支剑舞给你。”匡誉笑道，退开了几步，“看仔细了，一定要记住剑辞。”

但见他青灰衣袍，文玉束腰，紫玉为冠。

“我为你合琴。”她将琴桌挪到窗下，十指扣音，“要什么曲子？”

“临江仙吧。”

响泉琴生，舞起。

他拾起一支干枯的竹衣，当作剑，握在手中。

“凌霄顾我青云路，枉论人间刍狗……”

步履灵动，刚中有柔，那枯竹衣在手中，竟也变的刚硬起来。

“疯魔折剑天涯奠……”

偶有长风骤起，风吹衣飘，竹消影动，宛如天兵降在人间。

“空山数峰哭，前梦一灯泣……”

她弦无差袖，声必应足，紧紧随着他的舞步，却有些狼狈。

“遥闻九天降不动，不如归我坤元……”

乘清风，他跃于翠竹之间，气清若神，又幽转如鬼魅。

“三山五岳八荒义……”

一个飞身劈下，群竹猛地分开一条气道，摇晃如倒摆。

“天地自不仁，神佛皆不蔽。”

凝定入座莲台式，身后狂竹乱摇叶纷纷，身前芭蕉滴下春夜露，好似一切由无生有，由有归无地轮回了一遍。

舞完，琴收。

“这是坤元舞。”匡誉拂了拂肩上的落叶，“你可喜欢？”

“好有气魄的剑舞。”

“哈哈哈，”匡誉闻言，大笑一声，道：“它的气魄远胜于此，总有一天，我要给你看它如何感天动地。”

瑶姬听了，啐他这话说得癫狂，匡誉却道：“我本就是狂生与癫生，自是癫狂。”

两人相视一笑，想到他们因这两出戏而相知，品如甘味。

月中悬，星斗转，到了这时，这场无宴之席也该散了。

匡誉向瑶姬告辞，临走又想起之前未说完的清露茶，笑吟吟道：“清露并非寻常的媚药。下等的媚药撩人**，中等的媚药勾人**，而上等的媚药则诱动人的心魂。遥羲白是仙，早已修得无欲之身，你若要他对你动心，唯清露可用。”

瑶姬闻言却嗔道：“先前还怪我的话糙，现在还不是尽教我这些下九流的法子。”

“连衔香都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却较真起来。”

瑶姬听他这么说，想必也是知道了衔香的心思，于是便问：“既然不拘小节，那敢问姑苏匡誉有没有心上人呢？”

闻言，他面上僵了僵，眼底划过一分异色，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不瞒瑶姬，很久以前曾有过。”

“那是什么样的姑娘？”她追问。

匡誉仰头望着月色，神情似在追忆，却不欲说太多，只道：“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瑶姬听了这八个字，思忖再三，终究是咽下了衔香的事。即便他没有爱过什么高不可攀的女子，一个能唱出“疯魔折剑天涯奠”的男人，衔香那丫头也是把握不住的。况且遥羲白要找的人，身份只怕也不简单，就算衔香跟了他，也未尝会有好日子。这样想着，她便就作了罢。

匡誉见她没有后话，想是该走的时候了，躬身朝她揖了一揖，又道：“我欠你一个赌注，记得要找我要回来，欠着人东西，心里总是记挂着。”

“一定。”

二人就此别过，瑶姬目送他离去，心中并无愁绪，只觉有一种天涯若比邻之感。

屋里，乘合卺酒用的两半葫芦被搁在一个红绸盘里，瑶姬给自己倒了一杯，独自饮下。

酒味辛辣，令她皱起了鼻子。

这合卺酒就好比男女之情，如潮水般来，见势汹涌；而君子之交则犹如清茶，淡水细流，竟是离别也不觉苦。

瑶姬复回了榻上，裹着遥羲白的衣袍，心中暗忖着潋秋娘的清露茶与安德帝姬的罗汉香竟是如何恰好地配成了一对天衣无缝的媚药。

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